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木枝叶舒卷。
六月酷暑,即便此时已近傍晚,山中也仍炎热不堪。
楼厌抱着貔貅幼崽一路疾行——衡弃春的吩咐。
他说浮玉生与魏修竹都不在山中,貔貅在甪端门恐怕会不习惯,所以要楼厌带着它一起下山,以便时时照顾。
楼厌心想,若是真把这小东西交到日日豢养凶兽的浮玉生手里,它恐怕就不只是“不习惯”了。
小东西挺沉,楼厌走得格外费力,抱着貔貅幼崽哼哧哼哧走了一大段山路,果然看到了山下停着的马车。
楼厌陡然松了口气,撩开帘子爬了进去。
衡弃春已经坐在马车里等。
对上那张清隽惑人的脸,楼厌心头忍不住微微一跳。
他把怀里的小兽放在一旁的软座上,咬住嘴角,犹豫过后还是唤了一声“师尊”。
衡弃春淡淡地应了。
一双清润的眸子打量过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似是不解,忽然问他:“有这么累?”
楼厌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说你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十八界山路蜿蜒如斗蛇,从神霄宫下来要耗费一个多时辰,他的腿到现在还在抖。
但他绝不可能在衡弃春面前服软,因此十分大方地咧出一个笑,露出嘴角那颗犬齿,“没有,一点儿都不累。”
怕衡弃春不信,他甚至又添了一句,“就是最近实在太热了。”
衡弃春看他一眼,似乎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楼厌不知他又在想什么,此时也全然没有打听的想法。
他越来越觉得他师尊不通人情,简直难以相与。
马车已经徐徐驶开,楼厌索性靠坐在身后的车壁上,十分懒散地与貔貅幼崽抢金子玩儿。
没过多久,燥热的感觉又浮上来。
是那种熟悉的、被燥热的风驱动,热得人五脏六腑都要挤出汗水的感觉。
车帘被吹动,六月的热风肆意掀进来,将人的头发缠成一团乱麻。
楼厌手忙脚乱地去抓自己的发辫,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他猛地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衡弃春。
只见神尊端坐其间,衣袂未动,眼眸轻阖,没有被这阵风惊扰到一点儿。
楼厌恍然大悟——衡弃春把避暑诀收了!
怪不得现在这么热。
原来他从十八界一路下山的时候,这道避暑诀一直都是存在的。
就因为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爬下山太累,竟然就干脆收了诀!
就这么急着逼他服软……
楼厌愤愤地磨了磨牙齿,不得不佩服衡弃春手段之阴狠。
燥热的风一刻不停地吹进来,衣衫都黏在身上,楼厌忍了片刻,很快开口,“山路太远了。”
怕自己服软不够,他甚至垂下脑袋说了一句:“热,师尊。”
虚与委蛇而已,当谁不会呢。楼厌暗暗地想。
衡弃春向来吃软不吃硬,闻言果真瞥向他,眸色很淡,但楼厌又的确在他的眼神中窥见了那种熟悉的动容。
或曰怜悯。
他抬手,指端轻轻结印,一道仙诀自素色指尖弥漫而出,马车内遍布浅色光晕。
躁动的风止于此处。
苦肉计果然好用,楼厌舒服地靠回车座上。
这辆马车不大,车厢甚至称得上狭窄,楼厌只需要轻轻抬眼就可以看清衡弃春的样子。
夜色已深,只有车壁上一盏灵灯用以照明。
衡弃春就端坐在那盏灯的最下方,脸色白得像一张浸雨未干的春蚕纸,看起来格外虚弱。
楼厌又想到应诫堂里的那一幕。
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神尊跪地受诫,被罚得浑身是血也不肯低头,与他平日里温和谦悯的样子全然不同。
楼厌下意识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确认被雷击过的地方真的没感觉了。
那么衡弃春……
楼厌吸了吸鼻子,试图在溢满莲香的马车里找到一丝血腥气。
他失败了。
除了过分苍白的脸色,衡弃春一点都不像有伤的样子。
楼厌收回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张开嘴。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连罚两日啊。
开口的时候衡弃春就已经掀开眼睛看了过来,触及到那对冰凉的目光,楼厌说到一半就住了嘴。
他躲开视线,绝不再看衡弃春泛白的脸色,并在心里默默发誓——他死都不会关心他的。
于是又在心里将诸般心思转到之前“山路太长”的话题上,他问衡弃春,“为什么不御剑啊,师尊?”
衡弃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会御剑?”
楼厌懵了一下,半晌才讪讪闭嘴。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还没学过御剑术呢。
于是小狼又进退得宜地露出一个笑容,甚至还倾身弯了弯眼睛说:“师尊可以带我啊。”
“我不喜欢与别人共乘一剑。”
楼厌梗着脖子把脑袋缩回来,愤愤不平地磨了磨牙齿。
装什么清高呢。
当初把我从山里捡回来,不还是抱在怀里御剑飞行么。
还以为我忘了么。
上一世的细枝末节总是与这一世不断交错,楼厌靠在车壁上,一手捞过一只软枕肆意揉搓。
他的思绪飘得很远,有时甚至忍不住想——若是他的师尊没有那么冷,或许,他们不至于走到同归于尽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