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转,鱼幼熙转而用肃然的态度朝周崇君道:“郎君,咱们进去吧,成王殿下该久等了。”
姬允泽气得七窍生烟,无可奈何,却还是只能忍着气。
他很不是滋味地,瞪着这个小没良心的。
姬允泽本想与鱼幼熙继续掰扯,但想想楼上还有一尊铁面菩萨,当下也只能暂且作罢。
这边,周崇君见少女举手投足无不装腔作势,不经忍俊一笑:“好。”
冰雪即溶,也许是这张凛冽的脸上,甚少出现这般可堪称为温柔的神色,就连这双凤眸斜吊的弧度,都隐隐透着些许柔情。
鱼幼熙直接人都傻了。
不对不对。
鱼幼熙大惊失色地吞了吞口水。
一定是夜色太柔和,灯光太绚丽,才会让她产生了这些错觉!瞧瞧这成千上百盏灯半似火,都将周崇君染得一缕暧昧的艳红。
但,不得不说,这张脸是真帅啊。
我喜欢帅哥。鱼幼熙有些孩子气眨眨眼。
她想起了她最喜欢的直播主,虽然穿书很不开心,但能够那么近距离地观看崇哥这张脸——真是太感谢了。
与鱼幼熙相处了短短几十日,周崇君逐渐摸清了她的小性子。
这孩子虽然有几分小机灵,也拎得清事情轻重几缓,但却是个记打不记疼,而且还贪恋人类虚有漂亮脸皮的外貌协会,个性……十分乖张就是了。
方才生死危机之际,还能调戏要杀她的人,当真是个蠢孩子。
周崇君眼皮一垂,有些头疼似的捏了捏眉头,随后丹凤眼一瞪。
男人一记威胁意味十足的斜眼飘过去:“成王殿下在此,莫要惹事。”
鱼幼熙讪讪的漾笑:“不惹事,不惹事。”
***
几人走进雨归楼。
雨归楼,向来是平康坊内最为奢华精美的酒楼。
楼上四角的飞檐斗拱上均贴了层薄薄的金薄,三层楼高的建筑两旁的夹道种了些许灼灼梅花,这是从南绍而来的特殊品种,全都是南绍太子去年入京拜访,送给美貌娇娥的贵重礼物。
销魂仙女阁,卫娘赛春華。
雨归楼的卫娘子,在万千桃红的平康坊教坊官伎中,也是名头最响当当的人物。
兴畅吟诗,丝竹作赋无不精通,如卫娘子这般的绝艳佳人赛比神仙,寻常人是万万摸不着她们的裙摆,而这些仙女们也只会赏脸参加王公重臣的顶级席宴。
鱼幼熙随着人踏入雨归楼,楼里的黑石铺地平正明亮,处处都是金银叠砌的风流奢华。
方走进一处精美池苑,百卉千葩,飘香吐艳,花海锦簇,鲜妍如火。
在一大片的云蒸霞蔚中,有一华艳浅影风仪天然。
女子的乌黑云鬟凛凛飘然,生生成了花海之中最靓丽的一景。
鱼幼熙魂飞天外,初次见到这样等级的大美人。
直眉楞眼地盯着大美女之时,她的身后蓦地传来笑吟吟的声音:
“嗯?这就是羡予口中的那个傻小孩?看着果然呆头呆脑的。”
鱼幼熙一愣。
很快地,那人又低低地笑了声:“悦儿当真風情万方,瞧瞧,这小孩儿见了妳,便挪不动腿了。”
低沉的嗓音娓娓传来,虽是笑声却自带一种让人不敢造次的威严。
鱼幼熙不知为何,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抬起脸朝那人望去。
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薄唇抿直不怒则威,方颔长眉更显得他丰神俊朗,还隐约带着一丝野性,与本朝那些簪花敷粉的美男子们全然不同。
不用问,鱼幼熙也知道。
能出现在此处,绝对就是他们口中的成王殿下、七皇子姬永烨。
低低吸了一口气,鱼幼熙眼皮半垂朝他退后了几步。
她叉手一揖:“成王殿下万安。”
姬永烨身形委实高大。
比起在男子中,身高傲然的姬允泽和周崇君都还高半个头。
鱼幼熙看不太清他脸上的表情,微微垂下头,便只能看着他绛纱袍上的蟠螭纹,和金钩上装饰着一柄镶着蓝宝石的小弯刀。
绛纱袍远望过去烨烁生辉,就连脚上穿的黑面缎靴,在阳光下也流光溢彩。
她在现代跟着姬允泽一起长大,没少随他吃香喝辣,也算是懂行的人,知晓了这样的衣裳上定是用华贵的宛丝所织。
姬永烨点了点头,说道:“羡予,你这小婢子虽然长着傻了些,但确实有些小聪明。来,别光站着,坐吧。”
羡予是周崇君的字,是恩师所赐,也只有亲近之人才会唤,尊长对他的期望颇为丰厚,是望其直上云霄、四方有羡。
周崇君垂着睫毛,恭敬地应了一声:“谢殿下。”
鱼幼熙觉着稀奇得很。
周崇君现今在她心中的形象是素來修雅端方,神色向来冷淡如天上的神子般,如今这般作小服低的模样让她有些意外。
方要落座,周崇君朝鱼幼熙长眉一跳,又微抬了下巴示意。
鱼幼熙心领神会,立马磨蹭着手,紧随其后立在了他身边。
姬永烨率先坐下了,随后招呼着让站在后边的姬允泽坐下:“天佑来,你也坐。”
本朝男儿十八便算成年,姬允泽今年恰好便有了字,他的字是由当今圣人亲自所取,光凭天佑二字,便可窥见其受宠的程度简直与皇子不相上下。
“七哥。”
姬允泽露出一侧的小虎牙朗笑:“耽误了那么长的时间,我先替周兄向你赔罪,还有这个小婢子……”
“她年纪尚小,若是有冒犯七哥之处,还望七哥大人有大量,小弟我再让府中的人把蒲桃酒,和江西节度使送来的松醪春给您送去。”
姬允泽这人在长辈面前惯会撒娇装痴,否则就他这狗东西的脾气,也不会那么受宠。
从前姬允泽老爱说自己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少年,当时鱼幼熙还不懂,对此嗤之以鼻,但现在可谓懂了。
她虽然对姬允泽很是有偏见,但只要是能学习的地方,她都一个都不会放过。
鱼幼熙纡尊降贵地用眼睛瞟了姬允泽一眼。
正见他没骨头似的靠在椅背上,凤眼笑着微眯时,便生出一片骄矜的风流年少之气。
姬永烨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转,随后话语中隐着戏谑。
他低沉质问:“天佑,你方才说江西节度使?那么,蒲桃酒莫不是西域龟兹与周边诸国的贵族给你送来的?本王想着皇叔向来不沾染朝政……”
“怎么?你们广陵王府,如今与那些权贵来往,是作何心思?”
姬允泽给吓了一跳,赶忙站了起来一迭声的告饶:“七哥快别折煞我了,您在说什么啊?我整天游手好闲,不过是在长安与那些纨绔们交好罢了,一点儿都不认得那些人。”
姬永烨的面容一半隐在阴影下,面上的神情让人看不真切。
空气中倏然弥漫这静肃的杀意。
那位美艳绝伦的卫娘子忽然开口了:“殿下,瞧小郡王都快吓傻了,他为着有趣,把周公子的婢女强请闲聊,您生气罚他是应该的。”
美人把玩着云鬓,靠在姬永烨身边。
女人曼声说着:“荒唐醉卧,年少风流,殿下好生教导便是,可不许气闷伤了身子呀。”
卫娘子的一举一动都有着说不出的倩丽妩媚。
照理来,说这样一个风雅之地出身的美人,纵然风仪如仙,但她的身份终归是官伎。
然而她面对凤子龙孙、甚至是夺嫡热门的皇子,态度依旧不卑不吭,甚至让人感觉她以女主人的身份自居。
鱼幼熙当然不会对卫娘子风月出身的身份有什么意见。
毕竟,她现在不过也是个侯府婢女,也没好到哪去。
只是在听那句“强请闲聊”后,也不知道卫娘子是安什么心,只能默默地低着头。
姬永烨把弄手中的一盏羊脂玉瓷茶杯,眼眸半睁半闭,宛如不经心的扫了她一眼。
“胡闹,爱子不教,犹饥而食之以毒,适所以害之也。本王虽非其父,但作为兄长,本王亦有责任好生提点天佑一番。虽说今日只是寻了个婢女,但来日呢?”
姬永烨狠狠瞪了一眼姬允泽。
“你小子,若是哪天惹了哪家的贵女,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好歹也是将来要袭爵的亲王,怎么还如小孩子似的?今日之事就此揭过,还不快向羡予请罪!”
“……”
鱼幼熙听到这些话,狠狠地咬着牙,不让自己心中火气爆发。
她心中冷笑,可面上却是越发梨涡浅现。
这些人张口闭口都是阶级差距、云泥之别。
……她就是个贱籍,卖身契还在权贵手头的下人。
她烦得要死,只觉得在场中人现如今都分外扎眼。
可心头的愤怒越来越澎湃,鱼幼熙大恸,终还是忍不住开口,沉声道:“……成王殿下明鉴。”
“您与小郡王纵然是皇亲贵胄,但贱民也是人,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坐享的这个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没有百姓这等蝼蚁,云端之上的人谈和安康?”
“哦?”
姬永烨换了个懒散舒适的姿势,卫娘子立刻上前持着酒壶给他倒酒。
饮酒笑谈,长衫飘然。
姬永烨微微一笑:“怪道羡予对你颇有几分好话,果然是个言辞犀利的慧黠小娘子。”
男人语气轻缓,可鱼幼熙还是顿生惧意。
她嘴上不觉一抖:“殿下说笑了,小的只是不愿蒙昧而亡。”
“不愿蒙昧而亡,说得好。”
“可是啊……慧黠而过,乃是真痴。”
他抚着袖中的念珠轻缓转动,半晌狠狠往桌上一拍。
佛珠发出“哐当”的声音。
鱼幼熙缩了下脖子。
在一旁的周崇君不觉坐直身子,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姬永烨的嗓音带着几分阴寒的凉意:“你本是周鸿遐的人,如今不过是一枚弃子,今日本王便是在此就地诛杀你,你瞧还会有人替你收尸吗?”
姬永烨的所作所为,成功地让被吓到的人不止鱼幼熙。
一旁的姬允泽不敢多说,只能赶紧点头:“七哥息怒,左不过是个下贱的婢子,用不着脏了您的手,我来处理便好……”
“闭嘴!”
姬永烨厉声道:“永宁侯世子是太子一党,他身边的人自然是奸细!我素日里是怎么教过你的?宁可错杀不可放其生。”
鱼幼熙的脸已发青,不自觉地望向周崇君。
周崇君却是神色静然地,望着她有些仓皇的眼睛。
照理说,周崇君应当是姬永烨所看中的人。
照理说,自己也算是“周崇君的人”。
就算怀疑她是永宁侯世子周鸿遐的人,也不该是用这般大张旗鼓地方式准备要杀她。
——大抵是场戏。
鱼幼熙心中已有计议,她眼瞳剔亮,目光藏着星火灼灼。
“有我能办的,成王殿下尽管吩咐就是,小的定不会让您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