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醉醺醺的男声合唱着一首日本歌,歌声从挂着“居酒屋”招牌的日式小酒馆的布门帘里传出来。
1939年的上海,日本歌交杂着西洋乐,法国的咖啡、英国的雪茄、鸦片烟的迷香中,法国梧桐的树叶沙沙作响。明枪铁骑的骑警巡逻在英法日的各个殖民区里,维系那里的歌舞升平。
1939年的上海,是世界上最大的调色盘。这样的歌声随处可闻,是半座城市的背景音。
王沐天猛地转进街角,几乎是把自己扔到墙上。他背心贴着酒馆的窗根儿又笑又喘,探出头去瞄着来路。一只秃尾巴扫帚戳到了王沐天的鼻尖底下,扫帚上浸透的机油气味呛得他顿时咳嗽起来。三四双半大孩子的眼睛里闪着坏笑和紧张,盯在王沐天的脸上。
“我们早贴完了,又是你最后!”带个方眼镜的小郑压着声音说。小郑是一群孩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个,顺理成章成了头头。他人瘦成一根竹竿子,正是蹿个子的时候失掉了营养,但因为年轻的缘故,瘦也不觉得嶙峋,说起话来爱端架子,惯是一板一眼。
王沐天不爱听数落。他潦草地夺过扫帚,跟七街六巷里拼凑来的小战友们蹲在窗根儿下,试了试投掷的角度。
这是早已部署好的作战计划,王沐天伸手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众人蹲在这里等他,无非等他口袋里这亮晶晶的小东西——嚓地点燃,整支扫帚轰然燃烧成了火炬。就着刚才拿捏好了的角度,王沐天兜手把火炬往酒馆里一扔……
“跑!”王沐天大笑着蹿了出去。
又是一轮飞奔,几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狂飙一般跑过弄堂,他们身后,酒馆内的歌声瞬间变调,在爆炸一样的咒骂声中,鞠躬尽瘁的火把被扔了出来,门里头紧跟着冲出两个日本兵。奔跑的身影们太过抢眼,日本兵跳着脚朝那些身影指着,尖厉的哨声连续刺破夜空。王沐天边跑边回头,胜利的得意拌着刺激在心口怦怦狂撞,他简直想大喊一声:短腿猪猡!
但是马上,王沐天感觉自己被坑了。或者说,吃过猪肉的他实在没有机会见猪猡走,他没想到短腿倒腾起来能有这样的速度。
男孩们跑出弄堂,跑进街心公园,每人扑向一棵法国梧桐,猴子一样蹿上树干,逐个消失在梧桐树茂密的枝叶里。王沐天有样学样,一头扑在树上,手脚并用地往上蹿却又手脚并用地滑下来。
爬树的技能是他人生中的一大缺陷,他的胳膊还太细弱,绸料的衣服也太过绑身,身后混合着痛骂的日本话和奔跑声越来越近,王沐天早已笑不出来。
骑在树上的小战友们急得鼻尖冒汗,他们扒着树枝狠狠冲王沐天做着毫无意义的手势。三四个日本兵已经冲破夜色闯进了他们的视野,再有两个喘气的工夫,暴露在地的王沐天一定跑不脱了。
最后一次从树干上掉下来之后,王沐天放弃了爬树的努力。他变戏法一般从裤子腰里拽出一条女孩的长裙,恶狠狠抖落开,让裙角覆盖住自己的裤腿和脚面,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条丝头巾——王沐天有着一头西方洋娃娃一样浓密的卷发,用头巾一裹,露出的额发恰似年轻小姐的刘海。他知道树上的那帮猴子在笑,让他们笑去吧,王沐天愤愤地想。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他迅速地把自己武装成女孩儿,然后,夜幕下一个转身,迎着日本兵慢慢走去。
跟那几个失去目标的日本兵擦身而过的时候,机警而调皮的笑容重新出现在王沐天的眼睛里。他斯斯文文低垂着头,轻轻念出:猪猡!
chapter 1
王家楼上的小客厅里,这个时间,朱玉琼照例在打麻将。玩牌的时候朱玉琼一向投入得很,乃至王沐天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从她身边走过,她眼角也没动一动。王沐天压着狂奔半夜的喘气声,轻轻绕到阳台。
阳台上搁着几大盆花,当年送来的时候朱玉琼也是爱惜了一阵,天天守着侍弄观赏,后来兴头一过也就平平了,如今因少人打理,花叶都有点黄瘦。在一大盆月季花旁,王沐天蹲下身,用身上的小刀在土里仔细地挖着。
除开神话传说,自家花盆里能挖出金子的这种故事,大约也只能发生在王家。王沐天父亲死了一年,赶上当下时候不好,显赫的王家如今日薄西山,朱玉琼一个寡妇,带着王沐天和王多颖一双儿女前后搬了两次家,藏钱的地方也算想绝了,最后一拍脑袋,索性把手头家当统统兑了金条埋在花盆土里,号称以土生金。朱玉琼自觉滴水不漏,连儿女也没告诉,王沐天却一早就知道了这处宝地。
可知道归知道,他自己从没动过金条的心思,在他眼里,母亲藏金的谨小慎微已属俗不可耐,他有着截然不同的追求,同母亲,同姐姐,同这死气沉沉的大房子中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这一次,要不是小四眼说抗日活动的经费不足……王沐天轻轻转动着小刀,刀尖碰在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体上,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