“这是茱萸。”
“茱萸。”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叶开听着,仰起还不如巴掌大的小脸,看见外婆握着一支茱萸,静静地发了会儿呆。
她回过神来,继续一样一样地说着,这是藿香,这是苍术,这是肉桂,白芷,菖蒲……香香的草药被装入绣了锦鲤的锦袋中。
外婆握着他的两只小小手,他的小小手捏住锦袋两端小小的红绳,轻轻一抽——“真棒!”她拿起,小心地挂在他的胸前,念诗一样唱道:“身上戴香包,门上插艾蒿,瘟病全除掉,吉祥光高照!”
叶开拍着手笨拙地鼓掌,系在手腕上的五彩绳尾巴轻轻晃悠。
只有他有五彩绳和香囊,幼儿园别的小朋友都没有。太得意忘形了,放学回家的路上便摘下来,走两步,看两眼,走两步,又玩一玩。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
贾阿姨看到他嘴巴瘪瘪的便开始心慌起来,总是上翘的嘴角已经难受得往下压了,再一眨眼,眼泪水从眼眶里砸下。
“哦哦,宝宝不哭啊,不哭。”手抹着他软软的两腮,被眼泪打得湿湿的,“阿姨帮你找。”
陈又涵刚从学校逃课溜回来,手机帖面眉头微蹙,正跟谁聊电话,语气感觉不太耐烦。
“怎么了?”他挂断,躬下腰撑着膝盖。
叶开低着头,偶尔用手背一擦眼睛,还是那样的委屈法,虽然憋得气都喘不匀了,却一点声音都不出。
贾阿姨说了前因后果,陈又涵蹲下身:“哥哥带你去重新买一根好不好?”
叶开摇摇头,讲话都断断续续的:“不要……是外婆做的……”
陈又涵从贾阿姨手里接过手帕,轻轻地在他眼底下擦了擦:“没关系,那我们一起让外婆再做一个。”
叶开嘴角瘪得更深:“外婆……外婆去温哥华了。”
陈又涵了然,心中莫名柔软。
想了想:“那又涵哥哥陪你找吧。”
贾阿姨急得跌足:“哎呀,那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外婆的五彩绳怎么能丢呢,对不对?我们马上去把它找回来。”一边说着,一边带着笑对贾阿姨摇摇头:“你先回去,跟瞿老师说一声。”
在四岁的眼睛里,思源路的山坡那么长,好像一辈子都走不完。
他跟着陈又涵跌跌撞撞,陈又涵一寸一寸地翻看灌木丛。三点半,四点半,五点半,啊,找到了。
彩绳被重新套回手腕,陈又涵帮他抽紧,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好了,这次不会丢了。”
叶开觉得做了错事:“对不起,又涵哥哥。”
“怎么会?是蟋蟀把它偷走的。”
叶开懵懂地抬眸,看看绳子,又看看陈又涵,看看陈又涵,又看看灌木丛。
蟋蟀吱儿哇——吱儿哇——地叫了两声,蹦走了。
“它说这条彩绳真漂亮,它也想要。”
“可是,偷东西是不对的。”叶开认真地说。
“当然不对,所以你看,它都不敢见你。”
原来是这样。
叶开把彩绳尾巴攥紧掌心,这样的话,蟋蟀就偷不走了。
·小孩子没有记性,叶开被陈又涵牵着,想起了端午的五彩绳,想起了外婆墨绿色的裙摆,想起了又涵哥哥牵着他找绳子的午后。
路和太阳都那么长,他五岁了,也还是觉得一样地长。
·这样牵着走了几步,到底躬得腰酸背疼,干脆还是把人抱在了怀里。
小小的书包挂在宽阔的肩头,黄色的气球在风中摇晃。
叶开吃完了三个冰淇淋球,又啃了隔壁丹麦夫妇两个黄澄澄滚烫烫的蛋挞,终于心满意足,小手掩唇小声说:“又涵哥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陈又涵洗耳恭听。
小朋友说:“如果你觉得今天很blue,那就吃哈根达斯吧!哈根达斯让我心情美好。”
他刚开始正式学拼音,但早就每天都跟着瞿嘉读绘本、学词组、用英文对话,书面词一套一套的,听着有股一本正经的可爱。
陈又涵便用笔在方形的餐巾纸上写下:「哈根达斯让我心情美好小开」龙飞凤舞的一行字,写完后叠成三角巾的样子,塞进了叶开的小小口袋。
吃饱喝足了,但叶开开始耍赖,还是不想回家。陈又涵本来要去酒吧,在强制把他拎回叶家和陪他消磨完脾气之间犹豫了两个来回,终究还是打电话取消了预定。
没办法,谁让他今天碰到了一个吃完哈根达斯也依然很blue的小朋友呢。
陈飞一下班回来,看到叶开和阿拉斯加在草坪上打滚。到时间了,轰然间六台浇水器都开始自动旋转喷洒。夕阳和水一齐落了叶开满身,他吓一跳,叫了一声但没躲开,反而开始找水玩。宙斯跟着在他身边跑来滚去,大少爷的严训忘了,它咧开嘴笑得呼哧呼哧。
陈飞一看着,一时间不知道是狗更高兴还是小孩子更高兴。
他手里握着佣人递过来的飞盘,一时间没扔出去,而是看着宙斯陪小开玩闹。如果宁姝还在,想必会爱他爱得想给他当干妈,每天给他买很多小衣服小玩具。
别人家的孩子总是要乖一点。
而叶开是太乖。
网球挥拍练习那么枯燥,他一边瘪嘴一边倔强地保持姿势。
“手抬高!力气呢?姿势不对!再来!”教练好凶。
眼泪汪汪地扭头找陈又涵找妈妈找姐姐,陈又涵要跟教练交涉,被瞿嘉赶跑。
到底也没哭,憋着眼泪又加练了五十下。
现在这样玩疯了,连陈飞一看着都只剩怜爱。
等浑身浇透湿了还没玩尽兴,陈飞一终于把人拎出来:“好了好了,我的小宝贝,待会儿小嘉要找我麻烦了。”
叶开像条被捏了后颈肉的小狗一样,乖乖地从陈飞一手里折腾到陈又涵手里,又从陈又涵手里折腾到徐姨手里。热水放好了,他在陈家洗了个澡,出来时都开始打盹儿。
但绘本还是要读。
陈又涵看他从书包里慢吞吞掏出一本重重的硬壳精装大开本画册,很熟练地翻到对应页目。
“今天讲这里。”他指着书上一只耸眉耷眼的企鹅,“今天轮到企鹅不高兴。”
“企鹅的英文是什么?”
嗲声嗲气地回答:“penguin.”“penguin's blueday .”陈又涵一边说着,一边接过绘本——……妈的失策了,居然是全英文的。
“On blue days you bee pa……paranoid that everyone is out toget you.”叶开双手托着下巴:“嗯嗯。”
陈又涵:“……?”
“先念英文,再讲中文——又涵哥哥,paranoid是什么?”
陈又涵:“……”我他妈怎么知道?
成年人太狡诈,他一目十行扫过,挑自己认识的念:“On blue days you feel like you’re floating in an o of sadness……”陈又涵清清嗓子:“就是说,在忧郁的日子里,企鹅先生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悲伤的海里浮沉……”
“没有penguin,是you.”“……好吧,是‘你’觉得。”
“浮沉是什么?”
“就是一会儿浮起来一会儿沉下去,像游泳一样。”
“哦。”叶开点点头,又专注地看着他。
陈又涵不想念了,岔开话题问:“那你现在还blue吗?”
叶开说:“我的blue好了,但是企鹅的blue还没有。”晃着两条小腿等他念下一行。
陈又涵内心崩溃。
三行过去,也许是他的英文太过磕绊惨不忍睹,句不成句调不成调,翻译也是半猜半蒙。一低头,叶开攥紧小拳用力揉着微阖的眼睛,迷迷瞪瞪地说:“……又涵哥哥,真奇怪,我都听困了。”
……那可太好了!陈又涵严肃着啪地把书一合:“困了就睡觉!”
叶开睡着了,眉头微微有点蹙,两只软软的手蜷着,安放在脸庞。
睡梦中,眉间好像被又涵哥哥的指腹轻轻揉了揉。
便顺着舒展开。
又好像被他抱起来,抱进了怀里。
又涵哥哥身上也是香香的,但是跟外婆、妈妈、姐姐的都不一样,跟爸爸的不一样,跟爷爷的也不一样。
短短的胳膊下意识地圈住了他的脖子。
软软地伏在他的肩头时,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路灯摇摇晃晃地亮堂着,又因为睡意而很快地合上。又涵哥哥带他去哪里?他一步一步走得沉稳……叶开趴着,心想,原来这就是“像在海上浮沉”。
一路虫鸣鸟叫,夜真深。
叶家灯火通明,瞿嘉张开嘴,无声地惊呼一下,蹙起的眉头里都是怜惜。陈又涵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轻柔地将叶开送还给她的怀里。
瞿嘉接过,叶开像回到港湾的小船,自动地就找到了最舒服的停泊方式。
瞿嘉爱怜地抚着他的头发,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背,嘴里像哼一首歌谣一般轻声哄着:“宝贝,宝贝……”
一公里的离家出走真漫长呀。
作者有话要说:宝贝宝贝,给你许许多多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