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空无一人,只有冷风呼啸,似乎一切只是错觉。
然而,这样的“错觉”,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忖度片刻,低声吩咐车夫:“往城南去。”
车夫一怔,随即恭敬应道:“是。”
他这才掀帘登上马车。车夫挥动马鞭,马车缓缓启动,沿着寂静无声的夜路,往城南行去。
月上中天,夜色寒凉,楚祁仍在正乾殿内伏案疾书。
身前临时搬来的桌案上,是随风摇曳的烛光和堆积如山的奏折。左侧屏风后,是皇帝时不时的低沉咳嗽。
合上最后一本奏折,搁下毛笔,楚祁双眼放空地往檀木椅上一靠,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窗棂上,仿佛失去了灵魂。
皇帝透过屏风,看到那生无可恋的剪影,唇角不禁微微上扬,语气却依旧严肃:“祁儿,可都批完了?”
听到这虚弱的问话,屏风后的人影立马弹起来,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番衣袍,才迈步绕过屏风,恭敬行礼道:“回父皇,儿臣已按您的吩咐,逐一批注完毕。”
皇帝的目光打量过他疲惫的脸色,道:“辛苦了。”
楚祁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恭敬答道:“能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职责和荣幸,谈不上辛苦。倒是父皇为国为民,日夜操劳,宵衣旰食,儿臣深感钦佩。”
皇帝不置可否地一笑,转而道:“说说看,奏折中都呈报了哪些事务?”
于是楚祁先将朝中各部事务一一道来,又报了各地千里迢迢呈上来的折子,包括但不限于江南道运河挖凿的进度、青州修整山间道路的情况、云中道税赋审用的最新消息、北地州资助牧民牛羊过冬的用度报备等,最后便是各类弹劾朝中大臣的折子。
大臣们之间的相互弹劾,往往角度怎么猎奇怎么来,言辞怎么激烈怎么写。而楚祁显然对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十分感兴趣,说到这一部分时,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滔滔不绝。
“好了。”皇帝不得不蹙眉打断他,沉声道,“天色已晚,回去歇息吧。”
“好吧。”楚祁很是意犹未尽地拱手行礼,“儿臣告退。”
皇帝闭上眼,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便听脚步声逐渐离去。
“李迹。”皇帝沉声唤道。
李公公从门外走进来,恭敬道:“陛下。”
“把折子都搬过来,我看看。”皇帝道。
李公公迟疑一瞬,开口劝道:“陛下,已是深夜,您的龙体要紧……”他的话未说完,便瞥见了皇帝明显不善的面色,只得硬生生咽下后半句,搬来一个矮几,又将屏风后桌案上的奏折一摞摞搬来,再移来两盏烛灯,床榻上亮堂起来。
皇帝取过一本奏折,展开细看,不拘一格的行书映入眼帘,字里行间尽是洒脱之意,却不失笔力风骨,锋芒隐现。
他不由得有些怔愣——这竟是他第一次看见楚祁的字。而透过这夹带几分草意的书法,便能即刻联想到对方慵懒随性的姿态。
他的心中不禁浮上一些复杂的滋味。没有自己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干扰,对方在青州,似乎活得颇为自在洒脱。而自己召他回京,倒像是把一只自由翱翔的鸟儿拘进了金笼。
他定了定神,开始阅起楚祁的批注。
随着一本又一本阅过,他的心潮渐渐开始翻涌起来。未等阅完所有,他便将手中奏折合上,扔回矮几,随即靠在床头,闭目沉思。
并非批得不好。而是批得太好。
好到让他恍惚间觉得,仿佛是自己站在对方身后,一字一句指点而出。
他忽然想起,自楚祁远赴青州以后,不过数年时间,那边竟再无任何民乱或匪患的消息传来……
他的唇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似是苦涩,似是欣慰,又似怅然。他起身吹灭烛灯,躺回榻上,闭上双眼,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