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常有正魔之分, 两者共存于世,如阴阳于天地,手背手心于肢体, 为事物的两面性, 无孰优孰劣,孰对孰错之分。
天道既然允许魔修飞升, 上界也接纳魔修渡过雷劫后登上天梯,即代表着它是必然要存在于世的一类修者。
正如害虫虽人人喊打,却也是生物链中不可或缺的的一环。
两者修行的方式,其实说来也并无太大的不同。
清修注重苦修,魔修更重杀伐, 然而不论苦修或是杀戮, 在修炼途中都缺一不可, 没有魔修就不需要入定,清修就不需要历练的说法。
只是魔修杀戮起来,不管对方是人是妖, 是善是恶,是修者还是凡人, 只要对自己的修为有利,便会挥动屠刀。
而清修则好上许多, 为了规避雷劫, 他们一代代试探天道的规则, 最终得出“不杀凡人, 不将一脉一支赶尽杀绝”的规则。
并且为了让门派世家之间保有基本的安宁,也立下轻易不残害正道修士的性命的规矩。
当然十万年下来,这样的规则已在正道之中成了彼此默认的法则。
正道与魔道也因此划开了一道不可交融的汉界楚河,魔道会杀正道以增加修为, 正道又何尝不能以狩猎魔道以正道心,发泄心中的杀意呢?
即使魔道之中也有天性纯善之人,正道亦有真正以扶正祛邪为己任的修者,但终究也是少数。
修真界的至高法则,永远都是弱肉强食。
而天道也在竭力平衡万物之间的强弱,魔道只须杀戮就可轻易进阶,天道便降下更多的雷劫,对走捷径者施以更重的惩处,又以溟州这么唯一一块产生魔气的地界作为限制,让魔修离开魔界之后,行动便更加艰难。
也因此除却几次魔修大肆入侵九州的事件之外,云水界这十万年来魔修往往都被困足于溟州内自相残杀。
他们如同炼蛊一般,在本就贫瘠的土地上抢着稀薄的资源,踏着同道的鲜血与头颅,甚至吃着他人的、自己的血肉向高处攀行。
兴许前一秒还杀人夺宝灭人满门的家伙,后一秒就被偷袭,成了其他修士炼丹炼器的材料。
若问这些魔修,能够选择,还愿生在溟州,修行魔道吗。
想来多是否认的回答。
又或者只是沉默。
因为站在溟州被血污与魔气染透的土地上,已是他们唯一能做的选择。
若不是天生灵根驳杂,仙途渺茫,好端端的人,又怎会去修炼旁门左道?
若不是已被世道逼上绝路,溟州之外天大地大,海阔云清,又怎会迫不得已走上一条注定前途渺茫的道路?
容子倾从那个水月魔尊最记忆犹新的核心回忆看起,穿过无数错乱的时光,终于草草地拼凑出了这人的一生——
灭世的魔头在出生时,不过只是沅州小村里呱呱落地的一个小婴儿。
伴随着他的第一声啼哭,天降异象散开,引起了万年之前的一场混乱。
沅州以某村为中心,周遭数村的百姓突然闻到一股奇香,随后不论男女老少,飞禽走兽尽数落入欲障之中,直到附近游历的仙师被惊动,才算化解了这场危机。
婴儿的天生炉鼎道体也被发现,那修士便将他带回师门,呈与师尊。
豢养炉鼎不论在哪门哪派之中,都算不得会被喊打喊杀的事情。
说来,这其实也算是一种你情我愿的交易。
炉鼎通过贡献自己的修为来换取庇护与资源,豢养者也能借助双修快速积累真元。
但以此得到的灵力会有些驳杂,不如自己修炼所得的清澈,于进阶和斗法都有阻碍,以此修炼无异于饮鸩止渴,炉鼎也会因亏耗而根基受损,减少寿命。
因此它不算正道推崇的修炼方式,但也没有损害到修真的公平性,便也没有明文规定这样的主仆关系不该存在。
至于被当做炉鼎的人本身是否心甘情愿为他人作筏,以自身的肉.体、前途、性命做为他人修仙之路上的踏脚石……明面上自然都是心甘情愿的,暗地里是否如此,还有待商榷。
只是炉鼎之所以叫做炉鼎,在他人眼里便已成为了一个存放修为的器物。
器物的所思所想,喜怒哀乐,又有谁会在意?
而炉鼎这一支中最特殊的,无外乎天生炉鼎。
炉鼎人人都可以当,只要修习特殊的功法,在双修时以灵力灌注对方,都可以被称作炉鼎。
而天生炉鼎吸纳灵气的速度天生就快于常人,双修时更是无需功法就能自动灌注同修,给予同修比自己吸收更加菁纯的灵力,以及诸多好处。
若能拥有一个天生炉鼎,修行便可事半功倍,几乎算得上是两个人修行的成果,全被一人缴获。
捡到这么一个修真神器,怎么不算天赐机缘?
于是水月便这么被师徒几人收养下来,成了师门中心照不宣的炉鼎。
少年不知这些暗藏的阴私,一日日地成长。
他的一切都是师门给的,不论是名字、修为,还是他的身份。
他只觉得宗门很好,他的人生也万分幸运。
师兄弟和师尊总会找来许多天材地宝给他服用,助他修行、进阶;他们也会告诉他天生炉鼎易被人觊觎,让他不要单独出行,免受蒙骗。
当他想要学习剑法的时候,师尊也会握着他的手,教他一剑一式如何比划。
他虽没有正式拜师,和他们没有师门之实,缺也把宗门当成自己的家,把师门之人当成自己的亲人。
当然,在经过炼气、筑基、金丹这一个个境界攀升的时候,中间也一晃而过百年时光,师门对他虽好,却也有些蛛丝马迹让他的心里产生过疑虑。
只是他一人势小,师门众人却是十几张嘴绕着他说道,再大的疑点,被众口铄金也就打消了。
又或者人在那个环境里,自欺欺人、粉饰太平已是最稳妥的做法。
仿佛只要灾祸没有降临,他就依然是被众人所疼爱的那人,如他们的剑,如他们的刀,如他们的道。
然而利益驱使达成的和睦,终会撕开它的糖衣。
到了水月筑基大圆满,即将金丹的时候,他这个器物在师门的眼里,也终于到了快能启封的时刻。
那些人开始对他软言相劝,或是以互惠互利,同道双修为饵,邀他双修,或是以人情、情谊软磨硬泡、威逼利诱。
水月道心坚定,一心尘封炉鼎逆天改命,自然全都回绝了。
于是那些人便越发急躁,直到他正式进阶金丹,那些人动手了。
刚经过一场渡劫的水月还没来得及巩固修为,就被绑在了禁室之中,迈入金丹这样的人生大槛无人道贺,只有在锁链与咒术的困缚下,面临即将到来的折辱。
他修为尚浅,不足为师尊做鼎,第一个采补的人,便是他曾经最敬爱的大师兄。
那一夜极为混乱,也极为冰冷。
身体被天雷劈过后的焦痂尚未剥落,未能完全转化为金丹的灵力还在胡乱的冲撞经脉,致使金丹摇摇欲坠,将碎不碎。
他的道心也几近破碎。
他咬着牙,没有问一句话,没有给师兄任何辩解的机会,只默默承受侮辱,直到那人连结界都布下,只待享用炉鼎,最为放松警惕的时候……
他也开始了最为激烈的反扑。
指甲、牙齿、拳打脚踢……他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保全自己的道途。
他折断自己的手,解开捆仙索,召唤出大师兄曾送他的本命宝剑,一剑又一剑捅在这人的身上。
当初收到这把宝剑时有多欢喜,如今用它割裂折断情谊时就有多痛恨。
心魔绕上几近碎裂的金丹,他眸中红光隐现,一剑割断大师兄的头颅,挖出他的金丹,将其剁成肉泥。
魔气自那滩绝无复生可能的泥酱中蒸腾而起。
水月赢了他的师兄,也输了立足的根本。
一夜之间,他成了堕入魔道的弟子,杀害大师兄的罪人,反扑主子的炉鼎。
他带着一身伤踏出禁室,看着屋外一双双冷漠而不解的眼睛,他闭口不言,一颗心彻底冷却。
之后且战且逃,他除了一把本命灵剑,什么都没带走,进入了溟州。
此后五千年内,他都不曾踏出那个地界一步。
天生炉鼎在正道统辖的澜洲尚且是块人人想尝一口的香饽饽,在溟州存活就更为艰难。
所幸他是个狠厉的性子,任何时候都不会叫自己吃亏,也永不认命。
进入溟州之后,他舍去曾经的姓名,也将原来的灵剑弃之不用,拼着金丹破碎的风险,强行断去与本命灵剑的牵连。
他锻了把新的魔剑,取名弑己。
弑去原来那个弱小、愚昧的自己,也抹去他曾经在正道存在过的痕迹。
水月虽有天生道体,修炼比常人更加轻松,加之灵根为变异单灵根,本该是天之骄子,修为日进千里。
然而他的进阶的速度在魔修之中却不算快。
一来他进阶金丹本就不稳,道心又受损难愈,师门还曾经为了拔苗助长,给他吃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提升修为的丹药,让他根基也受到损伤。
光是这些沉疴就不知花了他多少时间才疗愈了个透彻。
再来,他太容易被人窥伺,多少次险象环生,才算保住自己的炉鼎,未被他人启封动用。
他在溟州沉浮数千年,一路可谓艰难险阻,九死一生。
期间不知多少次,他的境界提升又跌落,光是金丹破碎跌回筑基,又从筑基再进金丹,再渡雷劫,他就经历过整整六次,元婴、化神亦是如此。
后来他得了秘法剥离情丝与炉鼎,也让修为跌落数次,差点遭人暗算身死。
最为艰难的时候,他也曾在妖兽口中求生,被消化到只剩一个手掌与一柄剑,还坚持吸收魔气修炼,每被融化掉一寸血肉,他就用魔气催生更多一点肉.体愈合。
与死亡赛跑整整百年之后,他日日忍受着胃液融化痛苦,终于以半具残躯,从妖兽腹中破体而出。
他也曾被修士喂入毒虫,恍恍惚惚做了他人百年傀儡,直到有朝一日修为增进,冲破了毒虫的控制,他才又做回水月,独自重拾被蹉跎的人生,将仇恨一一奉还。
这一路他走得艰难,根基被丹药破坏,让他哪怕身为剑修,实力也总比同阶者逊色几分。
那他便成日出生入死地闯荡秘境,不放过每一种神通和道法的学习机会。
所学庞杂一定程度增加了他的整体实力,让他每每遇到危机总能苟活下来,且每一次濒死都会让他比上一次更强,每一次浴血回归,他都会拿仇人的头颅为他血祭。
转眼五千年过去,水月终于第一次进入化神期。
他拥有了可以在九州通行的实力,不必担心一旦离开溟州,就会成为正道砧板上的鱼肉。
他依然惦记着曾经的仇恨,想要屠尽从前的师门,想要喂那些人吃下足以爆体而亡的丹药,想要以幻术控制他们,让他们当着自己的面,当着整个宗门的面互相采补,也尝尝被当做器物,身不由己的滋味。
然而到了那处,他才得知五千年,早已沧海桑田。
那个本就不大不小的宗门,也彻底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中,消失不见了。
所爱之人只是泡影,所恨之人天上地下,无处可寻。
一个人的爱恨、挣扎、困苦,在亘古不变的天道之下,竟显得那么无足轻重,仿佛只是一粒沙被风吹过沙漠,落进了海里,连一点涟漪都不曾留下。
曾经被豢养、被宠爱、被背叛的那个炉鼎,终于拼尽全力活出足以睥睨故人的人生,却发现茫茫世间,早就没人记得他了。
水月在宗门的遗址伫立许久,最终还是屠尽了这片地方。
实力带给他生杀予夺的权利,而任何的失意、痛苦、迷惘,都能以权力覆盖。
后来他探寻出还有几个曾经宗门里的弟子尚存于世,他就把那些人一一抓来,折磨致死,哪怕那些人连千岁都不满,连他过去的名讳和故事都不知道。
之后了断前尘的他,又回到溟州,发展起他的势力。
他一路收编群魔,招揽到不少得力的下属,实力也一日复一日无人匹敌。
进阶合体期后,九州通天柱上出现了他的名号。
天道给他取号为“水月”。
与他所擅长的术法,与他如南柯一梦般短暂的那场清修何其相称。
修士的尊号皆为天道所赐,只要到了合体期,名号就会自动浮现在通天柱上,不论修士是否喜欢,世人都将以此称呼其人。
水月魔尊对这个尊号欣然笑纳,并再一次舍弃了曾经用过数千年的名讳。
他弑过太多个自己,如今多弑一次又有何妨。
等到大乘期时,他的修为已难有存进,他需要更多的杀戮,更多的鲜血来提升他的剑法,充盈他的丹田。
他不甘再居于一隅,把目光投向更广袤的天地。
弥散九州的烽烟自此点燃,烧了整整千年。
云水界元气大伤,半数生灵灭绝,无数种族灭亡、传承断绝,恐怖的因果落到水月的身上,但他不惧!
他踏上通天路的每一步,无不逆天而行,就是有千道万道雷劫落下,他也胆敢一战。
然而这股无往不胜、无坚不摧的锐气,却在遇到漱玉剑尊之后,零落满地。
他走了万年才抵达的高度,漱玉只用短短百年便已追上,每次与之交手,他便越发感到不甘、愤怒,以及恐惧。
世上为何会有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
又为何有人能够生而知之,一生顺遂,仿若天道宠儿,所有资源、能力、机缘全都向他倾倒?
与漱玉斗争百年,水月魔尊在只差临门一脚的就能迎来飞升雷劫的时刻,被漱玉压入落月渊中。
自此呼风唤雨成为过往,他只能没日没夜地挥剑斩月,就连曾经一根手指就能碾死的元婴期的魔修也敢在阵外看他笑话。
如此再过千年,便是他天人五衰,阳寿耗尽的时刻。
他一生横行天下,却只得在结界之中衰老等死,含恨而终。
他如何能甘心?
他不甘心!
于是他卜算生机,找到名为虞醉归的修士收为下属,派那人挖出他从未使用过的炉鼎凝成分身,布下详尽的阴谋,试图历劫重生,也试图让漱玉的门下毁于一旦。
之后又过百年,世人常言屋漏偏遭连夜雨,水月一生从未顺遂,于是情劫匆匆降临之时,他也不过是对天道不公的厌恶又多了一分,便再度放出一具分身用来避劫。
又一百年过去,历劫计划执行得有条不紊。
闻千寻与虞醉归结为道侣,在虞醉归的引导下以炉鼎迅速提升修为,颜以则成了闻千寻身边的一条狗,整日靦颜事仇,好不快哉。
情劫分身蔚椋也落入他遗府的水月阵法之中,自主陨落在死门里,水月魔尊的情劫就这么平稳度过了,而情丝也暂时回归闻千寻的识海,不再成为那具炉鼎分身进阶的障碍。
又是百年过去,水月日复一日劈斩落月,脚下底面愈来愈高,他的头顶与阵法顶端已只差一线。
闻千寻那头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复活了“蔚椋”,可那东西也算不得不是真正的蔚椋,更像是一种幻象罢了。
之后再过百年,闻千寻的修为抵达渡劫,而他们也终于察觉出了水月魔尊的阴谋,一行五人来到落月渊与之决一死战。
水月魔尊趴在地上,于狭小的缝隙里握剑而爬,一身衣物在百年前就荡然无存。
这一战极其艰难,然而水月又一次赢了。
他杀了闻千寻身边的每一个道侣,把闻千寻吸收回到体内,从而修为暴增,已远超飞升进阶的修为,甚至隐隐拥有可与天道抗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