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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毛姆 4709 字 2024-02-18

“这些话听起来都很幼稚,应该是大学生才会有兴趣,毕业后就会忘光了,他们得设法讨生活啊。”

“这也难怪,你看,幸好我还有些钱可以过活,否则也只好像别人那样,努力去赚钱了。”

“难道你完全不把钱放在眼里吗?”

“是啊。”他露齿而笑。

“那你觉得还得耗多久呢?”

“这也说不准,五年或十年吧。”

“然后呢?你开窍了以后能干吗?”

“如果我真的开窍了,应该就晓得该怎么办了。”

伊莎贝尔激动地紧握双手,坐着的身子不禁向前倾。

“你实在大错特错,拉里。你是美国人,并不属于这里,美国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等我准备好了,自然会回去。”

“但这样你会错过很多机会。我们现在正经历前所未有的伟大冒险,你怎么能忍受待在这个寒酸的地方呢?欧洲玩完了。我们是全世界最伟大、最强大的民族,进步一日千里,什么都不缺。你应该尽一份心力,参与国家的发展。你已经忘了这种感觉,也不晓得现在的美国生活多么令人向往。该不会你之所以置身事外,是因为没勇气去扛起身为美国人的责任吧?唉,我知道你多少也算在工作,但这难道不是逃避责任吗?难道不是佯装努力,实则偷懒吗?如果人人都跟你一样推三阻四,美国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你还真严厉啊,宝贝。”他笑着说,“我的回答是,并不是每个人的感受都跟我一样。幸好他们选择的都是所谓正常的道路。你忘了,我的求知欲非常旺盛,不亚于格雷的赚钱欲。难道花个几年充实自己,就是背叛国家吗?搞不好我学出名堂之后,就能回馈社会,造福一些人。当然,一切还得看机缘。但就算我白忙一场,跟做生意失败的人相比,也差不到哪儿去啊。”

“那我呢?难道我对你一点都不重要?”

“你对我非常重要,我希望你能嫁给我。”

“什么时候?再等十年吗?”

“不是,就是现在。越快越好。”

“怎么嫁给你?妈妈身上没什么钱,就算有也不会答应。她觉得不能鼓励你游手好闲。”

“我不会向你妈妈拿半毛钱,”拉里说,“我一年有三千块的生活费,这在巴黎相当够用了。我们可以找间小公寓,请一位女佣,生活过得开心自在,宝贝。”

“可是,拉里,一年三千块是活不下去的。”

“当然活得下去,很多人还用不了那么多。”

“但是我才不要一年只能花三千,根本没有道理。”

“我都只花一半的钱。”

“这怎么可能!”

她看着破旧的小房间,厌恶得微微发抖。

“我的意思是,我存了点钱。我们可以去卡布里岛度蜜月,秋天再去希腊。我非常想到希腊看看。我们以前不是常说要一起环游世界吗?”

“我当然想旅行啊,但不是用这种方式。我不想搭船坐二等舱,不想下榻连浴室都没有的三流旅馆,更不想每次都上廉价餐馆吃饭。”

“去年十月,我就是这么玩遍意大利的,非常惬意。我们可以用三千块,花一整年的时间环游世界。”

“可是我想要孩子啊,拉里。”

“不要紧,我们带孩子一起去。”

“你真够傻,”她笑了出来,“你知道生孩子要花多少钱?维奥莱特·汤姆林森去年生了宝宝,她省吃俭用,还是花了一千两百五十块。还有你知道请保姆要多少钱吗?”她逐渐感到心烦意乱,因此语气愈来愈激动,“你的想法太不切实际了。你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无理。我还年轻,想把握人生,从事时下年轻人的活动,我想参加派对、舞会,打高尔夫和骑马。我也想穿好看的衣服。女孩子在朋友面前穿得相形见绌,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买朋友穿腻的旧衣服,或是等别人施舍新衣服,你又能体会那种心情吗?我想找家像样的美容院做头发,都没有办法了。我才不要坐着电车和公交车到处跑,我想要有自己的车。况且,你在图书馆读书的时候,我该找什么事做呢?是要我漫无目的地逛街,还是待在卢森堡花园顾着孩子,以免他们闯祸?这样是交不到朋友的。”

“唉,伊莎贝尔。”他插了句话。

“至少不是我们以前交的朋友。对了,到时艾略特舅舅的朋友大概会看在他的面子上,三不五时邀请我们参加聚会,但是我们想去也去不成,因为我没像样的衣服可穿,而且我们根本就不会想去,因为我们回请不起。我不想认识一堆既不体面又不修边幅的人。我想享受人生啊,拉里。”她忽然察觉到,他的眼神依然温柔,却透露着些许笑意,“你觉得我很蠢,对不对?你一定嫌我小题大做又惹人厌。”

“才没有,我不这么觉得。你说的这些,都是很自然的事。”

他背对壁炉站着,她站起身,朝他走去,两人面对面。

“拉里,如果你名下没有钱,但是有份年薪三千的工作,我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你。我会替你煮饭、帮你铺床,不会在乎穿什么衣服,什么都没有也没关系。我会当成是有趣的挑战,因为一切都只是暂时的,你终究会做出一番事业。但是现在这样结婚,就意味着永远都要过这种邋里邋遢的生活,对未来一点指望都没有。换句话说,我得辛苦一辈子,到死都不得闲,都是为了什么呢?只为了让你解答明知解决不了的问题。这太不像话了,男人就该工作,这才是人生的目的,也才是造福社会的方法。”

“简单来说,就是有责任在芝加哥安顿下来,进入亨利·马图林的公司。你觉得哄朋友去买马图林看中的股票,就是大大造福社会吗?”

“中介是少不了的啊,况且这样的赚钱方式既体面又值得敬重。”

“你把巴黎的一般人说得一无是处。可是,实情跟你想象的并不一样。就算不买香奈儿的衣服,依旧可以穿得很体面。而且真正有意思的人,并不住在凯旋门和福煦大街那一带,因为这些人都不大富有。我在巴黎认识了很多人,有画家、作家、学生,其中有法国人、英国人和美国人,形形色色。我觉得都比艾略特那些虚伪的侯爵和公爵有趣多了。你的反应够快,又有幽默感,绝对会喜欢听他们边吃饭边斗嘴,不会去在意葡萄酒的等级,也不需要管家和用人来伺候。”

“少说傻话了,拉里。我当然喜欢,你知道我又不是势利鬼,当然会想见见有趣的人。”

“是啊,但前提是穿着香奈儿的服装吧。他们看到你的打扮,难道不会觉得你是来视察贫民窟的吗?他们会很不自在,你也会不舒服,什么收获也没有,顶多事后告诉埃米莉·蒙塔杜尔和格拉西·夏托加拉尔,说自己在拉丁区有多好玩,碰到一群怪里怪气的波希米亚人。”

伊莎贝尔微微耸了耸肩膀。

“你说得没错。他们跟我从小到大的朋友很不一样,没有共通点。”

“所以现在呢?”

“就跟开始一样。从我懂事以来,就一直住在芝加哥,我的朋友全都在那里,平时的嗜好也在那里,芝加哥才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妈妈身体不好,看样子好不起来了,就算我想离开,也力不从心啊。”

“也就是说,除非我准备好回芝加哥,否则你就不会嫁给我吗?”

伊莎贝尔犹疑了一下。她深爱着拉里,也想嫁给他,全心全意想跟他在一起。她晓得拉里也想娶她。她相信就算两人最后摊牌,拉里终究也会让步。虽然心里害怕,但她不得不冒这个险。

“没错,拉里,就是这个意思。”

拉里在壁炉台上划了根火柴,由于是老式的法国硫黄火柴,立即有辛辣气味扑鼻而来。他点燃烟斗后,走过她的身边,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一语不发,沉默的时间仿佛没有尽头。伊莎贝尔仍站在原地,瞧着炉台上的镜子,却看不见自己的身影。她的心跳极快,神情中满是煎熬。拉里终于转过身来。

“我真希望能让你了解,我给予你的生活有多么充实,也希望能让你体会,精神生活有多么美妙,体验有多么丰富,没人可以设限,这样的生活才幸福。而唯一能跟它媲美的经历,就是独自架着飞机在天空翱翔,越飞越高,四周无边无际,让人沉醉在无垠的空间里,这种感觉无与伦比,远远超越世俗的权力和荣誉。前几天,我在读笛卡儿,他的作品,字里行间流露出一股自在、优雅和清明。真是美!”

“可是,拉里,”她急着打断他,“你难道不了解,你这些要求我既做不到,也没兴趣,更不想去装作感兴趣吗?我讲过好多遍了,我只是平凡的正常女生,现在是二十岁,但再过十年就老了。我想要及时行乐。唉,拉里,我真的好爱你。你说的那些都是无事生非,这样是不会有出息的。为了你自己好,我拜托你,求求你不要这样。像个男人吧,拉里,担起自己的责任。人家在分秒必争的时候,你却在浪费宝贵光阴。拉里,你要是真的爱我,就不会为了梦想抛弃我,你已经享乐过了,跟我们回美国吧。”

“我办不到,亲爱的,这对我来说跟死了没两样,等于出卖我的灵魂。”

“唉,拉里,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这是自以为高尚的疯女人才会说的话。这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完全没有意义啊。”

“意义就在于我心里的感受啊。”他答道,眼神闪烁。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难道不晓得这是很严肃的事吗?我们站在十字路口,现在的作为会影响我们的一生哪。”

“我知道。相信我,我也很严肃。”

她叹了口气。

“跟你讲道理你不听,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但我不认为这是道理,反而觉得你从头到尾都很无理。”

“我无理?”要不是她当时很难过,搞不好就大笑出来了,“可怜的拉里,你真是够疯的。”

她慢慢褪下手上的订婚戒指,放在掌心,盯着它瞧。那颗方形的红宝石,嵌在薄薄的白金戒环上,她一直都很珍惜。

“假如你真的爱我,就不会让我这么不快乐。”

“我真的爱你。可惜有时候,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难免会让别人不快乐。”

她伸出放着戒指的手,颤抖的嘴唇勉强扬起微笑。

“还你,拉里。”

“我拿了也没用。你要不要留着它,纪念我们的友谊?可以戴在小指上。我们还是可以当朋友,对吧?”

“我还是会一直关心你,拉里。”

“那就留着戒指吧,我希望你留着。”

她迟疑了一下,才把戒指戴在右手小指上。

“太大了。”

“你可以改小一点。走吧,我们去里兹酒吧喝杯酒。”

“也好。”

伊莎贝尔不禁有点诧异,婚事竟然就这么没了,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掉。除了不跟拉里结婚以外,一切好像都没改变。她简直不敢相信,一切都尘埃落定。不过少了大吵一架的场景,倒让她有点不甘心。两人平心静气地把话摊开来说,仿佛是在讨论买房子之类的事情。她觉得失望极了,却又感到些微满足,因为两人的举止如此文明。伊莎贝尔很想知道拉里的心态究竟如何,但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拉里清秀的脸孔与深黑的眼睛就像一副面具,伊莎贝尔心里明白,尽管与他熟识多年,但自己依然猜不透他。她先前把脱下的帽子随手放在床上,如今站在镜子前,再度把帽子给戴上。

“我很好奇,”伊莎贝尔边说边整理头发,“你本来就打算取消婚约吗?”

“没有。”

“我原本以为,你也许会大松一口气,”拉里并未吭声,伊莎贝尔转过身来,嘴角扬起开朗的微笑,“好了,走吧。”

拉里锁上身后的门。他把钥匙交给柜台时,那男的表情促狭,心照不宣地打量着他们。伊莎贝尔想要猜不中他的心思也难。

“这个老家伙想必认为我的童贞没了。”她说。

两人叫了辆出租车到里兹酒吧喝酒,边喝边谈些无关紧要的事,似乎毫无拘束,宛如天天见面的老友。拉里生性寡言,而伊莎贝尔则爱聊天,开了话匣子便滔滔不绝。而且她下定决心不让场子冷掉,因为不希望拉里觉得她怀有怨怼,加上自尊心作祟,也不想让他疑心她有一丝难过和不开心。

没过多久,伊莎贝尔便要拉里载她回家。他把车开到她家门口后,她语气愉悦地对他说:“别忘了明天来一起吃午餐。”

“绝对不会忘记。”

她把脸凑过去,让他吻了一下,便走进门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