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从残留的痕迹来看,这两间房间很不简单。其中一间,不像是寝室,而像是一间办公室。虽然办公桌和文件柜已经被挪走,但是在墙壁上和地面上依旧留下了清晰的轮廓。而另一间,则只有一张床。
这张床没有被挪走,但是看起来已经锈迹斑斑。以聂之轩的经验来看,这至少是二十年前的医院才会使用的病床。床面是铁丝网的,上半截是活动的,可以通过手摇柄控制掀起一个不大的角度。
床的周围应该曾放置过各种各样的仪器,留下一圈灰尘的印记,当然,此时仪器也都已经被移走了。
聂之轩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用生物检材发现仪照射着陈旧的铁丝网床面,然后从物证箱里拿出棉签,在几个地方仔细地擦拭提取。
“走吧,他们太狡猾了,不管他们的灭迹行动完成了没有,至少这里是没有人了。”
萧朗收起了手枪,失望地说道,“我们回去连夜检验一下从这里找到的线索,然后碰头。”
4
深夜两点半,守夜者组织会议室里。
程子墨最先发言:“这个福利院位于三个矿区的正中间,所以不仅仅是矿业局、政府两不管地带,更是三个矿区三不管地带。因为地处非常偏僻,所以即便是周边的矿工,都不太清楚里面的情况。不过,从我的调查来看,有几个年纪大的矿工反映,这个福利院存在于这个地方至少二十年了,虽然一直都不太和外界有什么接触。”
“和黑暗守夜者的成立时间吻合了。”
萧望点头认可道,“所以,这就是信中所说的‘故地’,也就是黑守存在于世间二十多年的大本营。可是,临时点又是哪里呢?‘蚁王’又是什么?”
“完全不和外界接触,是不太可能的吧?”
萧朗问道。
程子墨点点头,说:“是啊,比如到矿上去交水电费什么的,都是由一个大妈去。从描述来看,就是普通到没有任何特征点的人。但和外界的接触,也就仅限于此。我趁着睡觉时间之前,对周围矿上二十多人进行了调查访问,基本得到的结论就这些了。哦,有一个矿工反映,这两天总有卡车和垃圾车停在福利院门前,我想,应该是搬家吧。可惜,矿上的卡车太多了,矿工根本就回忆不起卡车的特征是什么,更不用说车牌号了。”
“不管外界对他们的了解是什么,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判断。”
萧望说,“黑暗守夜者以福利院为掩护,秘密培养那些因基因诱导剂出现症状并被他们偷盗而来的孩子。不仅对他们的基因进行改造和演化,而且对他们的演化能力进行训练和加强。他们从小对孩子进行洗脑,以至于孩子们对‘替天行道’的理念坚信不疑。在基因改造的过程中,有十几个孩子殒命,并被埋葬于不远处的偏僻树林里。黑暗守夜者有专人在福利院对孩子进行训练、观测、考核,并根据他们的指标变化调整演化技术。他们虽然是以崔振或者‘医生’为黑暗守夜者大本营的首领,但是他们的技术能力,应该取决于背后的大boss,这个人我们还没有线索,但有可能在文疆市藏身。这个,从‘医生’往文疆市邮寄检测血液可以判断。”
“没错。”
聂之轩说,“我们从福利院残留的一些文件中,可以印证这些推断。你们看。”
聂之轩从文件夹中,拿出几张纸。这几张纸,都是在福利院遗留下的众多纸张中挑出来的。
其中一张纸,是用手画的五边形,这和唐铛铛破译出来的资料非常相似。另一张纸,写着各式各样的名词,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进行记忆测试的道具。第三张纸,是复杂的工业器械设计结构图,虽然看不出是在做些什么,但应该是黑守成员设计的某种机械。第四张纸则最有价值,看上去应该是类似于呈请报告审批的纸。拟报人的姓名部分有磨损,并不清晰,但几个审批人的签名还是被保留了下来。审批的人一共有三个,按照顺序,先是“医生”,再是“涡虫”,最后是个阿拉伯数字“8”。
“‘涡虫’肯定就是崔振了。”
聂之轩说,“这种动物就是自愈能力强,还记得我们之前说过崔振的自愈能力强吧?”
如果聂之轩的推断不错,“医生”是崔振的下属,而崔振上面,还有一位“领导”。这个领导的签名更像是圈阅,仅仅画了两个罗列在一起的圆圈。
“还有,从挖出来的十几具尸骸来看,都是六岁至十一岁的孩子尸骨。被埋葬的时间,也从十几年到一年左右不等。”
聂之轩悲痛地说,“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些应该是实验失败而死亡的孩子。从十几具尸骸中,我们发现有四个孩子的身上存在多处骨折愈合的痕迹。我分析,这和黑暗守夜者严酷的训练有关。”
“孩子们的死因可知道?”
萧望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愤怒和悲痛,说道。
“没有办法知道。”
聂之轩说。
“我们要把这个‘老八’给赶紧抓住。”
萧朗狠狠地说道,“只有这样才能尽快解救出剩下的那些孩子。”
话音刚落,傅如熙推门走了进来。
“妈,你怎么来了?”
萧朗站了起来。
傅如熙两只眼睛通红,甚至有一些浮肿。从她不自然的走路姿势来看,应该是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又犯了。
“送检dna结果出来了。”
傅如熙说,“事关重大,我觉得还是来当面和你们说比较好。”
“有发现吗?”
萧朗拉过椅子让母亲坐下,给母亲轻轻捶着后腰。
“大发现。”
傅如熙说,“你们从现场床面上提取到的检材dna和快递中离心管里的血液dna,比对一致。”
“是哪个丢失了的孩子的dna吗?”
萧朗急着问。
傅如熙看着小儿子,摇了摇头,说:“是老董的。”
萧朗一惊之下,用力过猛,捶得傅如熙眉头一皱。萧朗赶紧帮母亲揉着后腰,说:“这……这怎么可能?董老师真的没死?”
“看来,真的没死。”
聂之轩低头沉思。
“难道,‘老八’就是董老师?”
萧朗说,“董老师才是黑暗守夜者的幕后大boss?”
“不可能,董老师四肢都没了,怎么签字?”
聂之轩说。
“那,有可能是假肢。”
萧朗看着聂之轩的假肢说道。
“不,我们推断过,是幕后大boss指示‘医生’杀掉崔振的。如果董老师是幕后大boss,怎么可能和自己的亲生女儿过不去?虎毒不食子!而且,崔振是为了给董老师和董乐报仇才会逐渐暴露,而黑暗守夜者内讧的原因,就是崔振的逐渐暴露!这个在逻辑上实在说不通。”
萧望分析道。
“这可不好说。”
萧朗说,“既然是坏人,就有可能坏到我们无法想象!”
“可是,董老师并不懂得基因学,他不可能掌握基因改造的技术。”
聂之轩说。
“不管他是雇用了懂得基因学的人,还是自学了基因学,都是可以解释的。”
萧朗说,“毕竟对方也给自己的组织起名为‘守夜者’,如果不是对守夜者组织怀有感情的人,怎么会这么做?”
“老董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傅如熙说,“即便是你姥爷知道这件事情,他也会坚信老董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既然谁都说服不了谁,会场顿时陷入了死寂。
“妈,你快回去睡觉!你看你,这都老了十岁,看起来就像四十岁了!”
萧朗贫嘴道。
“你都二十多了,你妈才三十啊?”
傅如熙笑着轻轻地拍了一下萧朗的后脑勺。
凝重的气氛,因为萧朗的贫嘴,稍微缓解了一些。
“你们回去睡觉吧,保存体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萧望说,“看起来,我们的对手比想象中要复杂很多。我们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还有很多路要走。”
“我们去睡觉?那你呢?”
聂之轩抬腕看了看手表。
“我要去医院,凌漠还在进行全面的检查。”
萧望说,“医生说,他可能脑子里有一些问题,所以在进行很多检查。我估计,现在差不多结果也出来了。我放心不下,得去看看。”
“那我也去。”
程子墨、聂之轩和萧朗异口同声道。
凌晨三点,南安市市立医院门诊大楼里,已经没有了平时的熙熙攘攘。除了急诊部以外,其他的门诊部门都已经停诊,所以整个楼道里都黑洞洞的。
在萧闻天的协调下,市立医院的院长亲自加班,叫来了神经外科、放射科的负责人,共同对凌漠进行了全面的检查。此时,检查结果已经全部出来了,门诊大楼会议室里,围坐着几个人。面色疲惫的市立医院院长、神经外科和放射科主任坐在萧望等人的对面,把一大堆检查资料平铺在会议桌上。
聂之轩手持着一摞检查报告,一张一张地看着。
“ct、mri、dsa,我的天哪,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当个医生真累。”
萧朗说,“要是我,就只知道一个ct是什么。院长叔叔,你先告诉我,凌漠那小子还活着没?”
院长虽然面色凝重,但是依旧很轻松地说:“不至于,不至于,少量的颅内出血,导致暂时性昏迷。估计明天就能苏醒了。”
“颅内出血还不严重啊?”
萧朗张大了嘴巴。
“如果量少,确实是没有问题的。”
聂之轩说,“如果是外伤导致的颅内出血,也就是个轻伤一级。”
“呃,他这个不是外伤所致的。”
院长说,“他这个是,自发性的脑出血。”
“可是他才二十多岁。”
聂之轩一脸惊讶地说,“难道是,血管畸形?”
“这个病人,情况还是比较奇怪的。”
院长还是面色凝重,“你不要着急,我们得慢慢说。”
“我们还是想最先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肯定没有生命危险,会不会有后遗症?”
萧望打断了院长的话。
“嗯,怎么说呢。”
神经外科的主任看见了院长的眼神,接话道,“病人晕倒的原因,是他的大脑海马区、杏仁核附近,有一个范围较大的海绵状血管瘤。这个血管瘤的某个部分出现了小的破裂,出血了,压迫了脑组织,造成了一系列的神经系统症状体征。这种血管瘤造成颅内出血的情况比较少见,而且即便是出血,通常程度也不严重。一般情况下,只要破裂的区域距离大脑重要功能区域较远的话,是不会危及生命的。这次,他的出血也不多,都不需要手术治疗,只需要保守治疗一些日子,颅内出血就会自己吸收。但是,你们知道的,只要是脑血管畸形,那就等于是在脑袋里装了个定时炸弹,而且他这个比较特殊,谁也没有把握敢说他下次破裂不会在危险的大脑功能区域,从而危及生命。”
“所以说,这次治好了,不代表下次不会把小命丢了?”
萧朗问道。
医生点了点头。
“那就不能根治吗?你刚才不是说这种病不严重吗?”
萧朗着急地问道。
“我们也在商讨一些治疗方案,正常情况下,这确实是一种良性疾病,是不需要治疗的。但是他这个血管瘤的位置……呃,以及这个病人个体的特殊情况,所以,会比较麻烦。”
神经外科主任解释道,“我想想怎么和你们解释这个问题。”
“可是,我们和他共事这么久,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情况啊。”
萧朗忧心忡忡,“他天天活蹦乱跳的,不像有肿瘤啊。”
“这个,血管瘤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肿瘤。血管瘤是由众多薄壁血管组成的海绵状异常血管团,是一种缺乏动脉成分的血管畸形。畸形,不是肿瘤。这种血管瘤吧,有百分之四十的患者是没有任何症状的。”
神经外科的主任说,“即便是有症状,也是头痛、头晕等一些并不严重的神经系统症状,引不起什么注意。更严重的,也就是偶发一些幻觉什么的。最严重的,才会有颅内出血。”
“偶发幻觉?”
萧朗瞬间想起了他们刚刚进入守夜者组织进行培训的时候,那场劫持演习里,凌漠的失态表现。是啊,一个演习而已,那么假、那么夸张的演习,他突然就失去了自控力,这不是幻觉是什么?
“这些医学专业的问题,没必要细说。回头我会联系一场专家会诊,想办法对他的情况进行治疗。魏主任,你挑重要的说。”
院长挥了挥手。
神经外科魏主任点点头,说:“我们现在关注的,也比较纠结的,是这个病人的大脑结构比较奇怪。”
“怎么奇怪?”
程子墨问。
“呃,怎么说呢?他是不是平时记忆力非常好?”
医生问。
“那是!他那记忆力不是一般的好。”
程子墨说,“不说过去的事情,就说刚才啊,我和他去办案,他仅仅是根据一张手绘的并不准确的地图,就能联想出很久之前他看过的一大张地图中的一个小区域,然后还能比对认定,还能到实地去找出路来。你知道吗,地形图多复杂啊,就是放在你眼前比对,你也未必能比对正确!”
“是啊,这个真是必须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加上超强的地形敏感度才能做到。而且这种记忆力,不仅仅是记住,而是任凭时间经久,还能对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记忆犹新。”
聂之轩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接着说,“所以说,他的记忆力超群,是和他海马区的海绵状血管瘤有关系?”
“不是。”
放射科主任摇头说,“是他的海马区、杏仁核附近的脑组织异常发达,所以我们看这张磁共振的片子都觉得很奇怪。反正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发达的局部脑组织。”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对他的疾病进行根治的治疗方案就会显得很冒险,不手术,有血管畸形破裂的危险,手术了,怕损害其对应的脑组织。就连伽马刀(2),也似乎有很大的风险。”
神经外科的主任补充道。
“治疗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因为海马区、杏仁核附近的脑组织发达,所以他的记忆力好?”
聂之轩顺手抄起了桌面上平铺的mri片子,在阅片灯下观察。
“我推测是这样的。”
神经外科的主任说,“你是学医的,你是知道的,我们的记忆力,和很多大脑区域有关,但是最关键的,就是海马区和杏仁核了。”
沉默了一会儿,聂之轩用手指划着桌面,用低沉的声音,如数家珍般地说道:“幽灵骑士脑电波异常,却伴有大脑软化灶而引发的癫痫;山魈面部软组织可以滋生超量的玻尿酸,但颈动脉却有严重的硬化斑块;皮革人皮肤硬,内脏黏膜却薄。其他几个人,我们也有相对应的怀疑,但是不能确证,于是没有和你们通报。‘麦克斯韦’擅长制造各种机械,却有肺动脉瓣狭窄;金刚体质超群,但经过切片检验,我们发现他肾功能不全,是个尿毒症患者;‘壁虎’虽然善攀爬,但从解剖情况来看,他很有可能是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患者;就连那个‘医生’也是会缩骨、善医学,可却是个唐氏综合征患者。”
“嚯,你说的这些毛病,个个致命啊。”
院长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插话道。
“啥意思?”
萧朗瞪圆了眼睛。
“每一个经过基因改造的孩子,虽然可以获得一部分功能上的进步,但随之而来的,是致命的疾病。这些疾病多是遗传病、先天性疾病,但只要是遗传病,就与基因有关。”
聂之轩说,“所以,我怀疑这些看似遗传病的病,并不是先天带来的,而是改造的副作用。比如,‘医生’的唐氏综合征,看起来就有并不典型的面容和不应该那么好的脑部发育情况,我们怀疑他的唐氏综合征并不是像普通的唐氏综合征那样与生俱来,而是后天演变的。”
“我们不是在说凌漠的病情吗?”
萧朗心里似乎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聂之轩转头问神经外科的主任,说:“魏主任,您知道这种海绵状血管瘤的病因主要是什么吗?”
“这种疾病的病因,也是有先天学说和后天学说之争的。”
神经外科的魏主任说,“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先天学说。因为我们接触的该病的婴儿患者通常有家族史,这就支持先天性来源的假说。近年来研究证明海绵状血管瘤为不完全外显性的常染色体显性遗传性疾病,基因位于染色体7q长臂的q11q22上。”
“也就是说,这疾病和基因有着紧密的关系,并且被基因学印证了。”
聂之轩沉吟道。
魏主任茫然地点了点头。
“有演化能力就有相对的副作用,使用演化能力越卖力,其副作用的表现就越激烈,以至于海绵状血管瘤并不常见的颅内出血的症状,都出现了。”
程子墨也一脸悲伤地沉吟道。
“嗨!不要说鸟语了!能不能说一点我们听得懂的?”
萧朗拍着桌子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嚷嚷道,“有话明说!”
聂之轩慢慢地抬起头,和萧朗对视着,少顷,低声说道:“凌漠,他,很可能是演化者。”
尾声
是的,像他这样扎满管子的怪物,也还能活着。只是,世界上永远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嘶吼。
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前没看清的一切又滑回黑暗里。
——钱锺书
一间斑驳的房间。
老式的红漆铁质窗户栅栏和对开式的窗户。
阳光透过窗户,又钻过窗帘的夹缝,投进屋内,在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水磨石地面上,画出了笔直的一条光线。
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住院病床。可是它又是极其不普通的,因为在病床的外面,罩着一个半球形的有机玻璃外罩。看上去,那像是一张被施了法、套上了保护结界的病床,又像是一艘星际飞船的密封舱。
病床之上,躺着一个满头白发、面色蜡黄、满脸皱纹的老人。一张薄薄的被单,从颈部开始,将老人的全身盖住。不过,从那被单上隆起的形状来看,老人只有一个孤立的躯干。四肢位置的被单,都软软地垂在床面之上。
有十几根软管从被单的一角垂了出来,连接着各式各样、形状奇怪的仪器,仪器的屏幕上,跳动着不同的数字。
老人的鼻孔里伸出一条长长的软管,被一个医用铁夹夹在密封舱壁上的一个小门旁边。不仅如此,老人的头皮上,还插着一根静脉留置针,体外的部分,同样被夹在了小门旁边。是啊,一个没有了四肢的躯体,如果要接受静脉输液,不通过头皮针,又该如何呢?
老人微闭着双眼,从他不停闪动的眼睑来看,他的意识是清醒的。他时不时地深深吞咽一下,用以缓解从鼻孔里插入的胃管给咽部带来的灼热感。其实,二十多年来,他都是通过这种方式进食的,早该习惯。不过,这一段时间连续两次“转院”,为了运输方便,他那插了很多年、插拔无数次的胃管被拔除了,又换上了新的胃管,这让他很不适应。
咔咔两声响,房间的大门被打开了,一个魁梧但也苍老的身影走进了房间之内。身影走到了密封舱的一侧,恰好把地面上的那一条光线遮蔽。
“你居然越来越厉害了,不仅连续两次转移都能活下来,而且还不需要我的药养活了。”
那人侧过脸,看着密封舱内的十几台模样奇怪的仪器,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老人微闭的眼睑开始了剧烈的振动,双侧的鼻翼夸张地张开,他喘着粗气,扭动着脖子。可是,这种扭动只是微微的振动,甚至都做不到将自己的头颅侧倾。更不用说可以控制自己那个失去了四肢的躯干了。
随着老人鼻翼的张开,胃管稍稍移动了一下。在咽部的胃管和老人的声门一起振动,配合着发出了“吼……吼……吼……”的嘶吼声。然而也只是低低的嘶吼声罢了,隔着那层有机玻璃的密封舱,几乎已经听不见了。
“不要每次看到我,都是这副德行。”
那人挪了挪步子,来到了密封舱侧的小门旁,一边戴着无菌手套,一边说,“这么多年了,是我养活了你。即便你现在不需要我的药物养活了,你难道能走得出这个玻璃罩?难道你不知道,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吗?不管你有多痛苦,至少你还活着嘛。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呢?”
那人戴好了手套,将手伸进了密封舱的小门,拽过胃管,用一个特大号的注射器,向里面注射糊状的物质。因为感受到大量食糜猛然间充斥入胃,老人并没有什么饱食的满足感,取而代之的,似乎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感。老人瞬间皱起了眉头,嘶吼声似乎都变成了哀求声。
“是有一些刺激性,不过你可以换换口味嘛。”
那人冷漠地说着。
在注射完食糜之后,他又拉过连接在老人头皮上的静脉留置针,将另一头,插进了一个特大号的真空管中,血液立即自头皮开始向外移动。
老人微闭的眼睛慢慢地眯开一条小缝,黑色的瞳孔透过那条小缝,跟随着软管内正在移动的血液前沿而移动着。
忽然,老人喉部发出的嘶吼声加重了,他扭动着脖子,似乎想要挣脱插在自己头皮上的留置针。可是,这又谈何容易?
“别动!”
虽然这种微位移状的振动,并不可能真的挣脱留置针,但是那人还是用沙哑而又冷酷的声音威胁道,“你还长本事了是不?你别忘了,你的小君还在我手上!”
话音未落,老人瞬间静止了,那喉间发出的声音也随之停止。老人微闭的眼睛又睁大了一点,用毫无神采的目光,目送着自己体内的血液源源不断地向外输送。
“配合我,帮助人类完成蜕变,这是会被历史永远铭记的壮举。”
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得意,“这比你二十多年前一直在做的事情,伟大多了。”
老人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这个沙哑的声音充满了厌恶之情。
取完了血,伸在密封舱内戴着无菌手套的手并没有撤回。它们掀开了盖在老人身上的被单的一角,露出了老人已经断裂了的肩关节。
那是一个巨大的没有愈合的创面,表面是黄色和红色夹杂的软组织。创面上渗出的组织液体甚至已经浸湿了床单。
那人将一根手指伸出,轻轻地戳了戳创面的中央。老人立即瞪大了双眼,用那无法放大的声音拼命地哀号着。
像是成功地完成了一个恶作剧,那人扬起了头,夸张地哈哈大笑。
“即便你不需要我的药物了,你没了我一样会死!不要和我作对,我能让你稍微好过一点。”
那人得意地说完,将密封舱的小门重新关上。留下密封舱内的老人,重重地喘着粗气。
他转身走到房间的门后,那里放着一台透明的玻璃冷藏柜。柜内,大大小小全是各种对照的样本。有血液,有皮肤,有不知名的组织……
他弯下腰,仔细端详着里面各种各样的对照样本,面容从邪恶到狰狞,又从狰狞变回了平静。他直起身,推门走出了房间。
房间,又恢复了安静。阳光重新在水磨石的地面上形成了一条窄窄的光线,似乎比刚才的那条长了一些。
吱呀一声。
如果不仔细去听,甚至完全听不见。
房间的大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
小缝里,一只眼睛,正在向里窥探着什么……
书名:守夜者4:天演
作者:法医秦明
【内容简介】
法医秦明守夜者系列大结局
宿命已难回头,生死唯有一战!
失踪了一天一夜的女孩,忽然出现在闹市街头。母亲闻讯赶来,却见女儿双目无神,宛如行尸走肉。未等细问,母亲便被扑倒在地,惨遭骇人撕咬。那柔弱女孩嗜血的模样,竟迅如猛兽。刑警遇袭倒地,观者一片惊恐,众人落荒而逃。专门破获奇诡案件的守夜者组织临危受命,潜入错综复杂的地下管道,掌控危局。但他们发现,那个失控的女孩,只是“天演计划”的一个小小开始。
风雨欲来,浩劫将至,一桩桩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件正在上演:
投出纸牌的瘦弱少年,竟让别人的手臂血肉模糊;
被天降广告牌砸中的男子,居然毫发无伤;
在火场中挣扎的小孩,熄火后却尸骨无踪……
黑暗中潜伏了二十多年的恶意,早已蠢蠢欲动。
面对看不见的对手,守夜者要如何阻止这场疯狂浩劫,保护你我的生命?
前情提要
最初,那只是一桩不为人知的家暴。
直到血与泪的风沙席卷了一切,所有事物都失去了原本的形状:
有人笑着入狱,戴上了无法摘下的假面;
有人失去四肢,沦为黑暗中沉默的困兽;
有人心怀恨意,夺走父母怀里无辜的婴儿;
有人癫狂成魔,将众生当成自己的试炼场……
为了追捕穷凶极恶的罪犯,尘封多年的守夜者组织得到重启。
但他们追逐的真相,竟藏在一桩桩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诡案之中。
以无数人命为代价的“天演计划”到底是什么?
如果用一条命去换一百条命、一千条命,这样的交换值不值得?
二十多年前埋下的悲剧,真的还有重写的机会吗?
谨以此书献给所有守护光明的人
序
背抵黑暗,守护光明。
从2015年我开始构思、策划守夜者系列以来,已经五个年头了。对于我来说,写法医秦明系列是得心应手,但写守夜者系列是困难重重。
五年来,缺乏写作能力和想象能力的我,遇见了无数的困难,在元气社各位小伙伴的帮助下,克服了无数的困难。守夜者系列第一季出版后,批评声很多,但到了第三季,每天都有朋友在微博、微信留言或私信我催更,我也是相当欣慰的。
在写守夜者系列的时候,我既希望在故事中多体现一些关于法治的思考,为法治中国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也想通过设置各种悬念来创作一个精彩的故事,同时还要保持自己“现实推理”的写作风格。这一切对我来说,确实很难。
不过,故事这个东西,就是越写越有精神。原本守夜者系列的主体故事只设计了三本书的体量,可是在策划故事的时候,越构思越复杂,最后成了四本书。不过看到这里,请大家放心,这本《守夜者4:天演》真的是守夜者系列主体故事的大结局了。
在前三本书中,我们用了很多的篇幅来探讨法治精神。在第四本书中,则有所不同。我希望用更多的推理内容来提高整个故事的精彩程度,同时,也想挖掘更多角色的心理状态,探讨更多人性方面的内容。
曾经有朋友问我:“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会凝视着你,那么,作为守夜者系列的作者,你如何看待身处黑暗的人们的心理状态呢?”
我说:“当你的心中充满阳光,不仅不会被黑暗侵蚀,反而会把身边的黑暗照亮。”
这就是守夜者系列想要表达的另一层意思:我希望祖国的青少年都可以心中充满阳光。梁启超说过“少年强则国家强”,我们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就寄托在你们少年的身上。当你们的心中都是阳光,祖国便没有黑夜。
举个例子。
安徽省蚌埠市特警张劼,在极端分子点燃煤气罐准备炸毁居民楼的一瞬间,他纵身一跃,将犯罪分子制伏。他这一跃,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挽救了国家很多财产,自己却全身大面积烧伤,面容几乎被毁。他,不就是守夜者吗?
扫雷英雄杜富国,他和战友一起去扫雷的时候,发现一个危险性极高的手榴弹。杜富国主动上前按照作业规程,小心地清除手榴弹时,意外还是发生了。弹体发生爆炸的一瞬间,杜富国下意识地扑向战友,为他抵挡,可惜自己却失去了双眼和双手。当他举起残缺的手臂向总书记敬礼的那一刻,很多人潸然泪下。他,不就是守夜者吗?
广西边防民警骆春伟,在码头一条渔船着火、无数船舶即将被焚毁的危险之际,在消防水枪无法触及失火渔船的情况下,他二话不说,拿着一根绳索第一个跳入了水中。在他的带领下,陆续有其他人员跳入海中帮忙,将绳索成功拴在了失火船舶上,船也被拉到消防水枪能触碰到的位置,最终大火得以熄灭。但是围观的群众再也没有看见第一个跳入海中的骆春伟的身影。他,不就是守夜者吗?
他们都是平凡的人,但他们都在用心中的阳光,抵挡着黑暗。你们,也同样可以做到。
当然,《守夜者4:天演》最大的任务,还是要将前三季挖的坑都填上,这对于我来说,同样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不过,我一定不负众望,给大家呈现出好的故事。
虽然《守夜者4:天演》是守夜者系列主体故事的完结篇,但是大家也不要失落。我相信,只要大家喜欢,守夜者的世界一定还会有新的篇章。“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如果守夜者里的主角们,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新故事,你们会期待吗?
守夜者组织的原型,是我们公安部刑侦局成立的诸多专家工作室。但是守夜者系列的故事,却是完完全全虚构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受到守夜者系列故事的鼓舞,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会创作更多的系列故事。感谢大家对我的鼓励、包容。
有你们真好。
2019年9月1日
前情提要
一桩离奇越狱案,22个逃犯流入街头,成为南安市居民的噩梦。重重压力之下,尘封已久的神秘组织守夜者获得重启。机敏顽劣的萧朗、冷峻寡言的凌漠和其他同伴一起,成了新一代守夜者的年轻主力。
几经波折,萧朗和凌漠终于联手生擒了专门捕杀越狱犯的幽灵骑士,然而就在把守严密的医院里,幽灵骑士遭到了暗杀。历经严峻的考验,他们抓到了凶手山魈,发现山魈背后居然存在一个同样也叫“守夜者”的黑暗组织。这个组织的成员,大部分是在这些年里失踪、被盗的婴儿,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被某种因素所刺激,产生了异于常人的演化能力,也被称为“演化者”。演化者和传统罪犯的犯罪方式不同,也更难以被抓获。
为了找到黑暗守夜者的更多线索,擅长读心的守夜者导师唐骏,对山魈进行了审讯。但就在审讯结束的那个晚上,唐骏便被神秘人邀约到一片空旷工地,并葬身在起重机之下。
唐骏死前留下的线索,引向了多年前的一桩旧案。
当年,守夜者组织的成员董连和负责侦破一起因家暴引起的凶杀案,最终死者的妻子被判死刑,只留下年幼的独子杜舍。老董同情杜舍的境遇,将他送入福利院后,仍时常去探望。没想到,杜舍始终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对老董暗怀杀机。
老董某日探望杜舍之后便人间蒸发,直到从水中打捞出老董的残肢,杜舍的罪行才被发现。杜舍处心积虑,靠一纸精神病证明逃过死刑,老董的儿子董乐想在押解杜舍的途中复仇,却失手杀死了飞机上无辜的孕妇。董乐被判死刑,杜舍却在金宁监狱之中安然无恙地度日。
黑暗守夜者之前一一杀死的对象,都是帮助过杜舍的人,看上去他们像是在践行董乐未完成的使命—为董连和复仇。但开棺验尸,重新检验老董的残肢遗骸后,守夜者组织却有了意外发现,失去四肢的老董,还有存活的可能。那么,黑暗守夜者的首领,会是“死亡”多年的老董吗?
经过层层排查,他们发现老董当年和妻子还有过一个女儿,而这个女孩化名崔振,这些年里一直待在唐骏的身边。抓住崔振,是否就可以解答这一切?
守夜者组织的猎网越收越紧。眼看就要生擒崔振,却没想到以“医生”为首的一部分演化者忽然倒戈,反要将崔振置于死地。恶斗中,崔振脱逃,“医生”丧命,只留下一个没来得及销毁的u盘和一封尚未寄到的奇怪邮件。u盘里隐藏着标有“一号任务”和“二号任务”的两个文件夹;邮件则指向了文疆市。邮件里有一张密文纸,还有一支装有董连和dna的离心管。破译之后,他们确认老董尚在人间,甚至还成了黑暗守夜者中的“蚁王”,如果他们赶得上转移“蚁王”的行动,就能将黑暗守夜者一网打尽。
沿着宝贵的线索,他们终于找到了黑暗守夜者组织的基地—一家隐匿在矿山中的福利院。可是,这座孤零零的建筑,早已人去楼空。
福利院外,荒坟遍野,白骨森森。
这场景,让追踪到此的凌漠产生一种莫名的眩晕感。
他一头栽倒在地。
引子
我是谁?
这个问题,就算是生命到了尽头,也不一定会有答案。
——唐骏
1
黑暗之中,凌漠挣扎着支撑起上半身,用衣袖狠狠地擦拭了一把眼睛。
强光过后,他几乎睁不开双眼,眯缝着的眼睛视物模糊,只能看到远处的轮廓。不仅仅是视觉失效,他的双耳鼓膜像针扎一般地疼痛,伴随着强烈的耳鸣,远处的叫喊声、呼救声、呻吟声变得模糊不清。此时的凌漠,听得最清楚的,是自己的喘息和心跳。
在那一刻发生前十几秒,凌漠就预感到自己又犯病了。
那种汹涌而来的翻天覆地的感觉,是他最近心头的噩梦,偏偏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再次发作。如果不是又犯病了,他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即便不能阻止这场危难的发生。
可是,犯病的凌漠,几乎迈不动自己的腿,更不用说要冲到几十米开外了。
那一刻发生时,他只能感觉到,有人猛然将他推开,然后像风一般席卷而去。
再然后,就是那声巨响,以及那束强光,还有将他掀翻到几米开外的热浪。
现在,他的眼前只有黑黝黝的一片。
凌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敢想象,发生了什么。
凌漠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他脑中的出血直接影响着他的前庭功能,他感觉,地面是在不断摇晃着的,所以他根本就站不起来。他努力了数次,跌跌撞撞,最后都以重新跌进泥里为结局。
可是,这一次,他必须自己站起来。
“啊!”
凌漠摸到了手边有半块砖头,他怒吼一声,将砖头向自己的脑侧拍了过去。
啪的一声,砖头碎了,一阵剧痛袭来,却让凌漠清醒了一些。强烈的眩晕感,在一些黏稠的血液滴落的同时,缓解了一些。
凌漠喘着粗气,四肢并用,向前方爬了一段距离。
眼前黑黝黝的景象,似乎可以看清楚一些了。
有人躺在地上,或许是一个他熟悉的人。这样的距离,根本无法看清楚细节,但那人胸腹部豁开的黑色大洞,却在月色的映射下格外显眼。鲜血就像泉水一样,从大洞里汩汩而出。
即便是刚才那块砖头的猛击,也比不上眼前这个景象给凌漠带来的震惊来得猛烈。就像是被雷击一样,凌漠再次匍匐到了地上。地面上的泥巴狠狠地嵌进了凌漠的口鼻。
耳鸣,似乎停止了,但是凌漠依旧听不见周围的声音,除了流血的声音。
呼呼的流血声,格外刺耳。那个人,显然不可能再生还。
凌漠将自己的脸庞重新从泥巴里拔了出来,他再次用衣袖狠狠地抹去脸上的泥水,又狠狠地将齿间的沙石吐了出去。可是,他感觉自己的脸庞仍是湿润的。那不是泥水,而是泪水。
凌漠的后磨牙被自己咬得咯咯作响,似乎下一刻就会被咬碎。
终于,凌漠知道了那一种感觉叫撕心裂肺。虽然他知道他不应该有这种感受,但是这种感受还是随着之前那些若有若无、似真亦假的记忆涌上了心头。现在的凌漠,就是撕心裂肺,撕得他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裂得他忘记了眩晕的感觉。
他想呼喊,可是嗓子眼不知道是不是被泥水堵住了,怎么也叫不出声音。他只能拿出腰间的警用强光手电(1),向那一具黑黝黝的身躯照去。
熟悉而苍白的脸庞,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阴森恐怖。更加恐怖的,是身躯胸腹的巨大裂口。大量血液从裂口处涌出,腹部甚至可以看到膨出的肠子。可能,这只是凌漠的幻觉,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就看不清几十米外的景象。受到强光的刺激,就算是近在咫尺的灌木,他也无法看清楚。
不过,随着强光手电光束的移动,凌漠看见,身躯旁那双四十几码的耐克鞋已经被染成鲜红的颜色,在光束照射下看得清清楚楚。
一切都清晰了。
凌漠知道,这或许是他和这个人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了。
他有那么多话想问对方,但……他们没有时间了。
那个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凌漠的靠近,用尽这垂死之躯的力气,伸出右手的一根手指,指向了东方。
东边,是一片三米高的铁丝网。
铁丝网的下方,被剪开了一个裂口。
凌漠重重地连喘了好几口气,才站了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向铁丝网的裂口走去,脑海里莫名浮现出第一天来到守夜者组织时的情景,那时候,大家都那么天真无畏,从未想过这一趟征程的终点竟是九死一生。他似乎还听到了背后传来唐铛铛的声音,不知道是在呼救,还是在哭喊,浑浑噩噩,听不真切。凌漠也顾不上这么多了,现在他必须冲出去,必须。
铁丝网的后面,是片片农田,而且是丘陵地带的农田,高低起伏。如果不是凌漠及时冲了出来,即使援兵赶到,警车也根本无法进入这片区域,直升机的探照灯也根本照不透这幽深的山野,对方肯定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冲出了铁丝网,凌漠自觉清醒了一些。地面上有一串凹陷进泥地的足迹,向远处延伸。
凌漠蹲在地上,观察着地面上的成趟足迹。幸亏有这一阵一阵的雷雨,和这松软的泥土地,对手根本无法隐藏自己的痕迹。
但时间是最大的敌人。泥水会慢慢地回位,让足迹逐渐消失。也就是说,如果不抓紧时间,仅有的线索也会在他眼皮底下消失。
凌漠捶了捶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更清醒一些,把那些不良的情绪暂时抛诸脑后,然后重新站起身,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沿着足迹向前方追去。
追出了两三公里路,眼前豁然是一人多高的芦苇荡。而芦苇荡的背后,是一条不宽的小渠。重新恢复理智的凌漠,敏锐地发现了足迹的变化。
在芦苇荡外围,这一趟成趟的足迹突然加深。凌漠回头又看了看自己的足迹,并没有显著的深浅变化。这种加深,证明了对手的心理痕迹。
凌漠不着急,蹲在地上,用手电观察四周。这一趟足迹直接插入了深深的芦苇荡,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看起来,对手是跨过芦苇荡,然后渡河离开了。
同时,这趟加深的足迹旁,有大量自然倒伏的芦苇,沿着小渠向两旁延伸覆盖。有芦苇覆盖的泥土地,是不可能留下足迹的。
“心理痕迹,刻意加深,就是伪装。”
凌漠低声自言自语道。
也就是说,这种突然加深的足迹,是对手故意做给凌漠看的。怕他看不真切,才会故意加重。既然对手伪装成渡河,说明对手并没有渡河,而是隐藏在附近。如果对手用故意加深的足迹走到小渠的岸边,然后踩踏着倒伏的芦苇向一侧隐藏,确实只会留下通向渠岸的足迹,造成渡河的假象。
凌漠看透了这种心理痕迹,微微一笑,脸上的伤疤微微颤抖着。
凌漠左右看了看,自然倒伏的芦苇向东侧延伸的那一边,有一个陡然下降的山坡。如果有人藏在坡底,从凌漠这个视角确实是看不见的。
那么,九成的可能,对手就藏在那里。
凌漠从腰间拔出了手枪,上膛,一只手持枪,另一只手拿手电,然后蹑手蹑脚地用韦佛式持枪姿势(2)踩着芦苇,向陡坡走去。对手一个人,没有武器,是无法与他抗衡的。
离坡底越来越近,凌漠似乎已经能够听见对手移动的沙沙声,于是他大喝一声:“警察!蹲下!”
几乎是在他喊出声的同时,一个黑影在坡底突然站起,离凌漠大约十米的距离。这一刹那,凌漠放下心来。一是他根据心理痕迹的推断是完全正确的;二是对方距离自己较远,且没有武器。凌漠此时已经铁了心,对方若老实最好,如果不老实,他就开枪击毙。毕竟,对方真的该死。
这种庆幸,维持了不到三秒,凌漠就知道自己轻敌了。
黑影明明依旧距离自己十米,是安全距离,可是凌漠没有想到,会有其他人存在。另一个黑影从凌漠身旁的灌木丛中突然蹿了出来,凌漠根本来不及转过枪口,手腕就被黑影牢牢地抓住。黑影娴熟的一招过肩摔,把凌漠重重地摔在地上,同时,缴获了凌漠手中的手枪。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凌漠绝望。根据他跟过来的足迹,明明只有一个人,可是,这里为什么还有其他人?显然,对手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各种预案,在这里早早地就安排了一个接应的人,在这种危急时刻,就达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
效果很明显,凌漠被制伏了。
“哈哈哈哈。”
坡底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来,那张脸狰狞可怖,“你以为我真的怕你吗?要怕,也只是怕这把手枪。”
对手从那个训练有素的手下手里接过凌漠的92式手枪,说:“老虎没有了牙齿,还怎么发威呢?现在我有牙齿了,我该怎么办呢?”
“你用你唯一的‘牙齿’,杀了我吧。”
凌漠缓了半天劲儿,才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他举起手中的弹夹,说,“枪膛里只有一发子弹,你可以用它杀了我,然后把这块废铁扔了。”
原来,凌漠在被夺枪的一刹那,将手枪的弹夹卸了下来。毕竟,一把有12发子弹的手枪落在对手的手里,势必造成警方或民众更大的损失。凌漠说完,右手用力,将手中的弹夹向小渠扔去。随着啪的一声,弹夹落水。这一招,显然是司徒霸教的。
“我从来就不是个魔头,我的目的也不是杀人。”
对手不以为意,从地上捡起凌漠的手电,照射着他的脸庞,“你们这些凡人,压根儿就不懂。”
“啊!”
凌漠突然一声暴喝,从地上弹射了起来,向对手扑去。在他刚刚接触到对手的同时,小腹就遭到了对手下属的一脚,然后他狠狠地向后跌去,痛苦万分。
“我不和你废话了,我的计划会继续进行,你在天上看着吧。”
对手举起了手枪。
凌漠疼得满头大汗,但依旧倔强地抬起了头颅,恶狠狠地看着眼前那黑洞洞的枪口。
这一瞬间,凌漠的脑海里出现了困扰他很多年的梦境,那说不出是什么感受的噩梦。
乓。
2
梦境。
凌漠很清楚这是一场梦境,因为最近这么多天以来,他几乎天天深陷梦境中无法自拔。他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自己脑袋里的血块的影响,也不知道这梦境究竟是纯属虚构,还是真实记忆的折射。
天很蓝,有几朵白云懒散地飘浮着。这和地面上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气氛格格不入。凌漠感觉到自己的腰被一条手臂环抱着,一条并不粗壮但十分有力的手臂。因为这条手臂把自己的肋骨勒得生疼。
凌漠下意识地推了推环抱着他的手臂,想挣脱一些,缓解缓解肋骨的疼痛,他的手臂却被另一条手臂按住了。与此同时,凌漠能感受到紧贴着他头部的胸脯正在剧烈地起伏着。
凌漠有些难受,低头看了看,看见自己的双脚是悬空的。而且,那是一双婴儿的脚。
“退后,都给我退后!”
一个男子歇斯底里地大叫,着实把凌漠吓了一跳。
凌漠费劲地让上半身的约束松了一些,然后竭力抬起下巴,向头顶上方看去。他看见了一张年轻女性的脸,下巴的下方,白皙的脖颈上,架着一把匕首。
凌漠努力地仰着头,想看清楚女人的脸。可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
看不见女人的脸,却能看见女人头部的一侧,有半张男人的脸。之所以知道是一个男人的脸,是因为他胡子拉碴的,看不清面目。刚才的大叫声,就是从这个男子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因为离凌漠的耳朵非常近,所以声音异常大。
“这就是我的妈妈吗?”
凌漠在蒙眬之间,这样想着。
这么多年来,凌漠一直揪心于自己的身世,因为这件事就连收养他的养父养母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最奇怪的是,无论凌漠怎么回忆,都无法回忆出九岁之前的任何事情。
这个梦境,就是记忆的碎片吗?这个女人,就是存在脑海最深处妈妈的样子吗?可是,妈妈又是什么样子呢?
当初在守夜者组织接受查缉战术培训的时候,凌漠看到了类似的一幕。(3)那个时候,凌漠还没有做过最近的这种梦,但当时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就像是有千万根钢针插进去一样,疼痛得几乎无法睁开眼睛。难道这是因为,自己小时候真的有过类似的遭遇吗?
凌漠不能确定。
迷迷糊糊之间,凌漠重新回到了梦境当中。他抬眼向对面看去,果然,对面有几名持枪的警察,将自己包围在了中间。看警察穿着的制服,估计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
“放下人质,你有什么诉求,直接说。”
警察高声叫道。
要是妈妈和警察之间有守夜者组织的暗号就好了,就可以利用短暂的躲避,来给警察制造击毙歹徒的机会。可是,梦里只是婴儿的自己,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你后面就是防洪坝,你已经无路可逃了,缴械投降,放开人质,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商量。”
警察说。
“我不需要和你们商量什么。”
男人说,“我知道我逃不开了,我知道现在有很多枪正在对着我,可是我不在乎,我不怕死。”
估计是女人脖子上的刀更加贴近了她的皮肤,女人胸口的起伏变得更加剧烈。环抱着凌漠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同时,一只手正在抠凌漠的右手前臂,越抠越用力。
凌漠动弹不得,只能低头看看那只女人的手正在做什么。原来,凌漠的右侧前臂中段,有一个像甲壳虫一般的暗红色胎记。女人似乎是习惯性的,又或是因为紧张,正在不断地用食指抠着那块胎记。
凌漠能感受到女人的动作,但是似乎没有痛觉。
这么熟悉他的这块胎记,那一定就是妈妈了,绝不会错。
“那你总要说一说你的诉求吧?”
警察说。
“没有诉求,我就是要杀人,哈哈哈哈。”
男人似乎更加歇斯底里了。
警察很无奈,凌漠确实觉得莫名其妙,要是能多梦一些前情就好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处于现在的这种境地,也不知道那个年代的警察有没有狙击手。
“把孩子扔过去。”
男人突然低声对女人说道。
“不!不!不!”
女人大声喊叫着。
“那就别怪我了!”
男人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句。
这句话刚落音,几大滴黏稠的鲜血滴到了凌漠的脸上,伴随着这种感受,凌漠听见了一声惊呼,然后那双紧紧环抱着他的手臂,骤然松开。
凌漠来不及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甚至来不及掉落到地上,他就感觉到背心被一只大手抓住,然后他的整个身体被狠狠地抛了出去。
像是飞的感觉,凌漠看见下方有一条长长的防洪坝,伴随着数声枪响,一个人形霍然倒地。
飞了一会儿,凌漠开始下坠,看着越来越近的水面,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啪!
凌漠感觉自己已经落水了,并且向水深处下沉。就像是,沉入了一个万丈深渊。
严重的失重感,引发了强烈的眩晕感,迫使凌漠摆脱了梦境,猛然醒了过来。
他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守夜者组织宿舍里,并没有穿越回去成为一个溺水的婴儿。他大口喘着气,想让自己从噩梦中尽快解脱出来。在眩晕中,凌漠努力回忆梦中母亲的样子。
在梦中,凌漠似乎看见了母亲的样子,她亲切、温暖、真实。可是,当他醒了过来,才发现,那种半梦半醒的“清晰”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他完全想不起梦中母亲的容貌。要是能想起来该多好啊,至少能在找卷宗的时候,有一些依据可言。
慢慢地,凌漠的眩晕缓解了。他抬起了自己的右臂,慢慢地将睡衣衣袖捋了起来。借着从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他仔细地看着。
其实,这是他自己的手臂,又何必去看呢?
手臂上,皮肤很正常,没有胎记,没有疤痕,甚至连一颗痣都没有。手臂上只有一小片红斑,不知道是床上有什么东西硌的,还是自己挠的。
凌漠用掌根(4)拍了拍太阳穴,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是最近的连续工作,让他感到精疲力竭,他实在是清醒不过来。
困意就像是滔滔江水,席卷着他的心神。
不知过了多久,凌漠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重新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起了床。萧朗不知道是去执行任务了,还是去做什么了,宿舍里只有凌漠一人。凌漠在宿舍里翻找,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一面镜子。他明明记得自己的衣柜门内侧有面穿衣镜,可是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没有办法,他只好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了宿舍的大门,在月光的照射下,向楼梯转角处的警容镜走去。
凌漠记得,那面大镜子,一直在那里。就像任何军营、警营一样,都会有一面那样的大镜子。这面镜子让人觉得安心。
很快,凌漠来到了警容镜前面,可是,镜子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他使劲儿揉了揉眼睛,镜子里依旧是黑乎乎的一片。
凌漠有些着急了,他揪起自己的衣袖又使劲儿地擦拭着镜面,期待着镜子能照出他自己的样子。
渐渐地,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人的轮廓。
渐渐地,那人的衣着变得隐约可见。
渐渐地,那人的体态和容貌也越来越清晰。
凌漠眨了眨眼,定睛一看,猛地向后一屁股坐了下去。这一下,真是把他吓得不轻。
镜子里,不是脸上有疤痕的清瘦年轻人,而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男孩的脸上没有刀疤,头发稀疏,塌鼻梁、小眼睛,向前豁出的门牙因为男孩咧嘴的笑容而异常显眼。这个孩子的容貌和凌漠幼时迥异,凌漠根本不豁牙啊。
更可怕的是,当凌漠向后跌倒的时候,男孩依旧站在那里笑着,笑着。
不,那不是我。凌漠吓得浑身发抖,脑子里非常凌乱。可是,镜子对面的,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哐当一声门响。
凌漠一口气缓了过来。
原来,又是一场梦。
萧朗在卫生间里洗漱的声音随即传了出来。
凌漠慢慢地坐起身来,天气阴沉沉的,但是可以看出已经天亮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今天会有新的任务,要去查毒贩的线索。凌漠斜靠在床背上,继续用掌根拍打着太阳穴。最近这些频繁的、莫名其妙的梦境,让凌漠陷入了痛苦中。不过,在痛苦中,凌漠似乎还能看见一些期待。他说不好这种期待是什么,可能和他遗失的记忆有关。
凌漠打开台灯,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把刚才的梦境记录了下来。他相信,把这些似有若无的梦境记录下来,一定会找寻到更多的记忆碎片。
他一定要搞清楚,他,是谁。
***
(1)警用强光手电,指的是一种单警装备,它前端带有攻击性棘槽,可起到攻击致痛歹徒的作用;爆闪功能也可让歹徒暂时失明眩晕,起到一定的防身作用。
(2)韦佛式持枪姿势,指的是现代常用的手枪射姿之一,这种射姿兼具了有效控制后坐力和能快速攫取目标的双重优点。
(3)见《守夜者:罪案终结者的觉醒》“致命偏差”一章。
(4)掌根,指的是手腕远端的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