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问过你是不是新教徒吗?你说应该算是,意思是什么?’
“‘我从小到大接触的都是新教信仰。’我说。
“‘你相信上帝吗?’他问。
“我很不喜欢这类私人问题,当时差点脱口而出,说这不关他的事。但他的表情非常和善,实在没办法顶撞他。我不晓得该回答什么,既不想说相信,也不想说不相信。可能是腰痛的缘故,或者他带来的影响,我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拉里犹豫了半晌,再度开口时,我知道他已忘了我的存在,说话对象是那位本笃会修士。不晓得是否出于某种时空的力量,让他一反平日的寡言,也无需我的追问,便娓娓道来埋藏心底的往事。
“鲍伯·尼尔森叔叔的作风民主,送我去念玛文中学。不过,露易莎·布雷德利阿姨唠叨个没完,到我十四岁,叔叔才让我就读圣保罗中学。我的学业和体育都不太好,不过倒还能融入环境。我当时算是很正常的男生,对于航空特别着迷。那时候还是航空技术发展初期,鲍伯叔叔跟我一样热爱飞行。他有几个飞行员朋友,而听到我想学开飞机,就说愿意帮我想办法。当时我年纪虽小,个子却长得高,十六岁看起来就像十八岁。鲍伯叔叔叮嘱我务必保密,不然大家知道这件事,绝对会把他骂得抬不起头。不过,他后来把我送到加拿大,写了封介绍信要我带给一位朋友。结果我到了十七岁,就在法国当起飞行员了。
“那时我们开的飞机简直是破铜烂铁,每次飞行都等于赌上性命,而且飞行的高度按照今天的标准,根本就高得很离谱,但是我们什么都不懂,反而以为很了不起。我那个时候特别爱飞行,很难形容内心的感受,只觉得又得意又开心。在空中越飞越高,我觉得好像跟某种辽阔又美丽的空间合为一体。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只晓得飞到两千英尺后,自己不再是孤独一人,好像找到了归属。这听起来可能很不可思议,但是我真的无法形容。我飞到云层上面,仿佛俯瞰着一大群绵羊,无边无际,让人觉得自由自在。”
拉里稍做停顿,凝视着我,眼神深不可测,摸不清是否真的在看我。
“我知道有成千上万人死亡,但是都没有亲眼目睹,所以对我没什么影响。直到我有一次看到别人死在我面前,心里才充满了羞愧。”
“羞愧?”我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确实是羞愧,因为他只大我三四岁,充满活力和胆量,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现在却是血肉模煳,好像不曾存在过。”
我沉默以对。以前读医科时,我就见过死人,战争期间更是不计其数。而我深感难过的是,他们看起来无足轻重,不剩半点尊严,成了遭戏班丢弃的木偶。
“当晚我失眠了,还哭得很惨,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愤怒难耐,无法忍受这么丑恶的一面。战争结束后,我回到家中。我以前就很喜欢机械,如果航空业没什么好做的话,就打算找家汽车工厂任职。我因为战时受过伤,得休息一阵子。后来家人要我开始上班,但是我做不来他们期望的工作,感觉很没意义。我有很多时间都在思索,反复问自己人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归根究底,我纯粹是运气好才苟活下来。我希望能有番作为,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以前,我对上帝没什么特别的想法,那阵子却开始想起他来了。我不懂为什么世上会有邪恶,明知自己很无知,却又没有人可以请教,但是我很想学点什么,就开始胡乱读起书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恩西姆神父。
“‘你已经读了四年书了吧?找到答案了吗?’他问我。
“‘完全没有。’我说。
“他看着我,满脸和蔼可亲,让我一头雾水,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会让他有这种反应。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好像心中在盘算什么。
“他说:‘我们历史悠久且充满智慧的教会,发现如果信教行礼如仪,就会获得真正的信仰。如果祈祷虽然有疑虑,却依然诚心诚意,疑虑自然就会消除。根据从古到今累积的经验,证明了礼拜仪式对精神的影响很大,前提是你能全然投入,享受仪式的美好,上天就会赐给你宁静。我再过不久就要回修道院了,要不要一起回去,住上几个礼拜呢?你可以跟其他庶务修士在田里干活,晚上就到图书馆看书,这个经验也很有意思,不输给在矿坑或农场的工作。’
“‘你为什么会这样建议呢?’我问。
“‘我已经观察你三个月了,也许比你自己还更了解你。你与信仰之间,其实只有一线之隔。’
“我没有回答,仿佛被拨动了心弦,有种奇怪的感觉。我终于开口,说要考虑考虑。神父就不再提此事,他在波恩剩下的日子,我们再也没聊过宗教的事,但是他离开前留了修道院地址,说如果我决定要去,只要捎个信给他即可,他会替我安排住宿。后来,我发现自己竟然很想他。转眼间又到了仲夏,波恩的夏天十分宜人。我读了歌德、席勒、海涅的作品,也读了荷尔德林和里尔克,但是仍然没找到答案。我时常思考恩西姆神父那番话,终于决定接受他的提议。
“我们约在车站碰面。修道院位于阿尔萨斯,恩西姆神父介绍我认识了院长,就带我到指派的小房间。房内有张狭窄的铁床,墙上挂着耶稣殉难的十字架,陈设简陋,只有些生活必需品。晚餐铃一响,我向食堂走去。食堂有个穹顶,院长站在门口,身旁两名修士分别拿着一盆水和一条毛巾。院长在客人双手洒几滴水清洗,再用修士递给的毛巾擦干。除我之外还有三位客人,其中两位是路过的神父,顺便留下来用餐,另一位是个爱发牢骚的法国老人,专程过来静修。
“院长和两名副院长分别入座餐厅主位,面前都有张桌子。神父们则沿着墙壁两侧入座,见习修士、庶务修士与客人坐在餐厅中央。餐前祷告后,大家就开动了。一位见习修士站在餐厅入口,声音单调地朗诵一本经书。用完餐后,大家又做了一次祷告。院长、恩西姆神父、客人和修士都进了小房间,喝咖啡,闲话家常。之后,我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我前后待了三个月,过得开心自在,那里的生活方式完全适合我。附设的图书馆藏书丰富,我读了不少书。神父们非但没有向我传教,还很高兴地跟我交谈。他们的学养、虔敬以及脱俗的气质,莫不教我深深钦佩。不过别以为他们的生活无所事事,他们其实相当忙碌,耕地、播种样样都自己来,因此也很高兴我能帮忙。我喜欢祷告仪式的盛大场面,但是最喜欢的还是晨祷:每天清晨四点得坐在教堂里,四周还是黑夜围绕,特别打动人心;修士们全穿着制服,用风帽遮住头部,颇为神秘。他们唱起礼拜仪式的诗歌,声音浑厚有力。日复一日的活动按着规律,给人踏实安心之感。尽管耗费了不少精力,但我的思考从没停止过,也能获得充分的休息。”
拉里露出微笑,表情略带遗憾。
“我跟罗拉50一样,太晚才来到这个世界。我应该活在中世纪,那时候信仰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此一来,我就看得清楚自己的方向,也会努力进入教会任职。当时我虽然想信仰上帝,却怎么都办不到。上帝并不比一般的上流人士更加高尚,我因此无法真诚信仰。神父们说,上帝创造万物是为了颂扬自己。在我看来,这实在不怎么高尚。难道贝多芬创作交响乐,也是为了颂扬自己?我不相信。我认为,他之所以创作,是因为灵魂中的乐音需要出口,于是他就努力把音乐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常常听修士们餐前反复祷告,心想他们为什么可以一再祈祷,却从不质疑天父赐予粮食这件事。一般来说,小孩会恳求父亲给他们食物吗?他们都视为理所当然,既不会因此感谢,也不需要感谢。如果父亲让孩子来到世界上,却无法或不愿意抚养,我们只会加以谴责。我觉得,万能的造物主创造万物后,如果不提供物质与精神的食粮,倒不如就不要造物。”
“亲爱的拉里,”我说,“幸好你不是活在中世纪,否则绝对会被绑上木桩活活烧死。”
他只是面带微笑。
“你的成就也不少,”他接着说,“你希望别人当面称赞你吗?”
“我会很不好意思。”
“我想也是。我不相信上帝会要人赞颂他。以前在空军当兵的时候,我们最瞧不起那些巴结长官换来好差事的弟兄。如果极尽奉承之能事,希望获得上帝的救赎,上帝应该也会不以为然。我宁愿相信,上帝喜欢凡事尽力而为的信众。
“但这还不是最困扰我的问题。我最不能接受的是对于罪愆的看法,而据我所知,修士们多多少少都挂念着这件事。我在空军认识许多弟兄,他们一有机会就会喝个大醉,或随便勾搭女人,而且满口脏话。我们的部队里有一两个特别会闯祸,有个家伙开空头支票被逮捕,还被判了六个月徒刑,但这不完全是他的错,他本来就是个穷小子,碰到那种天文数字,就得意忘形了。我在巴黎碰到过不少坏人,而回到芝加哥以后,碰到的坏人更多,但是他们为非作歹不是遗传的原因就是环境的因素,半点不由人。面对这些罪恶,社会应该负更大的责任。我是上帝的话,绝对不会狠心惩罚他们,即使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也不该永远在地狱受苦。恩西姆神父的思想比较开明,他认为没有上帝存在就是地狱,但是如果惩罚难熬到足以称作地狱,仁慈的上帝难道会忍心吗?毕竟是他创造了人类,如果人类因此犯下罪过,那就是上帝的意志使然。如果我们把狗训练得一见到陌生人进门,就扑过去咬他的脖子,然后等到它真的咬伤了人,我们却把它毒打一顿,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如果世界真是至善全能的上帝所创造,他为什么要创造邪恶呢?修士们说,这是为了看人类是否能克服内心的恶,并且抵抗诱惑,把痛苦和忧患当成洗涤灵魂的试炼,最后才配得上他的恩典。这就好像派人送信到外地,但是又不想让他轻松达成任务,就在路上造迷宫要他通过,挖壕沟要他游过,最后再筑道城墙要他爬过去。上帝全知但缺乏常识,我实在信不下去。为什么不能信仰一个根本没有造过物的上帝呢?这个上帝远比人类伟大、有智慧,面对世界的乱象会尽力而为,对抗着非他所创造的邪恶,说不定最终还能战胜邪恶。但话说回来,我也想不出信仰这么一个上帝的理由。
“对于我的疑惑,神父们既无法晓之以理,也不能动之以情。我待在那里只是白费功夫,便去向恩西姆神父道别,他没问我这次经验是否带来收获,只是一脸和气地看着我。
“‘我恐怕辜负了你的好意,神父。’我说。
“‘没这回事,’他回答,‘你虽然不信上帝,但内心十分虔诚。上帝会把你找回来的,至于回到哪个地方,这只有上帝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