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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毛姆 3873 字 2024-02-18

我付了酒钱和苏菲的香槟钱,大伙一同离开。众人仍聚集在舞池里,我们看也没看便走了出去。当时已过凌晨两点,我觉得差不多该就寝了,但格雷说他肚子饿,我便建议去蒙马特的格哈夫餐厅吃点东西。开车的时候,气氛相当沉默。我坐在格雷旁边指路。到了那家外观绚丽的餐厅后,只见有些人还坐在露台上。我们走了进去,点了培根蛋和啤酒。伊莎贝尔似乎恢复了平静,还半调侃地夸赞我竟晓得巴黎的声色场所。

“是你自己说要去的。”我说。

“我玩得非常开心啊,今晚真是痛快。”

“见鬼,”格雷说,“明明糟透了,还遇到苏菲。”

伊莎贝尔无动于衷地耸耸肩。

“你还记得她吗?”她问我,“你第一次到我们家来吃晚餐的时候,她就坐在你旁边。当时她的头发没红成这样,是灰褐色的。”

我开始认真回忆,想起一名年轻的少女,有双蓝绿色的眼睛,歪着头的样子很是迷人。她谈不上漂亮,但清新坦率,又有几分腼腆俏丽,教人觉得有趣。

“当然记得,名字取得好,我有个阿姨就叫苏菲。”

“她后来嫁给了鲍伯·麦唐纳。”

“人还不错。”格雷说。

“他真是我见过的数一数二的帅哥,真不晓得他看中了苏菲哪项优点。我结婚后没多久,他们也结婚了。苏菲的父母很早就离异,母亲改嫁给一个在中国的美孚石油公司的员工。苏菲跟着父亲住在玛文,我们以前经常见到她,但是她结婚后,就渐渐跟我们这伙人疏远了。鲍伯·麦唐纳是名律师,但是没赚多少钱,住在北边没电梯的公寓里。不过,这不是重点。他们不愿跟任何人来往,我从没见过这么黏着对方的小两口。即使是婚后两三年生了个宝宝,他们去看电影的时候,还是像热恋中的情侣,他搂着她的腰,她把头靠在他肩上。在芝加哥,他们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话。”

拉里静静听着伊莎贝尔说话,未做任何评论,神情难以捉摸。

“后来呢?”我问道。

“有天晚上,他们开着小敞篷车回芝加哥,顺便带着宝宝。他们老把孩子带在身边,因为家里没有帮手,苏菲凡事都亲力亲为。他们也把孩子捧在手心里当成宝。那天,一群醉鬼开着一辆大轿车,时速八十英里,就这么跟他们迎头撞上了。鲍伯和宝宝当场惨死,不过苏菲只有脑震荡,断了一两根肋骨。大家瞒了她好久,不让她知道鲍伯和宝宝死了,但最后还是得告诉她。当时的情景实在悲惨,她哭得几乎快要发疯,哀号到屋顶都要塌了。大家得日夜看着她,有回差点让她跳楼成功。我们能做的真的都做了,但是她好像非常恨我们,出院后又被送进疗养院,住了好几个月。”

“太可怜了。”

“她离开疗养院以后就开始酗酒,喝醉了就随便跟男人上床。她丈夫家的人完全受不了,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好人,最痛恨这样的家丑。起初,我们都努力想帮她的忙,但是完全帮不了。如果请她吃晚餐,她就醉醺醺地出现,很可能饭没吃完就不省人事了。后来,她开始跟一帮流氓来往,我们也只好放手。有一次,她因为酒驾被逮捕,当时她跟地下酒店结识的拉丁佬在一起,而拉丁佬是警方的通缉犯。”

“但是她有收入吗?”我问。

“鲍伯本来就有保险,肇事车主也有保险,苏菲因此拿到一些理赔。不过,这点钱撑不了多久。她就像喝醉的水手,花钱毫无节制,不出两年就破产了,她的祖母也不让她回玛文。后来她丈夫家说,如果她肯住在国外不回来,就固定给她生活费。我想她现在就是靠这笔钱过活吧。”

“真是风水轮流转,”我说,“以前败家子是从英国送到美国,现在则是从美国送到欧洲来了。”

“我真觉得苏菲很可怜。”格雷说。

“是吗?”伊莎贝尔冷冷地说,“我不这么认为。当然,她遭受了很大的打击,当时没人比我更同情她了。我们一直都很要好。但是,正常人总是会振作起来的。她之所以自暴自弃,是因为本身的劣根性,天生就不懂得节制,就连对鲍伯示爱都那么夸张。如果她的性格够坚强,应该能有办法过活才是。”

“说起来容易啊……你是不是太狠心了,伊莎贝尔?”我低声说。

“不会吧。我觉得这是常识,不需要太可怜苏菲。天晓得,没人比我更爱格雷和两个孩子了,要是他们也在车祸中丧命,我一定会难过到发疯,但是迟早会振作起来。格雷,你也会赞同我的吧?还是希望我每晚喝到烂醉,随便跟巴黎的混混上床呢?”

格雷给的回答妙极了,我印象中他没这么幽默过。

“我倒想看你穿着莫林诺克斯40设计的时装,跳进柴堆里陪我一起火葬,不过既然现在不流行陪葬,我猜最好的替代方案就是打桥牌了。不过我希望你要记得,除非确保能拿到三墩半或者四墩,否则不要一开牌就叫无主。”

眼下时机不对,不然我就会跟伊莎贝尔说,虽然她真心爱着丈夫和孩子,但是这份亲情谈不上有多深。不过,她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便不客气地问道:“你想说什么吗?”

“我跟格雷一样,觉得这孩子很可怜。”

“她早不是孩子了,都已经三十岁了。”

“我想对她来说,丈夫和孩子的死就等于是世界末日。她不顾自己的死活,甘愿沉沦于酗酒和滥交,只为了报复生命的残酷。她曾经有天堂般美好的生活,一夕破灭后,受不了平凡无趣的世界,绝望之余只好坠入地狱。我可以想象,她觉得既然再也喝不到天堂的琼浆玉露,倒不如让自己镇日与屎尿为伍。”

“你们小说里才会写这套,根本胡说八道,你自己也晓得,苏菲自甘堕落是因为她喜欢这种生活。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失去了丈夫和孩子,这才不是她走歪路的理由。恶无法由善而生,而是本来就存在了。那场车祸只是撕破了她的伪装,让她自在地露出真面目。别把同情浪费在她身上了,她现在只是回到本性。”

拉里自始至终都沉默以对,似乎陷入深深的沉思,对于我们的话恐怕充耳不闻。伊莎贝尔说完后,所有人暂时都没接话。拉里终于开口了,但声音古怪,缺乏那种抑扬顿挫,反倒像是自言自语,在凝视着过去模煳的岁月。

“我记得她十四岁那年的模样,长发从额头往后梳好,后脑勺打了个黑蝴蝶结,脸上长满雀斑,表情严肃。她很谦虚,品行端正且充满理想,什么书都读,我们以前常会一起讨论。”

“什么时候?”伊莎贝尔问道,微微皱眉。

“噢,你和你母亲出去应酬的时候。我常去她祖父家里,跟她坐在他们家那棵大榆树下,互相读书给对方听。她很喜欢诗集,自己也会创作。”

“那个年纪的女孩子都这样,写的东西都乏善可陈。”

“当然啦,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想必我还不懂得欣赏。”

“你那时候顶多十六岁吧。”

“当然,她的诗是以模仿为主,很有罗伯特·弗罗斯特41的风格。不过,我总觉得,她小小年纪能写成这样,相当了不起。她的听觉很敏锐,节奏感也很好,可以感受到乡间的声音和气味,譬如空气中柔和的春意,以及雨后旱地散发的清香。”

“我不晓得她会写诗。”伊莎贝尔说。

“她总是偷偷写,怕你们笑,那时她还很害羞。”

“现在不可同日而语了。”

“大战结束后我到了芝加哥,她差不多是大人了,读了许多有关工人阶级现状的书籍,也在芝加哥亲眼见证了部分情况。她迷上了诗人卡尔·桑德堡42,开始拼命写自由体诗,描写穷人困苦的生活和工人阶级遭到剥削的情况。我敢说那时这类诗很常见,但是她写得很真诚,其中不乏怜悯和理想。那时她的志愿是当社工,牺牲奉献的精神教人感动。我觉得她很有前途,不傻里傻气也不无病呻吟,却给人纯真可爱甚至灵魂高贵的印象。那年夏天,我们时常碰面。”

我看得出来,伊莎贝尔听得越来越不耐烦。拉里不晓得自己正拿着匕首往她心里刺,字字句句都在加深伤口。但伊莎贝尔开口时,嘴巴却露出浅笑。

“她为什么会找你说心事呢?”

拉里看着她,眼神充满信任。

“我也不知道。你们大家都很有钱,她不过是个穷孩子,而我也不属于这圈子,去玛文只是因为尼尔森叔叔在那儿当医生,想来她可能觉得我们有点像吧。”

拉里没有半个亲戚。我们至少会有些表亲,虽然少有来往,但至少让人觉得是家族的一分子。拉里父亲是独生子,母亲是独生女,祖父是贵格会教徒,年纪轻轻便在海上失踪,外祖父也没有兄弟姐妹。世上少有人像拉里这样无依无靠。

“你有没有想过,苏菲当时可能爱着你?”伊莎贝尔问道。

“从来没有。”他微笑道。

“她当然爱你了。”

“拉里那时参战负伤,回来成了英雄,芝加哥有一半的女生都暗恋他吧。”格雷依然口无遮拦。

“哪里只是暗恋,她根本就是崇拜你啊。拉里,难道你真的不晓得吗?”

“真的不晓得,我也不相信。”

“因为你觉得她品行端正嘛。”

“以前的情景我还记得很清楚:一个瘦瘦的女孩,头发绑着蝴蝶结,表情严肃地读起济慈的诗,声音颤抖,眼睛泛泪,只因为诗太美了。不知道那个她,到哪里去了。”

伊莎贝尔的表情略带惊讶,狐疑地瞄了拉里一眼。

“时间好晚了,我也快要累瘫了,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