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无名尸(2 / 2)

冯凯和老马搜了一圈,除了那张结婚照之外,就没有再找到什么其他的东西值得带走了。而顾红星则是收获不小,他从现场的酒瓶、茶杯、碗碟上黏附了不少指纹。冯凯这才从自己的固定思维里跳了出来:在二十一世纪,只需要一个DNA就能明确死者的身份,而在现在的年代,指纹确定身份的作用是唯一性的。

“哎,你看这床腿上,是不是有几滴红色的东西?”

老马戴着老花镜,指着床腿说道。

冯凯也凑前看了看,床腿上有几滴尾端带有毛刺的红色印记,很像是血迹。可是现场的茶几金属件都是红色的油漆,也不能排除那是油漆。冯凯说道:“你有没有那种一滴试剂就能判断是不是人血的东西?”

老马看了看冯凯,说:“你小子懂得还挺多啊。联苯胺是吧?这个我还真没有。”

“那怎么办?用棉签蹭一下,看能不能蹭下来?”

老马点了点头,从勘查包里掏出一包棉签,拿出一根用水浸湿,然后擦蹭了几下。床腿上红色的印记果真被蹭到了棉签上。

“看来是血迹,回去我看看血型,和死者的能不能对得上。”

老马说。

“应该能。”

顾红星说,“现场的这个水泥地面,有明显的被打扫的痕迹。犯罪分子杀完人之后,打扫了现场。所以,我找不到足迹,你们也找不到其他血迹。还有,你们看,床单枕套是洗干净的,我感觉是杀完人后,刻意换上的。”

“在床上杀人的可能性大。”

老马说,“死者是额部受伤,枕部却没有衬垫伤

(2)

,用锤子打了那么多下,没有衬垫伤,只有可能是在枕头上。而且,十几次打击位置密集,说明死者没有躲避和抵抗,很有可能就是睡觉的姿态。”

“你说,究竟是什么人会杀他?”

顾红星自言自语道。

“这人凶神恶煞一样,一般人不敢得罪。”

冯凯说,“但是他天天欺负人,总有人会仇恨他吧?”

“我刚才看了,大门没有撬压痕迹,院墙上也没有攀爬的痕迹。”

顾红星说,“凶手只有可能是从大门进入的。既然死者是在睡眠状态下被打击,那就不是敲门入室了。看来,凶手要么就是家里人,要么就是大门没关好,让凶手溜门入室了。”

“你说,一个溜门入室的人,杀了人,直接跑就是。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打扫现场?换床单枕套?把尸体移出去十几公里?”

老马说道。

三个人一起陷入了沉思。

“不管怎么说,先得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

顾红星扬了扬手上的十几张指纹卡,说道。

“还有,得把他老婆尽快找到。”

冯凯又看了看结婚照,说,“姑娘长得挺漂亮,怎么会嫁给一个人渣呢?”

“人渣?嗯,这个词好,这个词很有概括性啊。”

老马哑然失笑。

“咱们龙番市有多少医院?”

冯凯问道,“既然是护士,应该很好找吧?”

“除了几家医院以外,还有乡镇卫生院呢。”

老马说,“我看,不是很好找。”

“我去问。”

冯凯风一般地冲出了院落。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又风一般地跑了回来,他说:“问到了,龙番市人民医院,急诊科。”

“急诊科?”

顾红星涨红了脸,说,“那,那是林医生她们科的。”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喊他丫丫。”

冯凯说,“和唢呐一样,连续上班的时候,她住在宿舍,连续休班,就回家来。但是邻居已经有一个多礼拜都没看到过她了。”

“怪不得家里浮灰这么多,看来她也是好几天没回家了。”

顾红星说完,看了看冯凯的眼神,说,“你不会怀疑就是她干的吧?”

4

从郭头镇开回龙番市,有二三十公里路,他们开了半个多小时。一路上,顾红星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回到公安局,他就迫不及待地钻到办公室里,用马蹄镜开始看指纹。

老马也没有闲着,拿出了棉签,在生理盐水中浸泡,开始做血型。

半个小时后,最先得出结论的是老马。老马说:“现场床腿上的,是血。B型血,和死者的一样。”

“耶!”

冯凯挥舞了一下拳头。

“我都说了,看头型,就是郭金刚。”

老马说道,“当然,还是得红星那边最后确定。”

冯凯转头看向顾红星,没想到这家伙并没有像平常那样趴在马蹄镜上,头也不抬,反而是面色惨白地靠在椅背上发呆。

“干什么呢你?”

连冯凯走过去都没有打断顾红星的思绪,只能用手在他的眼前挥了挥。

顾红星像是从睡梦中惊醒了,说道:“现场找到的几枚右手拇指,都是属于两个人的。其中一个是死者郭金刚。”

冯凯又“耶”了一声,从住处找到的大量指纹,都能印证是死者的,那就说明这个死者属于这个住处。看来身份认定是没有错的,这个全镇子人视作瘟神的郭金刚是真的被杀死了。

“你把案件往前推进了一大步啊。”

冯凯说,“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另一枚指纹我也见过。”

顾红星茫然的眼神转了过来,盯着冯凯,说,“就是那一枚在死者涤纶裤子上留下来的血指纹。”

这样说起来有点绕,冯凯皱眉想了一会儿,这才反应了过来,说:“好啊!一个家里最常见的两个人的指纹,当然是夫妻两个人的指纹。说明,那枚血指纹就是死者妻子的啊。你说过,血指纹是最有证明效力的指纹类型,那就说明他妻子丫丫就是作案凶手啊!你看,我怀疑的,没错吧?”

“可是,可是林医生现在就和杀人凶手在一起啊!”

顾红星说完,腾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向办公室门口跑去,却被冯凯一把拉住了。

“如果丫丫真的是杀人凶手,那她现在已经和林医生在一起工作至少四五天了。”

冯凯说,“如果会对林医生不利,早就动手了。”

“不,案件没发案的时候,她不会。现在有可能她知道案件发案了,说不定就会!”

顾红星挣脱了冯凯,向宿舍跑去。

冯凯摇了摇头,心想,也可以理解,即便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在涉及他最关心的人的时候,也会变成一个悲观主义者。就像他一样,如果顾雯雯下班回家晚了,他就会各种胡思乱想,是不是遇见歹徒了?是不是交通事故?

冯凯跟随着顾红星的脚步,追了出去。两个人一刻不停地奔跑到了他们的宿舍楼,向二楼奔去。虽然他们和林淑真住在隔壁,但是因为医生和警察这两种职业加班夜班都多,他们见面的次数还真是不多。

顾红星跑到林淑真宿舍的门口,喘了几口气,像鼓足了勇气一样,敲了几下门。

屋内有拖鞋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林淑真拉开了门,从门后面露出了半张脸。一见门外的是顾红星,林淑真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她先是有些惊讶,紧接着双眼的神色就黯淡下去,低垂着眼帘说了一句“我在睡觉”,然后大门就关上了。

莫名其妙地吃了一个闭门羹,让顾红星很是纳闷,他愣在门口半天,不知所措。

冯凯苦笑了一下,对顾红星说:“都说了,让你别张嘴,肉会掉的。”

说完,他拉开顾红星,重新敲响了大门,说道:“林医生,我们是有公务找你。”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是真的有公务,涉及了你的安全。”

冯凯喊道。

“我安全得很。”

林淑真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你把门打开,我就说一句话,如果你还不想听,我们就走。”

冯凯不确定宿舍里有没有其他人,因此没有在楼道里说出案情。他侧脸看了看身边还在发呆的顾红星,又对门里喊道,“现在就我一个人了。”

过了一会儿,大门再次被打开,林淑真站在门口,用手梳了梳头发,说:“你说吧。”

“丫丫是个杀人犯。”

冯凯看了看宿舍里,没有其他人,于是低声说道。

林淑真瞬间被惊着了,她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向屋内的另一张床看了看,说:“你们胡扯什么?”

“你想知道原委吗?让我们进去说。”

冯凯左右看了看,说道。

林淑真也知道这种事情在公共宿舍的走道里说,肯定不合适,所以犹豫了一下,把大门拉开,侧身让两人进屋,还小声嘀咕了一声:“你不是说就你一个人吗?”

顾红星此时也回过神来,他似乎通过察言观色知道了一些信息,于是指了指那一张空床,说:“丫丫就住在这里?”

林淑真似乎不太想搭理顾红星,但是冯凯刚才的那句话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所以她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说:“她连班的时候,住在这里。”

顾红星走到床前,看床铺下面整齐地摆放着两双白球鞋,拿起来看了看鞋底,摇了摇头。

“丫丫大名是什么?”

冯凯问道。

“袁婉心。”

林淑真说。

“她结婚了你知道吗?”

冯凯接着问。

“大概知道,好像听她说过,她的父亲给她相的一个婆家,住在哪个镇子上。”

林淑真说,“但是她几乎不提她的丈夫,大家有的时候会说,她一个市里的姑娘,怎么嫁到乡里去了。”

“这几天,她一直住在这里吗?”

“四五天前吧,啊,应该是上礼拜三,晚上大概九点多钟,她明明应该连休回家的,但还是跑来宿舍了。”

林淑真想了想,说,“当时她好像不舒服,回来就躺在床上睡了,我也就没多问。后来她的两个休息日,正好是我的上班日,所以我也不知道她在宿舍干什么,但肯定没回家。这几天轮到她上班了,今天也是在班上呢。”

“不舒服,嗯。”

冯凯点了点头,说,“她的丈夫在那天晚上被人锤杀了,尸体抛进了井里,尸体上有她的血指纹。”

林淑真再次瞪大了眼睛,瞪了冯凯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这怎么可能,不,不可能!她怎么会杀人!”

“即便不是她干的,她也一定是帮凶,不然血指纹哪里来的呢?”

冯凯斩钉截铁地说道,“她不可能把‘杀人犯’三个字写在脸上,一旦她知道公安开始调查此案了,很有可能对你不利。你不知道,因为担心你,小顾刚才差点把鞋子都跑掉了。”

后面这句话有些唐突,让顾红星和林淑真两人不约而同地脸红了。

“不,我还是不相信,我不相信丫丫会杀人。”

林淑真摇了摇头,说,“她现在就在科里,我带你们去问她。”

“也行。”

冯凯点点头,等待林淑真把拖鞋换成了白球鞋,和她一起向人民医院走去。

路上,顾红星问道:“你的那双解放鞋,换了?”

林淑真头也不回,爱搭不理地说:“医院发的,一人三双。”

很快,三个人来到了市人民医院的急诊大厅。大厅里很忙碌,不时地会有人被两个人架着、一个人背着跑进大厅,几名医护人员推着移动担架迎过来,把伤者或患者放在担架上,然后推进两扇活动木门里。

“你们医院这么忙啊?”

顾红星咋舌道。

“反正不像你,有那么多闲工夫。”

林淑真回道。

顾红星莫名其妙地想,他也很忙啊,什么时候有闲工夫了?冯凯倒是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破案要紧,他只是哑然一笑。

还没有走进急诊科的医生办公室,又有两名医生和三个护士推着移动担架跑了出来。林淑真走上前去,一把拽住了一个穿着护士服、白球鞋的姑娘,说:“丫丫,他们说你用锤子杀了你丈夫,还抛尸到井里。”

和林淑真刚听到那句话的反应一样,这个姑娘先是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眼神黯淡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冯凯猝不及防。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马大哈的林淑真,居然就用直接质问的方式来和犯罪嫌疑人交流。之前他已经在脑海里想好的好几种审讯策略,在这一瞬间就全部失效了。

“莽撞啊!莽撞!”

冯凯一边低声自语着,一边做好了准备,防止袁婉心乘其不备逃离或者自残,甚至是拿林淑真当人质。一方面,他又不敢贸然上前制服袁婉心,毕竟她和林淑真离太近了,他怕他刺激到了这个隐藏的凶犯。毕竟他曾和很多杀人犯打过交道的,知道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这些杀人犯会觉得杀一个人和杀两个人的结果都是死,所以绝大多数都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负隅顽抗。

双方僵持了好一会儿,袁婉心抬起头来看着冯凯,说:“是的,是我杀的,你抓我吧。”

这个回答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顾红星和冯凯完全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能让杀人犯就范;而林淑真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无法抑制。

冯凯没有被林淑真的情感所感染,他走上前去,给袁婉心铐上手铐,说:“走吧,去公安局里说。林医生,你也一起,我们需要记录你的口供。”

袁婉心没有抵抗,也不扭捏,她举着被铐在腹前的双手,昂首向医院大门走去,一脸的落寞。细心的顾红星此时发现,急诊大厅里各式各样的人都向这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于是摘下了自己的大盖帽,放在袁婉心的手上,算是遮挡一下那副闪着寒光的扎眼的手铐。

回到公安局,冯凯叫上穆科长一起,把袁婉心带到了审讯室里,铐在了审讯椅上,准备开始审讯。而对林淑真做询问笔录的任务,就落在了顾红星的肩上。在这个年代,公安局还没有设置专门的办案中心和规范的询问室,所以顾红星把林淑真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进行询问。

此时的林淑真,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她语无伦次地说道:“她不可能杀人,她人那么好,所有同事都喜欢她。”

看到林淑真拿着她那块绣着绿色文竹的白色手帕,擦着不断奔涌而出的眼泪,顾红星更是手足无措,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林淑真,只能从抽屉里拿出指纹卡,耐心地告诉林淑真,他们是如何判断袁婉心是杀人凶手的。正在说着,老马从审讯室里采集的袁婉心的指纹也送来了,顾红星用马蹄镜只是看了一分钟,就说:“完全不错,那枚血指纹就是丫丫的。指纹是一种很特殊的东西,全世界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这个绝对不会错的。”

顾红星的“安慰”让林淑真更加失控,她喊道:“不!不可能!她不可能杀人!”

相对于笔录受阻的顾红星,冯凯那边的审讯则进展得非常顺利。

“你为什么要杀他?”

既然袁婉心已经招了,冯凯就开门见山地问了。

“因为他喝完酒就打我,我受不了了。”

“你是怎么杀的他?”

冯凯问。

袁婉心不知道是过度激动还是交代后的骤然放松,似乎有些虚脱,坐在椅子上都有些摇摇晃晃地说:“用锤子,锤子我扔了。”

“打了多少下?打在哪里?”

袁婉心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记得打了多少下,但打的是头。”

冯凯点了点头,看来口供都能对得上,他说:“然后呢?”

“然后我把他扔井里了。”

“哪口井?”

“不记得了,随便找的。”

“你是怎么把他弄到井边的?”

袁婉心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平时骑自行车,我用我的自行车运的。”

冯凯还想再问些什么,被袁婉心抢先一步打断了,她说:“你不要再问了,人是我杀的,你们快点枪毙我就行了。”

说完,她趴在了审讯椅的台子上,不再说话。任凭冯凯再怎么询问,她都缄口不言。

“行了,送去看守所吧,等她情绪稳定了再说。”

穆科长站起身来,拍了拍冯凯的肩膀,说,“你不错,你是福将啊。”

穆科长和冯凯回到办公室,林淑真还在那儿哭着,而顾红星眼前摆着的笔录纸上,还是空白一片。

“别问了,我们送她回宿舍吧。”

冯凯招了招手,和顾红星一起扶起哭成泪人似的林淑真。

林淑真拽着冯凯的衣袖说道:“真的不是她,不是她!”

冯凯说道:“你放心,我们会调查清楚丫丫被家暴的,啊,就是被她丈夫殴打的事实,说不定她不会被判死刑。”

说完,冯凯又后悔了。这个年代,并没有“少杀、慎杀”的理念,对于严重暴力犯罪,都是快判重判,没有人会等到他调查齐了袁婉心其实是受害者的证据。即便能调查齐证据,也不一定会因为死者过错在先,而对袁婉心减轻判罚。

以目前的口供来看,袁婉心大概率是会被枪毙的。即便不看口供,证据也显示,袁婉心有最大的作案嫌疑。

将林淑真送回了宿舍,冯凯和顾红星也回到了隔壁。因为不到一天的时间就顺利破获杀人案,穆科长非常高兴,让他二人早点回去休息,还给了他俩一天的假期。可是,这两个人压根没有休假的心思,当天晚上也一直难以入眠。

顾红星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梦中,他看见袁婉心被拖到刑场之上,被冲锋枪顶住了后脑勺,随着一声枪响,顾红星被惊醒了。他坐在床上喘着粗气,看见对面的冯凯也并没有睡着。两个人在黑暗中对视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起床穿衣。

“你去哪儿?”

“现场。你呢?”

“我也想再去郭金刚家里看看。”

“走!”

5

此时已经凌晨四点,夜空中还有星星闪烁着。宿舍的楼道里,林淑真趴在栏杆上,仰望着星空。即便是冯凯和顾红星莽撞地打开宿舍门,也没有吸引她的注意力。

“林医生,你这是?”

冯凯倒是给楼道里的人影吓了一跳。

林淑真缓缓地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两人。

“啊,我,我们想再去现场看看,确认一下。”

顾红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有点害怕林淑真了。

“能带上我吗?”

林淑真盯着冯凯,说道。

冯凯有些不知所措,转头看看顾红星,迎上了顾红星期许的目光,于是说:“可以是可以,但我们得骑车去,而且,很颠。”

“我不怕颠。”

林淑真似乎恢复了以前的模样。

为了让林淑真坐在顾红星的车架上,冯凯找了一大堆理由,说什么自己太困了骑车不稳,说什么顾红星车技好一些等等,可是都没有用。因为林淑真还是毅然决然地坐在了冯凯的载物架上。这就导致了他们两个小时的路程中,顾红星都闷闷不乐,一言不发。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骑车来到了郭头镇派出所,因为郭金刚家作为命案现场,已经被派出所上了锁。看到冯凯他们三人这种奇怪的组合,值班民警只是笑了笑,就拿着钥匙带他们去现场了。

“郭金刚本来不是我们镇子的人,是因为他的父亲调动来我们镇政府当了几年的文书,政府就给他分了那个小院子。”

民警说道,“后来他父亲退休,回老家照顾老人,而郭金刚则来政府撒泼耍赖,不愿意把小院子还给政府,于是就等于把这房子霸占了。其实这个房子还是政府的。”

“家属通知了吗?”

冯凯揉着酸麻的臀部,问道。

“没有,昨天下午才接到你们的电话,就了解了这些情况,我们准备天亮后安排人去郭金刚的老家,不远,十几公里。”

民警说,“郭金刚的母亲脑中风瘫痪在家里,平时是他父亲照顾,他从来也不回去探望一下。”

说话间,就来到了郭金刚家的小院,民警上前用钥匙打开了院门。

冯凯走进了院内,打开了卧室的灯。卧室里的陈列和昨天白天来的时候并无二致,除了地面上是被打扫过以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可疑的地方。

两个人在房间的各个橱子里搜查了一番,顾红星找到一个铝制的小铁盒,里面装着手术刀柄、刀片、缝针、缝线还有注射器。

“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

林淑真解释道,“有的时候,需要在家里练习注射和切开缝合,这是我们急诊科每位医护人员必须熟练掌握的技术。”

“我的意思是,如果她有更顺手的杀人凶器,为什么要选择锤子呢?”

顾红星低声说道,“如果我没记错,注射器和手术刀都能杀人吧?”

“对,空气针就行。”

林淑真给顾红星抛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顾红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独自一人出了卧室,走到了东头的厨房,打开电灯。昨天白天,他们主要是搜查了卧室,而对厨房,并没有仔细观察。此时,顾红星才发现,厨房灶台上的锅里,有被烧焦的油麦菜,而旁边的小煤炉上放着一个铝锅,里面的米饭也都结了厚厚的锅巴。

顾红星找来一根树枝,捅了捅炉灶,发现灶台下面的柴火和小煤炉里的蜂窝煤都已完全烧成了灰烬,是自然熄灭的,而不是人为熄灭的。他皱着眉头低头沉思的时候,突然发现厨房的土地面上,有一处暗褐色的滴状痕迹。

顾红星趴在地上,用嘴吹掉地面上的浮灰,仔细地找着,很快就在痕迹的附近找到了其他几滴类似的痕迹。他从包里拿出棉签浸湿,将痕迹擦拭了下来。

“你趴在地上干吗?”

在一旁观看的林淑真终于忍不住了,上前问道。

“你看这是什么?”

顾红星指着痕迹说道。

“酱油?醋?”

林淑真问道。

顾红星微微摇摇头,却因为激烈的思考而没有搭理林淑真。

林淑真噘起小嘴,走了出去。

“我们去抛尸现场吧?”

顾红星提取好暗褐色的痕迹,走出了厨房,对冯凯说道。

冯凯点点头,也从卧室走了出来,拍了拍派出所民警的肩膀,说:“麻烦你了,你回去吧,我们要去抛尸现场看看。”

坐在自行车载物架上两个多小时,可不是一件快活的事情,听说又要骑车,林淑真有些面露难色。

顾红星注意到了这一点,体贴地说:“时间还早,我们走一段路再骑车吧。”

三个人在清晨的薄雾中,走了半个小时,尽情呼吸着新鲜空气,压抑了很久的心情也得到了一些缓解。直到林淑真主动提出“我们骑车走吧”,三人这才跨上自行车,靠着记忆,向抛尸现场进发。

又骑了快一个小时,他们才到了现场的水井。这个地方很偏僻,现场也没有采取什么保护措施,通过被三轮摩托和吉普车轧伏的杂草,他们很快找到了现场的水井。

顾红星走到水井边,看着昨天留下来的石膏的白色痕迹,又趴在地上,观察那些被死者鞋跟拖擦而形成的痕迹。

“我觉得不对劲啊。”

冯凯看着天空,说道,“我们从现场骑车过来至少要一个多小时,从现场这里,回到咱们公安局,恐怕得要三个小时。厨师郭有富说,那天晚上,郭金刚吃饭到七点多才走,而丫丫九点多就到了宿舍,这时间来不及啊。”

顾红星抬起头,看着林淑真,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就是九点多!我不会记错的。”

林淑真发誓赌咒一般地说道。

“还有一个问题。”

顾红星说,“我记得老马说过,死者是在吃红皮烤鸭后四个小时才死亡的,对吧?”

“就算他六点钟就把烤鸭吃了下去,十点钟才死啊。”

冯凯似乎也想起了法医们的推断,“不过不知道法医推断得准不准。”

“而且,女式自行车的后架上,能驮一具尸体,还不被路人发现吗?”

顾红星说道。

冯凯看了看自己的自行车后架,然后点了点头。

“还有,痕迹这边也有问题。”

顾红星指着地面说道,“我在现场的时候就说了,尸体是被架着上半身在地面拖行的。一般拖着尸体走的,都是一个人作案。因为两个人,就可以抬了,那样更省力。可是,一个人作案的话,要架起一个大男人的上半身,那么瘦弱的丫丫能做到吗?”

“难道当时丫丫正在掀开井盖?”

冯凯问道。

“井盖是石头做的,凶手掀开井盖的时候,甚至都在干涸的泥土上留下了足迹。”

顾红星说,“同样,我认为一个弱女子是无法独自掀开井盖的。而且,我说过,尸体在拖行的时候,发生了中断,也就是说,最大的可能是凶手拖着尸体走到井边,把尸体放下来,然后去掀开井盖,再把尸体扔进去。如果有人帮忙掀开井盖,就没有必要停顿了。”

林淑真左看看冯凯,右看看顾红星,虽然她不知道这两个人说这么多是什么意思,但她能感觉到事情正在向有利于袁婉心的方向发展。

“还有,”顾红星竖起一根手指,说,“林医生说了,医院是发鞋子的。我注意过,他们医生护士几乎穿的都是白球鞋,是为了和白大褂、白裤子搭配。你见过哪个医生护士工作时穿着解放鞋的?她都有了三双鞋了,还有必要再买双解放鞋吗?”

冯凯笑了笑,他心想在二十一世纪,有十几双鞋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啊。不过这个年代,确实只要有鞋穿就行了,并不会像几十年后的人们那样“囤鞋”。

“对,丫丫从来都是穿着白球鞋的,从来没见过她穿解放鞋。”

林淑真说。

“而井口的足迹,是一双解放鞋啊!”

顾红星说道。

“那,会不会是她参与了杀人,但是没有参与抛尸?”

冯凯说,“毕竟死者的身上,有她的血指纹啊。”

“痕迹只能说明她没有参与抛尸,但是死者的死亡时间却可以说明她没有杀人啊。毕竟从丫丫她家里骑车去单位,女同志也得骑两个小时,她来不及杀人。”

顾红星说,“至于血指纹,我还得回去确认一下。”

“你还没有确认?”

冯凯跳了起来,“你昨天明明就说不会错的,那一定是丫丫的指纹。”

“确实不会错。”

顾红星感受到了林淑真迫切的眼神,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我现在说不清楚,等回去后,我再给你解释。”

“说的也是,要是真的是丫丫卡着点杀人、制造不在场证据,那是什么人会帮她移尸、打扫现场呢?”

冯凯说完,转念一想,接着说,“可是,如果不是她干的,她又为什么要承认呢?她是在帮谁顶罪呢?”

现场再次陷入了沉默。

“你说,会不会是丫丫在外面还有别的男人,和这个男人合伙杀了郭金刚?”

冯凯猜测着。

“不可能!”

顾红星立即接话道,“从你的调查和林医生的反映来看,这个丫丫的人缘很好,为人正直。为人正直的人,怎么会脚踏两条船呢?”

林淑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红星,低下头去。

冯凯想了想也是,这个时代的婚外不正当男女关系是非常严重的错误,是会受到严厉的道德批判的。在这个年代,很多人即便是豁出性命,也要保全自己的名誉。冯凯这样瞎猜,确实有些唐突,有些和当下的观念格格不入了。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需要听你对血指纹的解释。”

冯凯摊了摊手,说道。

“林医生,这个点有公交了。我骑车带你到镇子上,你坐公交车回去。”

顾红星体贴地说道,“我们俩骑车回去。”

林淑真温顺地点了点头。

把林淑真送上公交车后,两个小伙子一路猛踩自行车,再次经过长途跋涉,回到了公安局。

走到办公室门口,已经是上班时间了。顾红星一把拉住老马,问道:“老马,衣服上的血,能做血型吗?”

“你们不是休假了吗?”

老马很是诧异,说,“都可以做的。”

“那行。”

顾红星从抽屉里拿出装着印有血指纹的布片和自己包里的棉签,说,“这两个东西上的血型,我要马上知道。”

两个人焦急地等待了半个小时,老马才缓慢地把头从显微镜的目镜上移开,又慢慢地摘下自己的老花镜,说:“意外啊,意外,这两处血迹,都是O型血。”

“袁婉心是不是O型血?”

顾红星急着问。

老马缓缓地点了点头。

冯凯很聪明,听顾红星这么一说,这才意识到了他们的错误。顾红星从现场厨房地面上提取的暗褐色印记,是人血,是O型血,而死者的裤腿上也是O型血。但死者是B型血,这说明厨房里的血迹和死者裤腿上的血都不是死者的,而有可能是袁婉心的。那么,这一枚血指纹就不能说明什么了,因为这并不是死者被杀后流出的血被转移到了他的裤腿上。

“郭金刚经常打袁婉心。”

顾红星推论道,“案发当天,袁婉心正在做饭,却被回家来的郭金刚殴打流血了。厨房里留下了她的血迹,这些血迹也可能沾到了袁婉心的右手拇指上。在殴打的过程中,袁婉心拽住了郭金刚的裤腿,因此留下了血指纹。”

老马恍然大悟。

“所以,除了口供,其他证据不仅不能证明袁婉心杀人,反而证明她没有杀人。”

冯凯说,“她在保护着谁?”

“可是,你们不是说她交代的和现场情况差不多吗?”

老马疑惑道,“她没参与,怎么知道那么多?”

“因为林医生透露的。”

冯凯说,“我们去医院找袁婉心的时候,林医生一见面就说‘他们说你用锤子杀了你丈夫,还抛尸到井里’,案件信息全在里面了。”

“看来,指纹不是证据之王,盲目相信指纹,是会犯错误的。”

顾红星反省道。

“那这案子,又没破获了?”

老马问道。

“我有办法。”

冯凯说,“既然她想保护谁,那么那个人很有可能也会想保护她。只是,那个人可能还不知道她被抓了,并且顶了罪。”

“有什么办法?”

顾红星问道。

冯凯神秘一笑,从柜子里找出一大张白纸,用毛笔在上面写着:

布告

袁婉心,女,25岁,市人民医院急诊科护士。因犯故意杀人罪,拟于本星期五执行枪决,特此公告。

冯凯又找出一瓶红墨水,用布条蘸了蘸,在白纸上画上了大大的一个钩号。

“你这是在引蛇出洞啊。”

老马笑着说道。

冯凯知道,自己的这一招一定会有用,只不过这一招也只能在这个时代使用罢了。

把布告贴到了公安局门口,显得不伦不类。因为这种布告平时都是贴在法院门口的。不过,老百姓们弄不清楚公安和法院并不是一个部门,纷纷过来围观、议论,却没人提出质疑。

布告贴出去整整一个下午后,在傍晚时分,一个老人家骑着三轮车来到了公安局。

“您是?”

一直等在公安局门口布告下面的冯凯迎了上去,问道。

“我是郭金刚的父亲。”

老人家说道。

心里刚刚燃起希望的冯凯,此时心情顿时又低落了下去,他转身说道:“啊,您家的案子,我们还在……”

话还没说完,老人家说:“郭金刚是我杀死的。”

冯凯大吃一惊,他迟疑地回过头,看着那其貌不扬的老人家。老人家此时已经老泪纵横,他跳下了车,跪在地上,说:“我儿媳妇丫丫是个好人,我和丫丫的父亲是好友!我一把老骨头了,怎么能让一个好人、还是我好友的女儿替我去死?”

冯凯半信半疑地把老人家带到了审讯室,而闻讯赶来的顾红星第一时间脱去了老人家脚上的解放鞋,带回办公室和石膏模型进行比对。

肉眼比对不同于拍摄照片,即便没有翻拍架,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仅仅用了十几分钟,顾红星就认定同一:在井口留下的立体足迹,确实是这一双解放鞋。

原来,郭金刚的父亲郭若一辈子都是个老实人。他原来在小学里教书,后来去了郭头镇政府当文书,风评一直很好。可是偏偏这样的老好人,却生了一个不孝子。

郭金刚从小就争强斗狠,成年后更是不务正业。在和镇政府吵闹后,郭金刚夺下了小院的居住权,频繁地骚扰着镇上的居民。开始的时候,居民们还会报警,但是毕竟就是小偷小摸、打架斗殴,郭金刚每次被派出所拘留几天就会被放出来。而被放出来的郭金刚睚眦必报,总会找上报案人的麻烦。长此以往,村民们都不敢再告官了,只能默默地忍受着欺压,尽可能地远离他。

在这种情况下,郭若的好友,也就是丫丫的父亲,说把丫丫嫁给郭金刚,结了婚,郭金刚一定会收敛一些。可未曾想,婚是结了,不仅没让郭金刚收敛,反而把丫丫推进了火坑。

这一切,都看在郭若的眼里,可是郭金刚根本就不把郭若放在眼里。甚至有一次郭金刚在殴打袁婉心的时候,被来探望的郭若撞个正着。郭若上前阻拦郭金刚,却被郭金刚一起殴打了一顿。

事后,郭金刚还警告郭若和袁婉心,如果他们俩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他就要诬陷他们二人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了不被诬陷,郭若和袁婉心两人只能忍气吞声。

事发当天,郭金刚喝完酒回到家,正好看见袁婉心下班回家正在做饭。袁婉心还好心问郭金刚要不要在家吃饭。郭金刚因为吃烤鸭没有吃过瘾,本来就心里不爽,他借着酒劲,以烧的菜太差为由,开始殴打袁婉心,甚至把她的鼻子都打出了血。

受了委屈的袁婉心哭着离开了家,骑车返回了单位。而撒了气的郭金刚像一头死猪一样,躺在床上睡着了。

从家里骑车离开的袁婉心,在返回单位的路上,遇见了骑着三轮车准备去郭金刚家探望的郭若。郭若见袁婉心脸上有血迹,就打破砂锅问到底,问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然后一言不发地骑车离开了。

郭若已经下了决心,为了给自己壮胆,还买了瓶二锅头喝了,然后从家里找了把锤子,骑着三轮车来到郭金刚家,趁着郭金刚熟睡之际,将郭金刚锤杀。

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郭若甚至没有一丝后悔。不过,他有些害怕了。为了不让警方发现,他仔细地打扫了现场,更换了被血染的床单和枕套,然后趁着夜色,把尸体放在自行车的车斗里,用棉被覆盖,运到了十几公里外的云上县辖区的一口废弃机井边,抛尸入井。

作完案后,郭若认为,因为那是一口废弃的机井,多少年都没人碰过。所以,郭金刚的尸体不会被人发现。而这么个地痞流氓在镇子上突然消失,大家只会皆大欢喜,并不会去追究他究竟去了哪里。这件事情,一定会永远地被隐瞒下去。可没有想到,只过了几天,就有民警来告知他,郭金刚被人杀死了。他原本还准备装模作样隐瞒一番,可是在派出所接受询问的时候,又有民警告诉他,案件破了,凶手是他的儿媳妇,而且过两天就会被枪决。

善良的郭若知道,这是自己的儿媳妇在为自己顶罪,他当然不会缄口不言,于是在离开派出所后,就直接骑车去了公安局自首。

在那天晚上之后,袁婉心一直都惴惴不安,因为那天晚上她看见自己公公的眼神中,透露出了杀气。公公是个老好人,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一声不吭就转头离开的,所以她预感很有可能会发生点什么。而她纯朴地认为,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因她而起。直到林淑真带着两个警察来找她,并且说是她锤杀了自己的丈夫后抛尸到井里。那一刻,袁婉心下定决心,要由自己来承担这个因她而起的横祸。所以,她交代说是自己锤杀了丈夫。在冯凯问到打击了什么部位的时候,学医的她知道,锤杀一般都是颅脑损伤才容易死亡的。而冯凯的问题越来越多,不是凶手的她,怕自己圆不了谎言,于是故意装作虚脱的模样,不再搭话,只求速死。

而那一枚血指纹,险些真的让她成了替罪羊。

(1)

投机倒把罪:即是犯了以买空卖空、囤积居奇、套购转卖等手段获取利润行为的罪名。1997年,此罪名已被取消。

(2)

衬垫伤:身体某个部位受到外力打击,该部位对侧的身体部位和地面或物体接触,因为力的作用形成损伤,称之为衬垫伤。比如,打击一名仰卧的人的额部,其枕部和地面接触,也会有相应的损伤,这个损伤就是衬垫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