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序之示意她跟上,然而,彻底走出此处的上一秒,连明翡自己也猝不及防。
她回了头。
探究地看过来,与钟聿行的眼神,相撞于空气某个不确定的焦点中。
明翡半张脸遮在一匹织金妆花缎的束起的帘子背后,上头勾出一只蝴蝶,极细的银线绣得翅膀半透明,如天光乍起时的薄雾。
屋内富丽堂皇,灯光斜照时,蝶身能折出细碎光斑。她眼角还噙着未干的泪花,与这碎光相互照映着,好像有只蝴蝶当真停驻到她眼前。
蝶本柔弱无骨,又衬出她一双眼睛,如此倔强。
他在看她。
对视的一秒,明翡心脏的节奏,当即失态。
然而,她也只顿了一秒,便与他眼神擦过。
走出四合院,门口描着永和二字的牌匾镂金错彩,和里头华堂丽室交相辉映,谁也不输谁的富贵风采。
蒋序之走到车前,开主驾门时,对一瘸一拐快走到后座的明翡说:“你自己打个车回学校吧,我给你报销。”
他实在没心情绕路,还得筹谋接下来的事情,哪怕亡羊补牢。
今晚着实称不上是明翡的错,他甚至百分百相信,一定有明翡口中那个冒失的女生存在。她对孟怀端十足十的敬重,不可能轻待他的作品。
可刚刚……
“不用,我坐公交。”明翡收回预备拉车门的手。她眼神垂到地面,似也不在意蒋序之不送她,她就得走十五分钟到站台,再坐一个半小时公交回学校这件事。
蒋序之原想带过两句自己的迫不得已,可明翡已经往巷口走去,她没有方才瘸得明显、缓慢了,刻意控制住一只脚轻一只脚重的幅度,匀速走着,也走不快,旗袍窄短,划出她每走一步的最大范围。
几十秒后,一台保时捷错过了她,卷起一阵强烈的风,挟有干燥的尘土,落在高跟鞋面上。
明翡等到车开过看得见的那个红绿灯,才停下走动,身体挨墙,白颈上渗出微薄的一层汗。
她有点走不动了。
刚崴下去的瞬间,像有块烧红的铁猛地砸向骨头,痛没有慢悠悠上来,而是脑袋直接“嗡”一声空白的剧痛。过后,她能感到脚背肿起来的速度,皮肤从白,到透出不正常的红,再从红里渗深浅不一的青紫色,而痛感也在随着颜色变化加剧。
多走了几步,如今害得撕裂一样的疼,拿尖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她后牙咬紧发麻,太阳穴跳得像马上破开皮肤,才忍着走到这来。
手臂也酸胀酸胀的,明翡甩了两甩,又垂了回去。
她终于卸掉浑身骨头,靠着墙,像滩即将融化的雪,已经瞧不出个体面人形,单凭一条右腿支撑不倒下去,摇摇欲坠。
站了片刻,明翡掏出手机,点开微信余额。
窘迫的数字提醒她,最好还是忍耐着点走到公交站台,这至少会让她今晚能睡个安稳觉,而不是花一夜时间谴责自己的“大手大脚”。
她吸气又呼气,不管怎么花大力吸,还是有种缺氧的晕眩。
一分钟后,她还是抬步,顺着车流的方向走。为了迁就伤脚,她扶住墙,右半边身体塌了下去,看似无力,实则承托起全身,支撑她一步步往前走。
刚刚薄薄的汗珠风干,又从颈后冒出,一粒粒透明的,像春天迟钝的花苞,今时今日才长出,又始终缺少盛开的养分。
她太纤弱了。
一阵风就能吹跑。
仿佛洞穿了这点,黑车沿着人行道慢行,慢到终于越过她,连阵提醒的风都不忍惊动过去,只是车灯照着她的前方,不离近,不离远。
明翡停了下来。
车也停了下来。
主驾上下来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戴白手套,穿黑西装,步伐匀缓,定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明小姐,钟先生说你落了东西。”
钟先生。
是……
她还在迟疑这个陌生的姓氏,老人已经拉开后座车门,她视线由外朝里,一个熟悉的木盒放在中间,也挡住了里座男人一半身体,只露出肩与颈,与说话时隐动的喉结。
“你落下了你老师的东西。”
明翡认出这道声音。
是出声解围——哪怕他本意是“不要搅了大家兴致”,可按结果论,这是帮她解了围的那位先生。
“谢谢你。”明翡又刻意控制起瘸脚的步伐,不让旁人瞧得太明显,她连走路都困难,还要抱着一个让人手酸的木盒走完剩下一段路。
她站到车门前,尽量体面地弯腰,鞋跟踩得仿佛要陷进地里,她仍稳妥,身体慢慢探进车里,去够那个盒子。
车内点了盏阅读灯,像旧时电影海报里会把人五官虚化得温和的黄灯。
她半个身体浸在这盏灯下,手伸过去,碰到木盒尖锐的一角,身体也寻到另一个支撑点时,鬼使神差地抬了眼。
钟先生眼窝有片淡得极难瞧分明的暗灰阴影,应是眉骨落下的,瞳孔深黑,没有杂色,比阴影更深,如两颗被雨水冲过的青石,触手清冷寒凉。
她心脏也被这股寒湿的水汽沁入,收缩猛烈、惊险。
方才离得远,如今离得近,近得他双唇有一刹抿紧的动作,她看入眼中。
“钟先生。”她脚痛,说话气若游丝,声量听起来似两人间的耳语。
又不过一句重复的“谢谢你。”
“你说过了,明翡小姐。”
他知道她的名字。
刚刚蒋序之介绍过,他应是留心听到了。
对视是心脏跳空那一拍被她偷走的勇气,如今已用过。明翡眼睫回垂,深吸口气,抱住木盒,紧咬牙关退出车厢。
然而,在勇气化作没有回声的风前,有人漫不经心地拢了一拢,不叫它散得太快。
“如果走得太困难,叫个车送你吧。”
明翡已经抱好盒子,笔直地在车门前站着。钟聿行的视野里只有她两只手,纤细白净,嫩粉色的指盖,侧边指腹却暴露出她吃力的事实,泛着青白。
她好似怔了两秒,不过多不过少,没有任何动作。
尔后,明翡忽地将木盒放下,顺势弯腰。
她歪着头,鬓角一缕发滑下,发尾勾回一个弧度,沾到她水红的唇。
“钟先生,你可以送我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