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神魔骨俱消(2 / 2)

依旧是那身水色长袍,清倦的眼睛悯怜众生一般垂向他,浅色的眸子像雪山初融时的池水,让人一望则满目生春。

他长身玉立,单手抱琴,玉簪低束,泻出满头鹤发。

楼厌愣住,死死盯住衡弃春的头发。

阴鸷的眸子微微带上一抹血色,思绪因衡弃春的出现而剧烈起伏,尚未思索出一个结果,身体就忽然悬空起来。

衡弃春两指并拢,无声掐了个诀,将楼厌定在半空。

干净的嗓音含着些许怒气:“连缚仙索都挣不开,还敢公然与你师伯相抗,真不想活了?”

楼厌的心口剧烈起伏。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他甚至还能清楚地记起上一世,他的师尊就这样抱着手里的无弦琴,以琴音化剑气,一剑直指他的心脉,使他在仙界众人面前露出了妖狼的尾巴。

——让此等妖物入本尊门下,是本尊的疏忽。

那是将楼厌逼上死路的一句话。

他歪头,在衡弃春看不见的角落里对师尊呲了一下牙。

用你管我。

杀我的时候毫不心慈手软,现在又跑出来摆什么师尊的架子。

心里虽然不服,但他还是暗中又蓄起一小股灵力,试图冲开此刻的禁制。

然而丹田处的痛楚却愈演愈烈,喉口腥甜,似乎又要吐血。

楼厌意识到什么,脸色颓然阴沉下来。

他的确重生了,但上一世的修为没有带过来。

此刻的他,依旧是一只可以被衡弃春随意揉捏的小蚂蚁。

嗷呜。

楼厌在心里疯狂乱叫。

四处游荡的灵力被乖乖地收回体内,楼厌心口有些疼,还是忍不住说:“那又如何,师尊本来也没想让我活下去。”

他小声骂:“装腔作势……”

衡弃春似乎眯了一下眼睛,莲花手印轻轻抬起,指端抚上怀里的无弦琴,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见他僵持不动,楼厌张嘴,露出自己口腔里的一颗犬齿,在嘴角的血迹上摩挲一下,而后对着衡弃春咧嘴一笑。

“被我说中了?”楼厌轻佻地扬起一双眼尾,戏谑道,“那还在等什么?”

楼厌轻轻仰头,看向头顶那棵古茂连天的不尽木,而后闭上眼睛,“衡弃春,有种你就弄死我。”

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耳边反而再次响起嘈杂的声音,夹杂在南隅山的“肃静”中,一时难以分辨他们说的是什么。

周围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

楼厌:?

他在数千同门的惊呼声中举目望去,看见衡弃春手里的无弦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布满鳞片、长着独角的神兽幼崽。

南隅山负手问:“师弟,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甪端门打算收养的貔貅幼子。”衡弃春拎着貔貅的后颈,说,“事发之时,它正在后山挖金石。”

楼厌:??

怎么和之前不一样?

难道不应该为了安抚鲛族,将所有的罪过都推到他的身上么?

为什么……

他完全不记得上一世的自己见过这只小貔貅。

楼厌情绪激荡,体力灵力四散开来,与那只鲛鱼的魔气相互冲击,丹田再次绞痛起来,又忍不住弯腰吐血。

疼痛模糊了他大部分的感官,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散了,只剩他的师尊。

衡弃春的嗓音仍然像含了一捧干净的雪水。

他听见衡弃春说:“貔貅看到了即将堕入魔道的鲛鱼。”

“生吞鲛鱼是大过,生吞妖魔却不是。楼厌是本尊的徒弟,并不是什么妖邪,还请诸君明鉴。”

幼小的貔貅在他怀里扑腾了一下,张开盛满金石的嘴巴,含糊不清地叫了两声:“咻咻!”

看起来像是在赞同衡弃春的话。

众人面面相觑。

南隅山眯了眯眼睛,冷声喷出一口气来,负手冷笑:“貔貅幼子不会说话,仅凭师弟一面之词,恐怕难以服众。”

“那就让玉生来问。”衡弃春淡淡地睨了他一眼,拎着那只貔貅幼崽拢袖一礼,语气听不出异常,“甪端门精通百兽之语,玉生又是师兄的弟子,总不会有失偏颇的。”

十八界专有一门负责豢养神兽,门下皆是蛊修弟子,镇门之兽名叫甪端,因而此门便起名甪端门。

掌门师兄浮玉生,是南隅山的亲传弟子。

衡弃春神色极淡,随意将手中的麒麟幼崽交给身边的仙侍,不怒自威,“问清楚之后,前来回话。”

他瞥向还被自己定在半空中的楼厌,声音轻飘飘的:“还有你,滚过来。”

禁制被解开,楼厌直直地摔在地上,手肘抵着地面扑腾了好几下才爬起来。

低着头就能感受到上首那道不怒而威的目光,本能反应一般,他抽动肩膀应了声“是”。

说完又在衡弃春的逼视下舔舔尖牙,被迫加上一句,“师尊。”

衡弃春没等他,已经朝着神霄宫拾阶而上。

楼厌搓了搓脸,无视周围或不解或探究的目光,小跑着跟了上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过了今日这一关,日后总有咬死衡弃春的时候。

通往殿台的玉阶洁净无瑕,每上一层,都让楼厌不由自主地想起上一世的经历。

生吞鲛鱼是真的,被南隅山审问也是真的,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与之前的经历重叠在一起。

然而衡弃春没有杀他。

楼厌搞不清楚。

他朝前看去,衡弃春只剩一抹浅色的影子,无尽木枝叶晃动,躁动的风在小狼心里掀起一小片莫名的情绪。

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师尊了。

两百年。

以至于他想不明白。

重来的这一世,衡弃春为何会平白无故地白了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