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鼻子里“唔”了一声,“好晒,晒黑了。”
陈又涵失笑:“对不起了,走吧,请你吃冰。”
叶开拉着他的手从眼前挪开,睁开眼,透过斜照的夕阳,看清陈又涵的脸。
年轻气盛,如同初见的第一面那般,仍是桀骜飞扬的个性底色。
因为还记得醒来后想不起他的那种慌张,叶开这次看得前所未有地认真。学校里人都散光了,秋虫浅浅地鸣叫,他仰躺在如毯的绿荫草坪上,定定地自下而上仰视着陈又涵,手里还握着他的五指。周围没人,只有风穿过灌木。
陈又涵低头,在他唇上轻轻碰了碰。
叶开抓着他的手不让他走,张开唇瓣加深了这个吻。气息进来的时候致命得熟悉,他忍不住呢喃了一声“又涵哥哥”。
陈又涵定了定,唇瓣分离,看着他的眼睛说:“再叫一次。”
叶开便依言又叫了一声,很小声的声音消散在凉透了的晚风中。
陈又涵勾了勾唇,握着他的颈侧,说:“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陈又涵也会做梦,是梦中梦。叶开从草坪上坐起,被陈又涵顺手拉了起来,两人并肩出操场。
周六下午,学校里近乎空荡,只有门卫养的两只猫在低矮的围墙上慢步。陈又涵抬臂一揽,光明正大地将叶开搂进怀里,要是被教导处张主任看到,估计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你梦到什么了?”叶开手里来回拨弄着那颗篮球。
“梦到你叫我又涵哥哥,”他用力回忆,就能想起那个梦的诸多片段,“梦到我忽然间老了挺多,打领带穿西装,不过你还是一样,站在我面前,一下子好像比我小了十几岁,像个高中生。”
叶开的脚步不自觉慢下来,“然后呢?”
“然后,我好像欺负你了,你一直拉着我的袖子哭,叫我又涵哥哥,让我不要跟你分手。”陈又涵停顿了一下才说,“我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
叶开的神情僵在脸上,好像一时间陷入一种很空的茫然中,但很快又强行调整过来。他屏着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尾音不要颤抖,问:“什么话?”
陈又涵不愿逐字逐句地复述,轻描淡写地说:“说我厌了,说你一直缠着我会很烦,说我没办法做到一直只和你在一起。”
篮球滚落地面,一路弹跳着发出砰砰声,从叶开的脚边骨碌碌滚远。
陈又涵见状,紧搂着他的肩摇了摇,好笑道:“梦是反的。”
叶开失神的视线停留在他脸上,脸色在日暮下显得苍白。
那一瞬间的手足无措,像极了梦里的那个玄关门口,那时候的叶开脸上也写满了惊惧惶恐,用力瞪大眼睛死死拽住他的衣角,一边眨眼一边本能地摇头。眼泪从他的眼眶里不停地滑落,他语无伦次,反复请求他不要放手。什么蓝宝石,什么答应了要结婚,陈又涵听不懂,但心脏一阵紧过一阵的抽疼那么真实,甚至击穿了他。他痛得全身骨头都作痛,拼命地想抱住叶开,说我不会离开你,但内心不管作何挣扎,说出口的话却总是平静残忍。
「你最了解我,一年多,我早就厌了。」「两人谈恋爱讲究一个好聚好散。」「最开始不想说的这么直接,但你一直缠着我的话,也很烦。」——“你他妈闭嘴!不是这样的,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闭嘴!……我让你他妈的闭嘴!”每说一个字,他就在心里慌张地怒骂。
但无济于事。
陈又涵站到他面前,握着他两肩,做了梦里一直想做的事:“梦里这么说,其实是永远不会厌,永远不会觉得你烦,”初恋的话,接下来的话语未免太重——他心跳如鼓擂,但还是说了出口:“……永远只想和你在一起。”
叶开很勉强地抿起唇笑,但目光心不在焉。
陈又涵松开手,别扭地说:“我只是在安慰你而已,你千万不要当真啊。”
“然后呢?叶开继而用一种很奇怪的、仿佛梦游般的语气问,“没有了吗?”这样的语气,让人吃不准他到底是渴望听到“有”,还是希望听到“没有”。
“没有了。”陈又涵走远,去追那颗停在远处的篮球,声音渐渐模糊。他俯身捡起球,再回到他身边时,才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我怎么可能对你说那种话。”
但这样并没有安慰到叶开。他牵起叶开的手,哄他开心:“你知道吗,我穿西装的样子还可以。”
叶开去过几次思源路的陈家,陈飞一每次都旁敲侧击,搞得陈又涵不堪其扰,转为和他在咖啡厅写作业。叶开讲题很有耐心,面对基础薄弱得像一盘散沙的陈又涵,他居然也能不厌其烦地给他划重点列步骤,条分缕析,从分析题干一步步往下教,最后还会再找几道习题巩固。老老实实写完物理卷时已经近八点,服务生进来换了三次杯盏,一个月下来已经对他们见怪不怪。
出咖啡厅,风涌过,带来城市夜晚的凉意。叶开一直心不在焉,陈又涵脱下校服外套裹住他,用力将他搂进怀里。
人行道上有人夜跑,沿岸江流宽阔。十几年前的西江远没有后来的华丽,灯光寂寥,对岸遗留的民国建筑还在修葺中,反倒是一艘艘运沙船在江面上停泊。叶开的家过了长堤桥不远,陈又涵送他到小区楼下,要道别了,路灯暖融融的橘色笼罩着两个人。
他理了理叶开被风吹乱的额发,顺势在他额上轻轻弹了一下:“别难过了。”
叶开点点头,安静地与他对视。
陈又涵笑了笑:“其实那个梦也不是那么糟糕。”他圈着叶开的肩膀,俯身在他耳边说:“也有好的片段。梦到我和你在斐济度假,你暗恋我,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在你睡着的时候,我偷亲你。
梦到和你在温哥华的海边散步,你牵着我的手,有一条和宙斯很像的阿拉斯加跟着。梦到你坐在我怀里,我叫你……”他顿了顿,重新找到叶开的双眼,轻轻吐露两个字:“宝宝。”
叶开抬眸,彼此的眼神错落,却又近在咫尺。
“我可以这样叫你吗?”陈又涵珍重珍宝般轻声问。
叶开迟疑地点头。
陈又涵便叫他:“宝宝。”
叶开说:“再叫一次。”
“宝宝。”
声音越来越低,在月光下,在静谧的蟋蟀虫鸣和小卖部的电视声中,近乎不分明。
陈又涵叫着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像风下的绸缎般泛起柔软的浪。那是一种与面对杜唐时截然不同的心情,好像做什么,都害怕惊扰了他,打搅了他,唐突了他。女生球赛给他送水,他可以眼也不眨地拒绝掉,一中的校花在门外等他放学,他半真半假玩笑一样地交往,出柜以后每天打架,课桌里一边收着匿名情书一边收着匿名辱骂,他什么都不在乎。
陈又涵的十八岁天不怕地不怕,随心所欲,不知道“委曲求全”这四个字是要怎么写。但面对叶开,他什么都没有。他像一个被剥掉一切皮肤的人,冲入了一场暴雨之中。
他紧紧搂住叶开的腰,很近地贴近自己,垂眸注视到他的眼睛中。要吻上的时候,外在所有的声音都停摆,只是一盏远光灯刺目地照了过来。
像一盏探照灯,残酷地照进了一个梦境。
……这个吻终究是被打断了。
陈又涵神色平静地松开手,将叶开拉向自己身侧。车缓慢通过,世界重回暗色,但刚才的氛围已经荡然无存。他把书包递给叶开:“回去吧。”
叶开走了两步,住宅楼的门洞黑黢黢的,要人走进去发出动静才会应声而亮。但叶开知道,这是梦,他永远都走不进这栋楼,这盏灯也永远不会亮。
他听到陈又涵在身后又叫住了自己。
“叶开。”一本书从手中递出,“忘了这本。”
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
叶开接住。自从那个梦之后,他始终处于半梦游的状态。书没接稳,从两人手间滑落。掉下去的瞬间,页面凌乱地散开。陈又涵俯身捡起,两张照片从里面滑出一角。
“这什么?”
身体比意识先行一步。还没来得及想这样的举动是不是不礼貌,手已经把照片抽了出来。
动作和神情都僵硬在了这一秒。
照片上的人穿西服打领带,不同的发型,面容英挺,嘴角的笑意漫不经心,有着与少年完全不同的绅士风度。
陈又涵猝不及防地抬头,抬头看向一步之遥的叶开,目光却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他再次垂眸,动作慌乱。照片里的画面不是错觉,……几乎是他。他说几乎,是因为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长得一样的两个人。
再翻。
以为已经万劫不复的心没想到还有更深的地狱在等着。
是叶开和这个人的合影。他趴在对方背上,环着他的肩膀,笑得那么好看,与背景的沙滩椰林相配到极致,是让人一眼看到的好心情和爱情。
陈又涵攥紧了相纸,年轻的喉结反复滚动,他艰难地吞咽数次,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甚至还自嘲地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不是那个人几乎是他,而是他“几乎”是那个人。
说是几乎,是因为世界上没有两个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对于叶开来说,大概像到这种地步也已经足够。
怪不得他第一次见他,就霸道地不准他喜欢杜唐。
第二次见他,就要吻他。
他反反复复地说喜欢,毫无缘由地笃定。那种笃定真的让人心动,竟然让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被坚定地选择、被坚定地喜欢。
所谓的坚定,原来与他无关。
注视着他的双眼时,明明像他说的,眼神里有很多很多的喜欢,但又好像总是落在很遥远的地方。
原来他抓不住叶开,不是因为他还没好到那个地步,不是他还没好到足够叶开把所有的眼神都放在他身上,而是因为叶开看的,原本就不是他。
物理考四十分的从来就不是他,喜欢会画画的男生的也不是他,喜欢喝威士忌麦卡伦的不是他,觉得玩机车无聊的也不是他。他以为叶开是哪里打听到的传闻,他以为那是一些无伤大雅的误解。
所以,他会在接吻的时候说“好青涩”。
是因为有落差。
时间在思维里可以走得很慢,一秒钟的工夫,便可以把美丽的城堡毁坏成残骸,又一秒钟的工夫,也已经可以让一个内心世界遍体鳞伤的人将自己修补成若无其事的样子。陈又涵嘲弄地勾唇,说了那个梦以后叶开就始终魂不守舍,不是他害怕噩梦成真——他怎么会这么自恋?叶开怎么会害怕他离开他,怎么会害怕他说那些残忍的话?那些话,大概是那个人曾经对他说过的。
看,就连噩梦也是重演别人的故事。
所以他自作多情说什么“我怎么可能那么对你?”,叶开根本不在乎。
攥着照片的手垂落身侧,陈又涵身体僵直,努力维持自己濒临破碎的平静:“对不起,我误会了。”
夜色中,叶开看清他手中的照片,双眸缓缓睁大。
怎么可能?照片上的陈又涵,西装革履,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辉煌灯光笼罩下的晚宴会场。
他本能地叫了一声:“又涵哥哥。”
陈又涵勾了勾唇,嗓音发紧:“你在叫谁?是他,还是我?”
和叶开相仿的年纪,被一口一个“哥哥”叫着,他居然也甘之若饴。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连名字都——他妈的一样!
叶开往前走了一步,很短促地笑了一下,继而目光混乱地看着他:“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又涵哥哥,又涵哥哥,你听我解释!”
陈又涵挣开他的手,堪称绅士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今天说错了,不是我穿西装好看,是他。”他笑了笑,俯身,将那本书连着照片一起,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游戏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鸽了好久,如果忘了前面的话就连起来看一下,对不起!
这个番外的迷底,大概就在《小径分叉的花园》中。
实在get不到别着急,明天更新以后就一定一定看得懂了还有最后一part(越写越长真的对不起呜呜呜,补充了太多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