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似乎黑得格外早,不到酉时就落了太阳,神霄宫里燥热异常,貔貅幼崽已经躺在观音莲上翻着肚皮睡觉。
楼厌也觉得热,下意识想要尝试着掐个避暑诀,丹田一痛才想起衡弃春嘱咐他近日不可妄动灵力的事。
他只好翻了个身勉强睡下。
这段时间,十八界白天寂静无人,到了晚上却总是很吵。
带着热意的风不住敲击窗棂,无尽木的枝叶与风声和鸣,山下的打更声总能毫无遗漏地传入梦中。
灼热的气息一寸一寸侵蚀他的皮肤,汗水在急促的挣扎中涌出来,就连嗓子里都有一团火在烧。
楼厌蹙紧了眉。
那种如在炙烤、将要窒息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很快将他拽入现实之外的另一个梦境当中。
天台池水。
他曾被缚仙索牢牢捆缚沉到水底,心口处的剑伤不住向外渗血,吸引池下成千上万的鲛鱼,每一只都在咬啮他的皮肉,将他生生变作一具白骨。
楼厌觉得这个梦有些难熬。
修仙之人尚且如此,人界的百姓尚不知要承受怎样的煎熬。
他禁不住闷哼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梆声一长四短,天已经快要亮了。
楼厌尚未完全清醒,下意识地抬手去抹额头上的汗水,却意外发现自己身上清清爽爽,之前出的汗都已经干透了。
不仅如此,那急躁灼热的风好像也消失不见,一方居室里清凉无比,令人舒服得直想再睡一觉。
楼厌却没有再睡,抓过榻边的衣服胡乱穿上,起身跨出房门,恰好撞上在观音莲上打坐的衡弃春。
怪不得,原来是他回来了。
楼厌手扶门框,看着衡弃春欲言又止。
那只貔貅幼崽已经平复好了心情,正认真地捡拾散落在地的金石,偌大一座神霄宫里只剩金子相互撞击的声音。
“师……”楼厌结巴了一下,捋直了舌头才叫出口,“师尊。”
衡弃春睁眼看过来。
他的脸色仍然有些泛白,一双眼睛平淡无波,浅色的瞳孔带着温和的光晕,看起来和平时没有太大的差别,不像是受过责备的样子。
一阵燥热的风掀进来,将衡弃春散下的发丝尽数拂起,发色尽白,缠乱地拂在他的侧颈上。
衡弃春蹙了蹙眉,抬手掐诀,将那阵风抵了回去。
神霄宫里再度归于平静。
楼厌现在原地愣了很久,心底那种隐秘复杂的情绪再度翻涌上来,他眨眨眼睛,试探着问:“是……师尊替我施的避暑诀吗?”
刚才那阵风仍然泛着暑气,可见这场旱灾仍然没有消逝,他之所以觉得凉爽,无非是因为有人在他被噩梦缠身的时候施了避暑诀。
而这个人只会是衡弃春。
楼厌又张了张嘴,尚未说话就感受到衡弃春冷恻恻的目光。
似乎是睨了他一眼,衡弃春说:“嗯,貔貅受不了热。”
楼厌:“……”
他就知道,衡弃春不会是这么好心的人,至少不会对他。
楼厌闷闷地“嗯”了一声,努力回想自己上一世还在十八界时的作息习惯,这个时辰……他可能需要去和众弟子一起听学。
抬头隔着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楼厌率先打起了退堂鼓。
今天似乎格外热,就这么出去,会被烤死的吧。
楼厌向来能屈能伸,当即对着衡弃春搓了搓手,露出他重生以来最为真诚的笑容:“那个……师尊……”
衡弃春抬眼,静等下文。
楼厌咬了咬牙,干脆一口气把话说完:“您看我现在也不能动用灵力,外面这么热,要不您送我去听学吧?”
衡弃春终于瞥过眸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收回掐着莲花诀的那只手,素色指尖拢在袍袖之中,缓身从莲台上起来。
那一眼始终没有被收回来。
似乎看清了小狼崽压在舌根下面那份不愿承认,且又小心翼翼的试探。
衡弃春淡淡颔首,忽然应下来,“好。”
楼厌愣住。
他其实早已做好了铩羽而归的准备,问出这个问题也不过是想要看看衡弃春能演到什么份儿上。
如今看来,为了护住他“神尊”的名号,他倒也是什么都愿意做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有一种想要将一切都和盘托出的冲动。
他想质问,问衡弃春为何要费尽心机地演这一出师徒情深的戏码,又究竟留了什么样的后招。
可是没有。
衡弃春在他面前踉跄一步,俯身呛出了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