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要喋喋不休地讲下去,秦鉴澜条件反射般举起双手,细白的手指堵住双耳,毫不掩饰地把对他多话的烦躁具象化。
道伦梯布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不忘忧心忡忡地强调道:“保证你的安全,写信给我。”
讲完还不要脸地补充:“记住,这是为了我们三个人的安全,不是害你也不是别的,别误解我。”
话音刚落,他黑着脸皱了皱眉,立即牵着栗花马转身,利落地走远了。
似乎是不太想再见到她,不愿和她就这件事反复纠缠的样子。
秦鉴澜蹙着眉想,西纳尔家族最后的占天师是这种表面传统严肃,私下里话痨还控制欲强的家伙,怪不得阿尔斯楞大君信不过他,甚至可以不顾西纳尔家族的脸面,把这样一个后辈抵在城墙上逼问。
她也是倒霉,为了生存,不仅要和贺子衿这个笑面虎过招,还得拉拢这个阴晴不定的占天师。
秦鉴澜绕到一丛枯萎的灌木背后,一把摘落面纱,三两下脱掉外罩的暗蓝纹金裙,舒展着里面的夹袄。她打开随身的布袋,把华贵的衣服卷成一团,又取下发间的珠玉簪子一类的首饰,一齐塞进袋内。
指尖无意中划过颊侧,触及冰冰凉凉的事物。贺子衿送的碧玉耳坠。
她犹豫了一秒,最终没有摘下耳坠。
毕竟其他首饰,都是宿州宫殿的侍女为她穿戴的,只有这对耳坠,是属于真千金的物品,她无权处置。
绝对不是因为,想起了耳坠上凝结的回忆。
她半跪在雪地上,又浅浅捧起一把雪,指间冰冷。
定了定神,秦鉴澜下定决心地阖上眸,脸颊微微埋进掌心的薄雪中,匆匆擦拭掉妆容。
虽说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脸颊接触冰雪的刹那,还是冷得打了个寒颤。
秦鉴澜咬了咬牙,用力继续洗,雪的碎屑从指缝间掉落,稀稀疏疏的一片。
她就此素面朝天,婀娜的身段湮没在驼色棉袍里。乍一看去,全身上下都没有什么贵重的物品,只一张小脸,冻得两颊发红。
走进车夫马车的,就是这样一个高挑的女子。眉眼像含着一汪秋水,却无喜无悲,只是深得怅惘。
车夫本来蹲在官道旁歇息,看牧民列队,前往北疆那几个城镇。
他近来接到从宿州都城外出的人,大都是捕捉到了战争的风声,离开宿州逃乱。
所以见面前的女子,顶着寒风瑟缩在棉袍里,看似身无长物,但一望那张细嫩的脸便知,这是个没吃过什么苦的主,车夫心里就思量着,大概也是逃乱的。
车轮悠悠碾过鹅卵石,车厢内的女子率先挑起话题,竟是一口流利的剡都话:“大哥,镇北关那边,近来局势好么?”
“昨天听说北疆靠近城关那儿,剡朝守卫军和天狼骑又吵嘴子,”车夫操着荒腔走调的都城话,尽力回道,“不过没打起来。”
秦鉴澜略微安心,车厢外又补充道:“姑娘要走,正好趁这几日走。再过几日,说不准会下禁令,不让牧民往返北疆那边的几个城镇。”
听到这里,秦鉴澜又高兴了一点。还好她溜的时机好,现在还能出去!
果然如车夫所言,他们混在牧民出关的队伍里,接受了例行盘查,但天狼骑并未多加为难她。
准确来说,在秦鉴澜挑开车帘,坐在车内,熟稔地装出嘤嘤怪的矫情样子,自下而上地用水光盈盈的眸子盯着士兵,说自己只是来宿州游玩一圈的北疆人时,对面没怎么接触过姑娘的年轻人早就直着眼睛,大脑如坠云雾,更顾不上听她的借口了。
绝大多数牧民,三两成群或干脆一个人上路的,没有强力的马儿支持,一日之内到不了镇北关;也没有那么大的贸易需求,大多就停留在了北疆官道沿途的几个小城镇上。只有秦鉴澜乘坐的马车,一路叮叮当当地晃着清脆的铃音,不绝于耳。
她出发时太阳才冒出一轮弧形,这会镇北关巍峨的城门出现在眼前,夕照已如血。视野边缘,云霞灿若花海。
入城的例行盘问,首选语言已是都城话。见她举手投足都落落大方,不像偷偷摸摸的贼人,也无人拦下马车。
秦鉴澜谢过车夫,从衣兜摸出点碎银,回过身来,望着足下蔓向前方的石子路,深吸了一口气。
小半个月以前,她匆匆离开此地,只怕后有追兵;如今她又匆匆地回来了。
区别只是,这回带的盘缠还算充裕,不必风餐露宿。但从两个人并肩而行,变为形单影只,要说没有落差感,也不现实。
秦鉴澜晃了晃脑袋,干净利落地将贺子衿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除。
身在镇北关,自然要去跌打医馆,找胡大夫一家人。
只是她从靠近北疆边境的这头进的城,跌打医馆几乎在镇北关的另一端。别无他法,她也只得提溜着自己的行囊,准备走过去。
橙红的太阳沉下地平线,边境不太平的原因,镇北关向来有宵禁。
秦鉴澜想着,要是入夜后还走在街上,撞见巡视的更夫一类的,免不了要被数落一番。更别提她的朝廷悬赏令,现在还贴在镇北关的城门上,现在还是不要和官家的人起冲突为好。
这样想着,她脚下越走越快。
眼风却不由得扫过街市,想看看那张画得七零八落、牛头不对马嘴的悬赏令,有没有更新版本。
街边光线渐沉,一下子抓住她目光的,却是另一幅告示。
秦鉴澜隔得稍远,起初只依稀辨认出几个字,立刻抱着行囊,快步走上前去。
春葱般细嫩的指尖,掐上皇家告示的裱纸,一字一句,女人颤着手,心中默念:
柱国府……秦氏……
……通敌叛国……
依令……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