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弑己之人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敢杀,那……(2 / 2)

像是一场静默的哀悼。

情感丰沛的“人”与机械运转的“规则”在此刻平等地对望,规则不知悲伤,而人以目光,以惆怅,为它献上悼亡的花环。

容子倾垂着眼帘,俯下身去,指尖轻轻触碰上一颗灰烬般的东西,然而脆弱枯萎的残粒,却连一丁点儿的磕碰都消受不了,一触之下,就化为齑粉,消散无踪。

最后一点灵光被挤出,没入容子倾的指端,沁入他的识海,也带来一些残破而琐碎的片段——

无尽的尸山与血海,发狂交合的人群,被剑光吞没的天道,坠落的日月与群星,以及水月魔尊那双疯狂、阴冷的眼眸……

喧嚣的哭喊声如山呼海啸,轰然绝响在容子倾的耳畔,又极快地收束,徒留这片黑暗中无穷无尽的死寂。

容子倾眉头微皱,情绪有些过载,让他的胸膛不停地起伏。

这个世界……看来是被水月魔尊毁灭的?

这人居然拥有灭世的力量……

那他把自己绑来又是为了什么?救世?创造?重写规则?

可容子倾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他哪怕穿进自己所写的书里,也不过是被天道规则所管束的一份子罢了。

倒是他的识海里,也因为灵光的进入产生了些微变化……

如今,一个光点正静静地漂浮在最中央。

柔亮的、沉重的、颓败的,却又仿佛酝酿着无限生机的,一个小小的光点。

它仿佛曾经那些容子倾识海里的道种一般,就这么入驻了进来。

容子倾小心翼翼地感知它,触碰它,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天道残骸到底也是天道的一部分,应该是不屑或者不能回应个体的需求,与之互动的。

它只是按照它的选择而运转、消亡、留驻。

好在这小东西没有再次因为容子倾的接触而消失,大概是稳定下了状态,也许还会在他的脑子里待很久。

这颗残骸在入住之后,倒是兢兢业业交起了“房费”,不再需要容子倾勾一下念引,才挤出一点灵力,而是毫无保留地灌溉起了容子倾的丹田。

灵力充盈躯体的感觉很好,灵识和五感也在这一丝残破天道的加持下变得更加敏锐。

甚至容子倾有一种整个世界都能被他感知的错觉。

不,并非错觉,极远的地方产生了一点点的灵力波动,容子倾虽然看不到那个画面,也感知不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却以另一种全知的方式构想出了情景——

虚空被剑锋划出一道裂口,兜帽人踏入这方世界,视线随意一扫,随后便铺开神识,笼罩整片天地,精准捕捉到容子倾的方位。

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容子倾:我屮艸芔茻!

这人一定是来抓他的!

逃是逃不掉的,他不会破碎虚空,也不是兜帽人的对手,哪怕拥有天道残骸……

但这个世界的完整天道都是被这个水月魔尊给毁灭掉的,他就只有这一小片残骸顶什么用啊?!

拿去当下酒的花生米都不够格!

他迅速把那块天道残骸扫到他的本相那里,特意变了个一兜出来,把小光点塞进去藏好,以免被水月魔尊发现。

他刚做完这一切,黑色的人影便出现在他身前。

极其浓郁的血腥味也随之冲入容子倾的鼻腔,他铺开神识张望。

好家伙,水月魔尊简直像是在血水里泡了个澡一般,衣袍、袖口、剑刃都在滴血,脸上也满是血污,一对红眸杀气未散,还流露出一丝餍足与嫌恶。

刺鼻的血腥气里,仔细分辨也能闻到些许淫靡的腥臊味。

看来这人真找了个世界大干特干了一场,还大开杀戒了……也不知道那个被选中的世界现在怎么样了。

但还好,蔚椋的世界是安全的,容子倾依然能感知到道侣契约另一头的存在,这让他放了些微的心下来。

水月魔尊身上的炉鼎已经平复,酒香不再外溢,但魔气和杀气依然如罡风一般萦绕在他身边,如同一道隔绝他人靠近的结界。

许是度过了一段还算愉快的时光,他的气息有些慵懒,淡淡挑了挑眉,没在意容子倾神识的窥视,嗤笑道:“真是只能跑的老鼠,本尊离开此地已有一个月余,想必你已把这里摸了个透,喜欢这个世界吗?可有猜出这是哪里?”

或许是得到了天道碎片的缘故,这回容子倾在面对水月魔尊的压迫感时,身体没有出现强烈的僵直现象,他缓缓抬起头来,觑着水月的神色,试探道:“晚辈愚钝,翻遍此处也只见到一片虚无,还请给点提示。”

其实容子倾心里是有一点猜测的,但眼下神秘人心情还算不错,他不妨多探寻一些线索。

水月魔尊垂眸,盯了他半晌都没有说话。

容子倾冷汗涔涔,差点以为自己藏着天道残骸的事情败露了,水月魔尊才懒懒道:“罢了,你确实愚钝。”他抬手抹去自己一身脏污,轻笑,“本尊便给你一点提示。”

容子倾这才松了口气,不过那一口气还没吐出来,就又被他咽回肚里去了。

这水月魔尊居然把自己的本命灵剑放在一边,随后……又拿出了把一模一样的灵剑来。

容子倾想起来了,眼前之人在杀了他们世界的水月之后,就把他们世界的水月的本命灵剑捡起带走了。

所以这人会有两把本命法器很正常。

如今两把一模一样的灵剑出现在同一片空间里,更证实了两个水月都是真的,且其中一个已经被他自己给杀了。

眼前的水月魔尊眼帘下垂,无悲无喜地看着手中流光溢彩的魔剑,手指轻轻抚摸上剑身,弹了一下。

宝剑当即发出一声悠扬清越。

他听着这个声音,眼底终于晃过一丝笑意,纯然的,喜爱的,也是嘲讽的。

“本尊的本命灵剑叫什么名字,你可知晓?”他问道。

水月魔尊的传说在云水界家喻户晓,本命灵剑如同主人的半身,自然也为大众津津乐道。

容子倾心里一沉,缓缓吐出两个字:“弑、己。”

水月魔尊与蔚椋一样为冰灵根修士,弑己剑也以极寒之物锻造,剑身通体蔚蓝,寒气氤氲,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视线都要被冻僵。

听闻最初的水月魔尊用的并非这把本命灵剑,只是机缘巧合之下,他废弃了第一把灵剑,转而与当前这把建立本命联系,并给这把剑取名为“弑己”。

常言道一语成谶,每个人的名讳、道号、法器之名,都寄托了长辈或是自己对未来的期望。

水月给自己锻的剑,取的名,也在其中给予了他的野望——弑杀是弱小的自己,弑除天生炉鼎的命运,也弑尽通天之道上的所有障碍,哪怕挡在前面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水月魔尊森*晚*整*理眼神微动,略感怀念地道:“弑己……”

他轻笑一声,将这柄剑也放到一旁,随后,从怀中又取出一把灵剑。

还是弑己剑。

这已是第三把一模一样的本命灵剑……可他的动作仍没有停下,又取出第四把、第五把、第六把……

一把又一把灵剑飘到他的身后,如同通天之柱般垒高,连成一片幽蓝剑墙,将至暗的空间都照成了刺目的亮色。

容子倾举头看着向一望无际的漂浮于空中的灵剑,垂头,便是水月魔尊隐没在亮光之下的身影与容貌,一片幽黑。

弑己,弑己。

一把弑己剑,就代表曾有一个水月魔尊陨落。

而眼前的弑己剑,足有整整万把!

这也就表明,眼前的水月魔尊,竟曾杀过那么多个“自己”?!

难怪他有通天之力!难怪他有灭世之能!

难怪他破碎虚空来到他们世界的第一时间不做其他之事,只一心杀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容子倾的眼瞳因震憾而不停晃动,水月魔尊向他跨近一步,被阴影笼罩的兜帽下传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现在呢?有灵感了吗?写过那么多故事,你应该很擅长想象,想到了什么?说给本尊过过耳。”

不怀好意的话语与极强的压力自上而下覆来,容子倾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愿靠近这人半点。

连自己都能杀几千几万次的人,已经根本不能用当成正常人来看待了。

眼前的水月魔尊根本就是个疯子!

然而仅仅后退半步,他的身体便被魔气固定住,动弹不得,水月魔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兜帽下露出一对鲜红的眼睛。

与蔚椋的眼形状很像,可蔚椋看着人时总是专注的,清澈的,这对眼里却流淌着浑浊的恶意,像是以鲜血和岩浆灌注,蔑视看到的一切,又仿佛能透过这人的视线看到自己的死亡。

容子倾噎着嗓子,好半会才音色干哑地道:“你……杀了其他云水界里的自己,也许我可以称它们为其他时间线,或是其他世界线……你很有可能,还毁灭了那些小世界。”

水月魔尊勾起唇角,微微颔首,似乎认同了这个说法。

容子倾冷汗又一次冒了出来,这个水月魔尊真的太疯了!他真的把其他的世界毁灭了!

那刚才离开的那一个月,这个人是施法炉鼎的同时,又去毁灭了一个世界吗?

容子倾咽了下口水,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水月魔尊觉得有些好笑,他抱臂而立,指尖点点自己的臂膀,道:“好问题,这是为什么呢?”

他想了想,缓缓道:“那本尊就来问问你,为什么只差临门一脚便可飞升的时候,本尊却要被漱玉那家伙镇压在落月渊中,只得分出两具分身来求一线生机?

“为何本尊将他们吸收后,天界之门却不向本尊打开?”

他垂眸冷冷地看着容子倾,道:“远在异世的凡人,竟可只用寥寥几十万字便操控了本尊的命运,让尊本沦为剧情的傀儡,一生庸庸碌碌,求而不得……”

“你竟要问我为什么?”

“这便是造物主的傲慢吗?”水月魔尊的语调里带了恨,虽不浓郁,但足够阴冷,“你与被我毁灭的那些天道毫无区别,本尊一个都不会放过。”

容子倾的脸色顿时更加苍白。

水月魔尊知道他是作者,甚至知道故事的剧情,知道每个角色间详细的关联!

这个人,在用上帝视角看着他!

“可……”容子倾嗫喏着嘴唇,发出低声辩解:“可我不曾写过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你不曾写下本尊,你不曾写下本尊……”

水月魔尊的笑声也低低的,像是压抑着什么,随后音调骤然拔高:“天道却将那些祸事按到本尊的头上!”

“若是没有你,天地间怎可能出现漱玉那样的怪胎!本尊又为何会有天生炉鼎之身,为何会突然面临情劫?”

他俯看容子倾,咬牙质问:“容子倾,你告诉我,为、什、么?”

容子倾:“……”他被挟持着进退不得,也对水月魔尊的质问避无可避。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溢出一丝气声,却只觉得哑口无言。

水月魔尊如今所说的这些,本就是他不可辩驳的错误。

因为他坑了这本小说,才会留下无数的剧情漏洞。

即便水月魔尊的困苦与他毫无干系,他完全可以推脱为这大魔头本就作恶多端,有此恶果全是咎由自取。

可闻千寻和蔚椋呢?

眼前的水月魔尊如果成为这个世界最后活着的那人,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已经把闻千寻和蔚椋给吸收了?

那他的内里,会不会也留下了他所写的角色的一部分?

他这辈子只坑了这么一本小说,却没想到酿成了这么大的苦果。

容子倾缓缓垂下眼帘,避开水月魔尊的视线,道:“所以……你把我抓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水月魔尊后退了一点,道:“看到这个世界了吗?”

他的神识冲进容子倾的识海中,粗暴地拖出容子倾的神识,强行带着它铺远,放大,直到涵盖云水界每一寸漆黑荒芜的土地。

容子倾只觉脑海中一片刺痛,这样被他人强硬地拖拽神魂,根本就是一场酷刑,稍有不慎就会伤到他的神智,让他成为白痴或者殒命于此!

识海被拉伸到他根本不能承受的广度,头颅剧痛无比,脑浆都像是要爆裂,让他忍不住像被触碰的海龟一般,拼命收拢他的神识。

可他的抵抗微弱无力,水月魔尊压根不管他的痛苦和抗拒,强行吧毁灭的云水界全部刻录进容子倾的眼底。

他的声音也冰冷地响在容子倾耳畔。

“这个云水界毁灭了,他是被本尊毁灭的,它也是因你而亡!”

“还有千千万万个云水界,它们都因你而亡!”

“因为你写的那些恶心的故事,因为你放弃了这本小说,因为你不根本不在意这个云水界!!!”

——不,不是这样的……

——不是恶心的故事,他也曾满怀热忱地书写了几十万字,构建下这个世界的雏形。

——他也不想放弃这本小说,所以才又去写了《貌美师弟》那篇文。

——他也爱这个云水界,爱这个恋爱脑的笨蛋蔚椋,爱放荡又清醒的闻千寻,爱颜以则,爱封应,以及,他也有那么一点点对虞醉归的惋惜与怜爱……

然而容子倾内心的呐喊,水月魔尊并不在意,拉扯完神识之后,他又将一段记忆灌入容子倾的脑海。

片段里涵盖的内容,比容子倾在天道残骸里看得更加真切,也更加完整。

——成千上万的尸体被垒做高山,血流和尸骸堆成通天的高塔,带着兜帽的水月魔尊孤冷而强大,孑然一人迎着天雷,手握名为弑己的魔剑,一步步踩着亡者的尸体向高处走去。

脚下的尸群布满剑伤,各个支离破碎。

容子倾看到虞醉归死不瞑目被尸堆掩埋,也看到蔚椋胸膛洞开一个大口,面容苍白而沉静地卧倒,还有颜以则衣冠散乱,满脸血污,闻千寻两眼无光,表情惊愕而不甘……

而他们全被水月魔尊的脚踩过,成为通天路上的一格台阶……

天穹之上天道怒吼,风云变幻,天雷一道又一道地落下,将这座以血肉、以生灵筑起的天梯劈成一片焦炭。

在高温之下,尸堆被烈火炙烤融化,成为一座真正的通天之峰。

世界已无一活物,只剩炼狱在烧灼,唯有山顶那人还在攀登,还在移动。

水月魔尊看着天道,红眸之中满是仇恨。

他挥剑而上。

弑己一出,天地寂灭。

又一个天道陨落,又一个小世界毁灭,只剩茫茫一片混沌。

每一把弑几剑被收藏,就是他又杀了一个自己,也是他又毁灭了一个世界。

相似又不同的画面不断地重复,烈火的烹炙的高山有时也会变成冰棺垒起的高台,又或是炉鼎诱导后发狂的人群……

笔下的主角们惨烈地死了一次又一次,蔚椋的尸体甚至在容子倾的心头堆成了另一座高塔。

成千上万的蔚椋,静默地,安逸地死去,手里或是握着寒渊,或是依偎着颜以则,或者只是抓着闻千寻的一根手指……

容子倾怔怔落下两行泪水,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唤:“蔚椋……”

他虽然没去过那些世界,可三千世界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存在着,它们都是真实的,里面生活着的人也是真实的。

那些蔚椋……全都曾活生生而真切地存在着,努力地生活,努力地修炼,努力地思考着融合的问题……

傻傻的,却也很乖很乖的。

这些蔚椋没有等到属于他的容子倾,只等来死亡与寂灭……

本该安全站在故事之外的造物主,如今却成为了被迫走进故事里的一员,成为阅览每一个悲剧的“读者”。

水月魔尊欣赏着容子倾脸上那些痛楚的泪水,饶有兴味道:“蔚椋?对,你在那个世界里与蔚椋结了道侣,心疼他了?”

“那么无趣的人,就连被杀也不知道求饶,你竟喜欢他?”

他不怀好意地道:“你似乎没有和他睡过?有几次本尊以炉鼎诱导,还睡上他了呢,他的元阳真不错,要听听是什么感觉吗?或者……本尊直接给你看那时的记忆?”

容子倾骤然抬起眼眸,神色愤恨,道:“你闭嘴!”身体的禁锢因愤怒而松动,他一拳挥向水月魔尊的门面,吼道,“你这个变态,你该死!你该死!你他妈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怒吼响彻这片空间,拳头却被轻而易举地拦下。

水月魔尊如同磐石一般握住容子倾的手,兜帽都没晃动一下,笑容反倒咧得更大。

“该死?谁能杀死本尊?本尊现在连漱玉都不怕……哦,对了……”他像是想到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嘴唇豁开一个嘲讽的弧度,道:“还有那个世界,你一定很乐意亲眼看上一看。”

他压低声音道:“本尊也很乐意让你亲眼看到,它是怎么被毁灭的。”

容子倾没能理解水月魔尊要做什么,就见眼前的亮光全部消失,水月魔尊收起那万把弑己,只留一把握在手里,再度劈出一道裂隙。

极为明亮的光芒从对面的世界透了过来,水月魔尊带着容子倾闪身走入其中。

大自然的声音骤然涌入耳畔……

鸟鸣声、叶动声、微风声组成低柔的回响,极为浓郁的灵气瞬间萦满全身。

强光刺得容子倾眼睛一眯,他随手抹了把泪水,再睁开眼时,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场景。

水月魔尊似带他穿进了某个仙宫之中,殿内应当已经过一场斗法,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面前是几人架着剑式对向他们,各个身上都带着血迹和伤痕,看起来十分狼狈。

然而他们面孔却那般熟悉。

——人高马大的漱玉剑尊、温文尔雅挥剑如竹的颜以则、英姿飒爽剑气如虹的闻千寻……

还有神色冷肃,干练淡漠的蔚椋。

——这里是……《貌美师弟他有千层套路》的世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