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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毛姆 4191 字 2024-02-18

“你难道没想到吗?从他对你说的话来看,我觉得答案很明显,就是上帝。”

“上帝?!”她喊出声,大感诧异。字眼相同,意义却完全不同,听起来趣味十足,我们俩都忍俊不禁,但是伊莎贝尔旋即一脸认真,表情似乎透露出一丝害怕,“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这只是我的猜测。是你问我身为作家的看法的,可惜你并不晓得他在大战期间到底经历了什么事,使他深受震撼。我觉得想必是某种出乎意料的打击。姑且不论拉里的遭遇,重点是他因此觉得人生无常,导致他急着想要确定世上的罪恶和痛苦都能获得补偿。”

伊莎贝尔看起来不喜欢我把话题兜到这上头,因而显得坐立难安。

“这些听起来难道不病态吗?做人要面对现实,人活着就是要好好过日子。”

“也许吧。”

“我只想当个正常的普通女生,开开心心过日子。”

“看样子,你们两人的性情真是格格不入,幸好是在婚前就发现了。”

“我想结婚,有自己的孩子,然后生活——”

“生活就按照慈悲上帝的安排吧。”我微笑着插话。

“是啊,这没有什么不对吧?这样过得很快乐,我会很满足。”

“你们就好像两个朋友一起去度假,可是一个想爬格陵兰的雪山,另一个却想去印度的珊瑚海岸钓鱼,是不会有结果的。”

“再怎么说,我在格陵兰的雪山上还有机会得到海豹皮大衣,印度的珊瑚海岸哪可能钓得到鱼。”

“这很难说啊。”

“为什么这么说呢?”她问道,眉头微皱,“你的话听起来好像都有所保留。我当然晓得自己在这段关系中不是梦想家,拉里才是,他充满了理想,很会编织美梦,即使梦想无法实现,梦想本身也很令人向往。我做人比较势利和现实,就常识来判断,想要同情拉里也难,不是吗?但是你别忘了,最后倒霉的会是我,拉里会不断向他的目标前进,荣耀都会归于他,我只能跟在后头勉强撑起家计。但是我想好好享受人生啊。”

“我知道。多年前我还年轻,认识一个非常优秀的医生,可是他并没有执业,多年来都埋头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里,每隔几年,就写出一本厚厚的书,既非科学又非哲学,因为找不到读者,他只好自费出版。他死前写了四五本这类没半点价值的书。他有个儿子从小立志从军,可是家里没钱送他进桑德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这孩子只好去当大头兵,最后却在战争中阵亡了。他还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我也很欣赏这个女孩子。她后来进了剧场,但是因为缺乏天分,只能到处接些二流剧团的小角色来演,赚的钱少得可怜。而医生的太太多年来辛苦持家,最后太过操劳而病倒了,女儿只好回家照顾母亲,接手母亲做不动的粗活。生命白白浪费,到头来一场空。人生如果不想随波逐流,就等于是场豪赌,失败的人不胜枚举,成功的人寥寥无几。”

“妈和艾略特舅舅觉得我做了正确的决定,你也认同吗?”

“孩子,我的看法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我根本就是外人啊。”

“我把你当成客观的旁观者呀,”她露出开朗的笑容,“我想获得你的认同。你真的觉得我这样做对吗?”

“我觉得对你来说,这样做确实是对的。”我说道,十分肯定她没察觉到我的回答里有什么细微的不同。

“可是,为什么我有点过意不去呢?”

“真的?”

她点点头,嘴角仍带着微笑,但掺杂着一丝懊悔。

“我知道这个决定合乎常理,凡是有理性的人都会认为我别无选择。我也知道不管以务实观点、人情世故、基本礼节或是非对错的立场来看,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可是,我的内心深处隐约感到不安,觉得如果我不要那么现实、那么计较得失、那么自私,态度清高一些,就会嫁给拉里,两个人同甘共苦。如果我爱他爱得够深,就不会在意外界的眼光。”

“你也可以倒过来说。如果他爱你爱得够深,就会顺着你的意思。”

“我也这样跟自己说过,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我想女人天生就比较愿意牺牲自己吧。”她轻笑了两声,“就好比《圣经》中路得跑到异乡麦田十穗22之类的事。”

“你为什么不冒险试试呢?”

我们原本谈话的气氛相当轻松,仿佛聊的是两人共同认识却不亲近的普通朋友。就连伊莎贝尔说起她和拉里摊牌的过程,语气也很爽快,有时还自我解嘲,好像怕我看得太严肃似的。但是,这时她的脸色变了。

“我很害怕。”

我俩一时半刻都没开口。我的背嵴传来一阵凉意,这种反应唯有见人展露真情时才会出现,往往让我深感动容。

“你真的很爱他吗?”我终于开口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对他老是不耐烦,常常是干着急。我心里一直想着他。”

我们又沉默了下来。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咖啡厅很小,绲着花边的厚帘子挡住了外头的光线。墙上贴着大理石花纹的黄壁纸,上头挂了装饰用的旧版画,而红木制的家具、蹩脚的皮椅和挥之不去的霉味,让人恍若身处狄更斯小说里的咖啡厅。我拿起火钳拨了拨火,添了些煤。伊莎贝尔忽然开口。

“其实,我原本以为只要摊了牌,他就会妥协,因为我知道他耳根子软。”

“耳根子软?”我惊呼出声,“你哪来这种想法?他可是整整一年不顾亲友的反对,坚持要走自己的路呢。”

“以前无论我想做什么,他都会顺着我的意,凡事都听我的话。他也从来不强出头,都默默跟着大伙的脚步。”

我点起一根烟,看着袅袅的烟圈愈扩愈大,最后在空气中散去。

“妈和艾略特都认为,我既然跟他解除了婚约,就不应该再这么频繁地一起出去,好像装作没事一样,但是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我一直到最后,都还以为他终究会屈服,没想到他意识到我是认真的后,竟然还不肯让步。”她犹豫半晌,露出有些顽皮的笑容,“如果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会不会吓一跳?”

“应该不太会。”

“我们决定来伦敦之后,我打电话给拉里,问他能不能陪我度过在巴黎的最后一晚。我把这件事跟家人说了,艾略特舅舅觉得不成体统,妈妈说没有必要。她只要说没有必要,就代表她其实完全不赞成。艾略特舅舅问我们要去哪儿,我说打算找个地方吃晚餐,然后去逛逛夜店。他就要妈妈阻止我。妈妈说:‘如果我不准你去,你会听话吗?’我回答:‘当然不会啊。’她就说:‘我想也是,既然如此,准不准也没什么意义了。’”

“令堂似乎非常通情达理。”

“我想很多事她都看在眼里。拉里来接我的时候,我去她房里说晚安。我那晚稍微打扮了一下,没办法,在巴黎是不可能素颜外出的。她看到我穿的衣服,就上下打量着我,让我不太自在,觉得她看穿了我的计划。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吻了我一下,要我玩得开心点。”

“你的计划是什么呢?”

伊莎贝尔犹疑地望着我,似乎思量着自己该坦白到什么程度。

“我敢说自己打扮得还不错,这也是我最后的机会。拉里在麦克锡饭店订了位,我们享受着一道道好菜,我爱吃的东西都点上了,还喝了香槟,天南地北地聊天,至少我自己说得滔滔不绝,拉里被逗得哈哈大笑。我喜欢他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常被我逗得很开心。我们还一起跳舞,跳完后就前往马德里堡,碰到几个认识的朋友,大伙就聊了起来,继续喝着香槟。后来,我们又跑去阿卡夏夜店。拉里跳起舞来有模有样,我们也搭配得恰到好处。音乐一直没停,加上酒酣耳热,我觉得有些飘飘然,只想尽情放纵,就跟拉里脸贴着脸跳舞,我知道他想要我,而我也很想要他,所以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念头,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早就埋在潜意识里了。我想把他带回家,这样的话,一切就会顺其自然地发生。”

“哎呀,你说得还真够委婉。”

“我的房间离艾略特舅舅和妈妈的房间都有点距离,所以自认为不用担心被发现。等我们回到美国以后,我就可以写信给他说我怀孕了。到时候,他也只能回来和我结婚,而且只要他回到美国,我相信要他留下来也很容易,尤其是妈妈身体也不好。我心想怎么以前没想到这个办法,实在是够笨的,这样问题就全都解决了。夜店的音乐停了下来,我仍旧贪恋着他的怀抱。后来我说已经很晚了,第二天要搭中午的火车,最好现在就回家。我们搭了同一辆出租车,我依偎着他,他用胳膊揽着我,亲了我好多下,那种感觉太美好了。好像才一转眼的工夫,车子就开到了家门口。拉里付了车钱,出租车突突地开走。他说要走路回家,但我双手搂着他的脖子问:‘要不要上来再喝最后一杯呢?’他只说:‘好啊,你愿意的话。’

“他按了门铃,门开了。我们一进门,他就先开了电灯。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完全没有怀疑,诚实又天真,他显然一点都没察觉到自己快落入我的圈套了。我顿时觉得自己不能耍这么恶劣的手段,这好像在抢走小孩手中的糖果。你猜我后来怎么办?我说:‘我看还是不要好了。妈妈今晚不太舒服。如果她睡着了,我怕吵醒她,晚安吧。’我仰起脸颊让他亲了一下,然后把他推出门,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你很后悔吗?”我问。

“虽然没什么值得高兴,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这种事我真的做不出来,那不是我的真心,当时只是一时冲动罢了。”她咧嘴笑着,“也许可以说我良心发现吧。”

“也许吧。”

“所以我也必须承担后果,以后一定会更加谨慎的。”

我们的谈话差不多就此结束。伊莎贝尔想必觉得,如此无拘无束地跟人聊天,着实感到宽心,但我也只帮得上这一点忙,不禁觉得有些心虚,因此多讲了几句安慰的话。

“人在谈恋爱的时候,如果过程有很多波折,就会觉得非常难过,以为永远无法释怀。但是最令人出乎意料的,往往是航海带来的疗效。”

“怎么说呢?”她面带微笑。

“爱情就好比航海技术很差的水手,颠簸的航程会让人受尽各种折磨。不过,如果你和拉里之间隔了一片大洋,你就会恍然大悟,刚开始那点难以忍受的痛苦,以后竟然会变得微不足道。”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算是吧,以前经历太多风风雨雨了。我只要陷入单恋的痛苦,就会立刻去搭邮轮出海。”

外头的雨依旧下个不停,我们决定直接开车回伦敦,毕竟伊莎贝尔不看汉普顿宫和伊丽莎白女王寝宫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在这之后,我还见过伊莎贝尔两三次,但是都有别人在场。后来我觉得在伦敦住得差不多了,便前往奥地利的提洛尔山区住了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