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设在楼梯墙旁边,用半透的木色苎麻卷帘挡住油烟。炉上只顶了两个锅,其中一个沸水咕嘟,白汽慢悠悠地往上飘,很快,骨汤的醇香勾引到鼻尖。徐靳山下入面条,又找了两个小碟调蘸料,墙上的挂钟滴答走着,和他的动作般怡然自得。
明翡觉得,她不像来到某个深夜小店里,而是回到了家——家这个字分量太重,可她有说不明的冲动想用它来形容。
可能光线暖黄,会让人心也发软,也可能是厨房里的人背对她,又有一层帘子模糊着,明翡可以借相似的身影想象成任意一个人,还有周遭太安静,仅有器具与器具相碰的细小声音,轻而易举填入她心中巨大的空隙。
她没有家,而钟聿行偏生找了个会让她幻想成家的地方。
明翡托腮,不知不觉走了神,入迷片刻,又收回视线,用指背蹭下眼角半干的泪花。
“他姓徐,叫徐靳山。”钟聿行见她从思绪中抽身,才开口,“你随我,喊他声靳叔就好。”
明翡不知被哪个字挑动了下,掌心发痒,她捏了捏拳,“你怎么会带我来这的。”
钟聿行往椅背上靠,掌根搭住台面,曲指,慢条斯理轻敲,“你说你饿了。”
“我其实吃过东西了。”
“你从一家室外自助烧烤出来的。”
明翡唇半张着,无声无息。慢慢合上时,无意识咬住舌尖,抵在唇后,愈加湿润殷红。
他看穿她一路,又把她那句“饿”当真,何必再说。
“来了两位。”
徐靳山用托盘送上两碗面,分别放到两人跟前,“小心烫啊。”
“谢谢靳叔。”
徐靳山原转了身,闻见这声“靳叔”,又回过头,“小丫头,那你叫什么啊?”
明翡已经夹了一箸面,她弯了眼笑,“明翡,翡翠的翡。”
“好,我记得了。”
徐靳山不再打搅两人,踩着木阶上了楼,留下单独的空间。
明翡咬下一口面,面条口感又韧又软,裹满鲜香的汤汁,很吸味,略嚼两下就滑进喉腔了。她又夹了片肉,蘸点料送进嘴里。
“好好吃。”
瘦肉嫩滑,不失新鲜的嚼劲。蘸料以酱油打底,放了几颗小米辣刺激味蕾,又不会打破整碗面的主味。
她口味向来偏淡,可惜京市少有这种清淡口的饭菜,要迎合学生的学校食堂更不可能出品了。
“这家店他开十几年了,平时只有我和几个朋友会过来。”钟聿行会等咽下食物再讲话,“喜欢吃,你多来吧,免得他太闲。”
让她多来。
明翡下意识想找菜单看价格,可墙上桌上扫了一圈,一无所获。钟聿行刚说平日只有他们这些少爷小姐过来,猜测价格可能不属于平民范畴,她顿时不敢接茬,换而问起,“是……生意很惨淡吗?可味道确实不错。”
“不是。他只做我们这圈朋友的生意,怕麻烦。”
“什么麻烦?”
明翡脱口问出,甚至以为钟聿行提起,是留了个空间让她接。
可对座男人没有应话,他提起一旁紫砂壶,倒出杯凉掉的茶水,推过去。几个动作下来,他被暖光调得温煦的眉目,不动声色变得冷硬。
今晚理智的线大多时候都断联,唯此刻,短暂地接上神经,让思考通过。
明翡察觉自己好像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但她对他的身份、世界一无所知,所以只像透过有雾的窗看外面,从她的视野里,是模糊不清的,但外面确有不适宜她探问的东西。
“对不起。”她道歉。
钟聿行好似受了她这句对不起,又不太在意,“今天你朋友生日?”
“嗯,我舍友。”
“走上山?”
明翡泪意已止住,理智与敏锐逐渐回笼,而电光石火间,她从问话中捕捉到细微之处,“那台车里真是你?”
钟聿行停下吃面的动作,面碗的热气不断上浮,冲淡了那双眼里具有压迫感的黑,“又预备走下去?”
他们各自都有问题,又各自借提出的问题回答对方的问题,似不在同条线上对答,但始终在同一频道里,恰如她上下山,他也上下山,却奔赴不同的目的地。
明翡理所应当想到他上次的话。
她觉得路长,何必用走的。而他恰好见证她喘息的时刻,连辩解也无处下手。
“今晚有个客户,约了打高尔夫。”他主动来到她的“线”上。
明翡还是没讲话,她开始小心,怕哪一句重蹈上一次的“麻烦”。
然而钟聿行讲了下去,“他球技很烂,折磨得球童哑口无言。所以我提前走了,猜你会不会也是。”
“什么?”明翡下意识脱口,跳过刚接上没多久思考的路径。
“明翡。”
她开始觉得不对。无数人叫过的名字,怎的从他嘴里讲出,会令人后颈麻软呢,热气好像渗进头皮下,让她大脑开始不受控地发热。
“嗯?”
“这个你可以问。”
筷子从她手里松松垮垮地脱落,掉到碗沿,发出轻而失控的撞击声。
“问什么?”
她看错了。
那双眼不会被任何东西冲淡,对视时,它的黑与深在无限放大,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来到眼前,还不够,底下伸出一双手,掐准你的脖子往里拽,要与你同受天地颠倒。
“问我,为什么会猜你提前走。”
方才在车前几乎失控的冲动,像未彻底扑熄的火堆,青烟袅袅,谁随手用木棍挑一挑,挑起火星与火星的擦身,又燎起熊熊大火。
“钟先生。”她眨一眨眼,“你为什么要猜我?”
一个是提前走的原因,对明翡来说,不太重要了。
而另一个,是她,又为什么独独是她。
那双哭得发红的眼睛开始轻微肿胀,瞧着可怜,跟徐靳山说一样,像只兔子。可她没有触手柔软温热的皮毛,有的是一条折不断的腰。
“因为。”
钟聿行没有偏离她给的“线”,而是顺着这条线,逐步逼近起点的她。
“明翡,”他第三次叫她的名,“有些路,不一定要亲自走。”
她耳中只有他的声音,每个字都在脑中回旋、胀大。
“坐趟车,很快就到目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