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后劲大。”祝青云用手肘拱了拱她,“不过无所谓,晚点让我哥送咱们回去。”
“好啊。”明翡应了一声,低而轻。
有位像有主持人功底的男同学一直负责将气氛维持在一个高点,时不时组织大家玩游戏,明翡兴致少见地好,参与了几样,可因为手生嘴笨没技巧,输得也多,酒下去不少。
而这种聚会,躲不开真心话大冒险。
周思为和沈梨分别输了一场,选了真心话,问题都是“在场有没有你喜欢的人”。
答案都是有。
他们又是面对面坐,气氛一时从欢快变成心照不宣的暧昧,起哄声将二人包围到中心,大有今晚不牵手成功不罢休的势头。
祝青云冷眼旁观,“原来想当着你面逼宫呢。”
“什么话?我跟周思为又没关系。”
“弄到台面上,你和周思为又是同班同学,以后怕不是你俩对个眼神,背后都有人议论你抢舍友喜欢的人了。”
明翡倒没想到这层。
很快,沈梨又故意放水了一场,让人问自己第二个真心话——你喜欢的人,今晚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
她回答,白色。
还有两个男生一个女生穿了白色,他们主动开玩笑似的认领,问沈梨是不是喜欢自己,被众人用嘘声赶开,引得所有目光都落到一声不吭的周思为身上,几近下不来台的地步。
游戏正常推进,但他们合起伙来,让周思为不得不输掉下一局。
流程来到公主收获完美爱情的最后一步,只要他选真心话,只要他回答同样的问题,今晚将成为一场童话。
面对沈梨明面上的示爱,他看不出一丝难堪、羞怯,神色自若,正常参与游戏,正常输掉这一局必输的游戏,不意外地笑了笑。
然后选了大冒险。
当然,沈梨敢当众逼他表态,也做好了万全准备。
提大冒险的女生和她对上眼神,获得准许后,清清嗓子,说:“请你喝掉你喜欢那位女生的酒吧。”
又是一阵高昂的起哄声,在春天的夜里掀起属于夏天的热浪。
周思为是班长,平日对同学朋友都很是照顾,从没有起矛盾,或当众发脾气,令谁难堪过。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像个小太阳,待在他身边,就会源源不断感受到温暖。
这些不止明翡知道,沈梨也知道。
她赌的就是这点。
周思为的笑意没落下来过,他先喝光自己的酒,随后拿着酒杯起身。
明翡视线跟随他抬高。
他的确穿了一件白t,颜色亲和干净,原本衬得人也如此,可不知怎的,她隐约感到那阵白变得疏离遥远,一下成了天边的云。额间几缕碎发长长了些,发尾若有似无地蹭过眼睫,让那双干净眼睛多了分雨天来临前的阴沉之感。
他动身,从前面绕到女生那侧。
更近的是沈梨,几步之遥。
所有人屏气,等他走到沈梨面前,越来越近——
再错过。
明翡和沈梨的脸色同时变了,而祝青云下意识起身,拦住了走得越来越快,直到跟前的周思为。
“别闹了,喝女生的酒多不礼貌啊。”她找了个体面的借口,阻绝会让明翡和沈梨彻底撕破脸的这一步。
周思为停了下来,明翡仍旧坐着,他轻微低头,对上她的视线,“我陪她喝一杯,因为这杯酒我不得不喝,这可是大,冒,险呢。”
他选了大冒险,所以选择冒险。
体面周到的本性不是不在,而是在不得不选时,宁愿让在场唯一会难堪的一人难堪,也不愿误解发生。
哪怕她不在乎。
兴许从此以后,会有一丝在乎的可能性呢。
酒倒满了周思为的杯子,明翡想站起来,被他按住肩膀,“你坐着,喝不喝随你。”
他仰头,一饮而尽。
全场安静。
沈梨双眼不知不觉蓄满了泪,可她不允许眼泪落下,会花她的妆。
惊愕下,明翡手脚被牢牢锁住,她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给点什么反应,可她分明是被动参与这场纠葛,又不完全无辜。
对,她不觉得自己完全无辜。
她的存在,好像总会伤害谁。
事情像脱线的风筝,完全不遵循轨迹地飞走,徒留底下众人着急忙慌,又毫无办法地看它卡到树中下不来。
幸好手机震动将她救了下来。
她扫过来电显示,名字却让她一下从高楼坠到地狱。
“我去接个电话,不好意思。”
气氛尴尬到凝固,明翡还是借电话打破这个死局,选择离开。因为她来的初心,是不想把场面弄得太难堪。
她走到入口处,身后场地今晚都被沈梨包了,所以没有客人来往,安静得适合被些鸡飞狗跳的烂事打破。
明翡面对死黑的人造山壁,按下接听。
这是陶雪瑰打的第二通电话,她性格急得像一列失控的火车,不把人与事撞得翻天覆地,总不罢休。
“给我打五千块过来。”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其实她本身已习惯这种坏事堆叠发生的状态,但奇怪的是,听到陶雪瑰单刀直入又毫不意外的这句话,明翡眼睛还是酸了。
“没有。”
“没有就给我去省,去借,去打工,预支你的工资。”
她听到电话那头有点烟的声音。陶雪瑰声音再传来时,明翡都能想象出她一边说,一边吞云吐雾的模样。
“我辛辛苦苦给你拉扯长大,又还完了你死去老爹的债,这你欠我的。”
“我欠你多少?”她声线夹上喉头的涩意,可惜对面的人完全不关心她的状态,“你列个清单,有个具体数字,我们明算账不好吗?你是没老公儿子不成?自己选择嫁的人,又何必难为我?”
她压抑了一天的情绪,总算找到一个蚂蚁洞大小的宣泄口,迫不及待往外面涌。
“混账东西!白养你这么大了。”
陶雪瑰不留情面时,是当真不留情面。
而这种情况,绝大部分发生在面对女儿的时候。
“你怎么不跟着你那个爹从十六楼跳下去呢?我现在也不用问你要这五千块钱了!”她语速很快,字字如飞刀,隔着电话用破空的速度扎过来,“我一个人带你的时候,你以为我就有钱吗?我不得想办法去省、去借、去打工吗?还差点被人骗了去卖——”
“好啊,那我去卖!”窄小的宣泄口被涌出的堆叠的情绪渐渐撑大,口不择言的句子趁乱逃了出来,“这样你满意吗?我找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秃头,啤酒肚,会当面让人下跪!我找个这种男的卖给他给你赚钱成不?”
她说得煞有其事,陶雪瑰空了两次呼吸的时间,出口时刀锋偏转,擦过了她,“你在那边干什么了?是谁逼你了?”
“你关心吗?你只要钱。”
明翡的哭腔已占据她大部分正常说话的音调。
她很少哭。
高中毕业后,陶雪瑰作为家长,不协助她办d大第一次助学贷款时,她没哭。厚着脸皮问她那位继父借学费并被索要利息时,她也没哭。后来上了大学,为学费、生活费奔波,熬了无数个通宵做雕刻,有时候赶不上门禁回宿舍被关到校外,只能在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趴着等过漫漫长夜,她一次都没哭。
被逼着下跪道歉,脚还崴得走不了路,她选择靠在路边喘息,没哭。
她是被父母,被命运抛弃的小孩,理所应当的,所有幸运的事不该发生在她身上。
所以明翡不允许自己为既定又无用的事情流泪。
“我要钱,还不是你那位好叔叔——”
“闭嘴。”明翡咬牙,每个字用愤恨加码,“他不配。”
“行,我老公,行了没?”陶雪瑰吸了一大口气,“我没工作,他那生意……你肯定知道,最近行情也不好,亏了不少,回到家成天拿我不上班说事,这两个月也不给我钱了,我啥也不舍得买,过得还没一个人带你那会来得好。”
这个“好”字,该换成“有尊严”。
再不好,也比母女相依为命那时要好得多,只是弃了尊严,躲在别人的荫蔽下讨生活。
“所以呢?这是你选的路。”
“是!我选的路!”陶雪瑰猛地提高音量,“那你是不是我女儿?你要看着我过得像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吗?我们那会子再苦,有让你不读书出来干活吗?还不是拼命供到你——”
尖利的女声陡然消失在夜色中。
明翡挂断了。
她拿手机那条手臂无力落下,颈间似压了重量,带着头往地面的方向深深深深地垂着,许久不曾动弹,或抬起。
欢声笑语模糊成雾状的一团,在身后飘来荡去,时不时从空气中冒头,清晰片刻,又乍然遥远。她听不清任何一个字,只听出她们很开心。
自她离开以后。
这样也好,她总算没把场面弄得太难看。
一滴眼泪滴到鞋尖。
她仿佛听见眼泪与鞋面接触时的声响,和沉闷的心跳达成一瞬间的同频。
明翡抬手一抹眼泪,准备没入山道之中,悄无声息离开。
场地再往上是一个拐弯的朝上的缓坡,她刚走一步,一道强光转弯,直直撞过来,碾走了她眼前的黑暗。
这道光好似化作宿命穿心,她下意识回了头。
这次,没轮到她认出这台车熟悉,车先一步停到她面前。
漆黑的车窗缓降,似不公的命运终于大发善心,为她打开了一扇门。
钟聿行的目光早先过她无数步,停在那张湿漉漉的脸上。迎面撞上她的,也无丝毫退却之意。
这次,也不轮到她说。
“上车吗?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