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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美 严歌苓 3547 字 2024-02-18

他也意识到了,因为小火车站的灯都开了。小火车站上只有她一个人在等回城的车。当然,他在陪伴她。她还是两眼空空的,心里空空的。

火车是最慢的慢车。坐上这样的慢车心儿和他都能回到童年。火车头的灯光先到,接着到达的是声音,然后是气流,最后才是火车本身。火车近来,近来,却“忽”地一下,又朝站外开去。她愣在站台上,他却为她焦急,因为除了这一班火车,晚间没有其他火车在本站停靠了。她反应过来,小跑着进了候车室,问值班站长刚才的慢车怎么不停。站长说因为没有人下车,也没看到有人要上车,要上车怎么不站到月台上啊?所以他就做主让车甩了这一站。对不起,票钱可以退的。是应该站到月台上,她的精神实在恍惚了。站长跟她说晚上还有两班回城的长途车,不过要走四五里地,到镇子中心去搭乘。

她的行装比来时轻得多,所以不久她已经走出去一里地了。乡镇的路灯稀落,好长一段距离才有一盏。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一辆辆车卷着尘土开过去,开过来。他不离她左右,因为他的感觉是不妙的。人们把他现在的存在状态叫死亡,就是肉体消失罢了,但曾经囤于肉体的感觉现在全解放出来。他的全部存在都是感觉。他的感觉是树间的风,是草和野花的气息,是这秋天冷热适宜的温度。他要她知觉到他,便猛力在树叶里穿行一阵。看,她慢下来,侧脸看看路边年轻笔直的小叶杨,每一片心形的叶子都在抖颤:一片片都是被胳肢痒痒的小精灵。她脸上出现一种感动。他和她这种神性的交流,只有他知道。

但那不妙的感觉马上追了上来。

一辆八十年代的解放牌卡车从她身边超过,她正好走到一盏路灯下。卡车在二百米的前方减速,停在路旁。他穿行于路沟芦苇之间,让灰白的芦花扶摇飞舞,还是阻止不了她往前走。还有一百五十米,就要走到卡车旁边了……还有一百二十米……一百米……

芦花里扬起的灰沙,那就是我,心儿!

他还是无法让她明白,他这是在阻碍她继续前行,要她掉回头往小火车站跑。离大卡车还有五十米……四十米……十米……

心儿终于感觉到了他。旱了的路沟里,白色芦花起了大浪,刷刷刷,响声悚人。她停下脚步,似乎在辨认他——什么样的能量在无风的夜晚兴风作浪?

她突然用手捂住脸,芦花上积累的灰沙迷了她的眼。她揉了揉右眼,不行,还睁不开,便掏出纸巾轻轻擦拭。快掉头往回跑,往火车站跑!但迟了,从大卡车驾驶室两边的门里以及车栏里同时跳下七八个中年汉子,刹那间堵住了她的去路和退路。

“是她不是?”大徒弟问身边的人。

“叫师母来认认。”

“不叫她。”

心儿看着他们,心存侥幸,也许他们认错了人。

“请问你们这是干吗呀?”

“想请你搭车。”二徒弟歪着嘴笑。

“不了,谢谢,前面就是长途车站……”

他的感觉真准啊,这些人是可以把咒骂变成行动的。他仍然插身于心儿和这一群人之间,但无法护着她。

“你姓丁吧?”大徒弟问道。

“是的……”

一个拳头打上来,心儿的鼻子一酸,接着鼻孔一股热流喷射而出。第二拳跟第一拳相接得极紧,是朝胸腹部打来的。

他焦急愤怒,又无能为力。

沟里的泥巴块也来了,照准那小小的美丽脑壳就砸。还有七八双脚提起,放下,那柔软苗条的身体是他们脚下的球,被踢,踹,跺,踏。他束手无策,悲哀地待在一边,看着她被拳头和脚以及沟底泥块变成了另一个人。人们就是这样,打打就忘了:人是肉做的,血灌的,一张薄皮包着的,能有多经打?

也就一两分钟,她已经没了人样。驾驶室右边的门开了,他的母亲下了车。

他伴着母亲走进人群,地上一个一动不动的身体,围了一圈喘得呼哧呼哧的男人。女人站在外围,窃喜和后怕的都有。

他听见母亲说:“我的妈哟,这是谁干的?!”

没一个人认账。

他陪伴母亲走到不再动弹的人体跟前,跟随母亲试了试她的鼻息,还有细细的气流出来。

大徒弟喊道:“我们就是看到路边躺着这么个人才下车来看看的,是不是,弟兄们?”大徒弟向所有人发射威逼的目光。

“没错!就是!”人们呼应。

“上车了,师母!”两三个徒弟媳妇上来,拉的拉,架的架。

他望着这群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卡车车厢里。他的母亲给徒弟媳妇们拉到车门口,又是好几双手,推的推塞的塞。车厢里的人恶声恶气地催促:“你们几个娘们,快上车了!”

女人们被男人们伸出的手拉上车。他发现母亲此刻又在车门外了,手上拿着半瓶矿泉水。她步子不太稳,走到躺在地上的女人身边。他感觉到母亲想远了。母亲想到那个活泼灵巧的女老师,顶一头沉甸甸的披肩发,人跑头发飞,从教务处办公室跑下楼梯,迎着他们娘儿俩,笑容正对着他们绽放。她管母亲叫邵大姐,说:“邵大姐真有福,养了天一这么好的孩子!我也有福,轮上天一这样的好学生!”母亲打发儿子跟同学们玩球去,自己要跟丁老师说会儿话。玩球的三四十分钟里,他注意到母亲和丁老师,两人谈得十分投入,还有几分机密感。那时他丝毫不知道,丁老师在向母亲保证,办理特困生加优等生的救济待遇包在她身上。他感觉母亲看着躺在地上的女老师是痛心的,跟着疼痛就涌出一种爱来,古怪的爱,蒙昧的爱,爱儿子生前爱过的一切人和物,懂不懂都爱,通过爱儿子所爱的再来爱儿子,更爱儿子。她慢慢蹲下来,把血头血脸的女人抱起,那么多的血,那么血肿的脸,她几乎找不到女老师的嘴唇。

清水进入了女老师的喉管,在哪里打了个旋涡,带着一大股血,又出来了。他感觉母亲眼中有泪了。

一卡车的人都一声不吱地看着。

大徒弟跳下车,拉起他的母亲:“快走吧,不然给人看见,还以为我们把她给打了呢!”

八十年代产出的解放牌卡车打着喷嚏,踉跄着开动起来,扬起漫天的尘土。

他感觉到她微弱的心跳。她可不能迷糊过去,那样就再也醒不过来了。那样他和她就到达了“永远”。

她的手机响起来,是来了短信。她醒了,艰难地睁开被血粘住的眼皮。她的手翻山越岭,海底捞针,把手机从皮包里捞出。眼睫毛全沾着血,眼珠被隔在一道紫红帘子后面。透过紫红帘幕,她看见短信发自一个太熟悉的号码。那号码的主人已经故世了,她不删除号码是为了自己骗自己的游戏,永远当他活着。

短信说:“亲爱的心儿:简直不能相信,我竟用刀要挟你!我看出你有多痛苦!别痛苦吧,求你了!为了你什么都行,我什么都愿意,只要你好,你幸福,为了你我可以跟他讲和,我甚至可以退出,假如他比我更能让你快乐,幸福。不管怎样,我都爱你,爱你,直到死。”

这是他写了又羞于发出的信息,一直储藏在那个旧手机里,现在他和她一起阅读这些迟到一年多的表白。

他看到她的手指伸向拨号键,力道却聚不足,指尖是疲软的,终于拨出“1……1……”,当手指去够那个“0”时,突然彷徨了。然后他看她整个手垂下去,手机被她按在胸口,好安详啊。她转过脸,向他看过来,她透过血流的目光是深红的,看见的就是他最后留在人间浑身是血的身影。然后她把脸转向夜空。夜空毫不繁华,星星三三两两。他明白她放弃了呼救。她要随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