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2 / 2)

“这几日你们留神些,别去触霉头。还有,三爷吩咐了,让佣人把他的东西搬到客房去,把主卧腾出来给大少爷住。”赵文提点着左云。

“噢。”左云撇撇嘴,他自然是无条件站在张定坤这边的,“大少爷心肠也忒硬了些,三爷为了他……”

赵文轻轻捅了他一肘子,打断了他的话,“阿云……”他用带着几分担忧和责备的眼神看了左云一眼。

左云会意,忙道:“放心吧,文哥,我已经醒悟了。”

张定坤为他挡枪,险些丧命,这份情谊自然让他感动万分,也让他从单方面的迷恋中清醒过来。他的三哥确实只把他当兄弟看待,可为了兄弟,三哥能两肋插刀,以命相抵,他还能奢望什么呢?

“我如今只盼着他俩能好好的,三哥莫要苦了自己,一腔真心别再落个被辜负的下场。”左云低着头,嘴里嘟囔着。他跟方绍伦没有这份交情,维护张定坤,自是天经地义的事。

“嗯,那就好。回头你跟佣人说一声……”赵文在他耳边轻声嘱咐。

等回到西郊别墅,草草吃过晚饭,左云自去安排,赵文则领着方绍伦上上下下参观了一番,末了将他推进浴室,“船上一窝十几日,您好好洗个澡吧。”

方绍伦推开厚重的实木门,只见十分阔大的浴室里白雾蒸腾、香气扑鼻,砌池子的石料泛着微微的碧色,透着丝丝凉意,显然是玉石原料。

大少爷也没有多讶异,毕竟从进门开始,整个庭院都铺设着类似的石料,颇有些“金砖铺地玉石为阶”的奢靡。

他看着满满一池子的温水,热气氤氲,上头还飘着厚厚一层玫瑰花瓣,顿时明白了底下人的心思,这阵子他跟张三不和,确实让他们跟着担心了。

他叹了口气,踌躇片刻,还是脱了衣服,跨入浴池中。

门上传来一声轻响,他睁开眼,张定坤裸着肩背,只在腰间裹了条浴巾,走了进来。

两人目光交汇,张定坤伸手扯掉浴巾,伸腿跨进池子,水流扑腾着四溢,他倾身靠过来,方绍伦有些慌乱地别过头。

张定坤坚实的臂膀横在池壁上,将方绍伦固定在一角,眼神里带着些不容抗拒的意味,垂头吻了下来。

他急于用行为来求证,他的大少爷身心仍属于他。

灵巧的舌尖撬开唇瓣,在口腔里四处搜寻,津液的哺度犹如火上浇油,瞬间便将欲望点燃。

行船不便,张定坤既氤氲着怒火,也压抑着渴求,此刻彻底地释放开来,一只手揪着他脑后的黑发,颇有些粗鲁的啃咬上去。

方绍伦微微挣扎,他的手掌不自觉移向了他修长的脖颈……

原本微弱的挣扎陡然就剧烈起来,大少爷推开他坚实的胸膛,向后仰头躲避纠缠的唇舌,伸出一只脚将伟岸的身躯踹了出去。

张定坤顿住,两人隔着氤氲的雾气对视。片刻后,他起身跨出池子,裹上浴巾,离开了浴室。

大少爷抱着双臂,蜷缩在水中,目光看着荡漾的水面怔怔地出神。

张三对他的心意,他是明白的。赵文带着他走遍了这座庄园的各个角落,看着那碧波荡漾的泳池、客厅里摆放的三角架钢琴、花园里栽种的各色苗木……无一不是他所喜爱的。

张定坤的承诺兑现在实处,同样,也将疑虑表达得格外明显,大少爷感动之余,内心充斥着委屈。

咱俩经历了这么多,我以为你是懂我的。我如果爱上了别人,又怎么会跟你走?我既然跟你走了,心里又怎么会还有别人?

此刻,两人对情感的需求完全不一致。

张定坤急于求证大少爷的心意,而方绍伦却一心要证实他与三岛春明的不同。方才那番“交流”显然不符合大少爷的期待与认知。

隔着一层墙壁,二人俱是一夜难眠。

第二日晨起,灵波来约方绍伦散步,她最近都住在这座宅子里,熟门熟路地带着他绕过灌木丛,推开一扇小木门,缤纷的颜色、炙烈的香气扑面而来。

一大片玫瑰花丛呈现在眼前,灵波随手掐了一朵金黄色的递到方绍伦面前,“这是香水玫瑰,你闻闻。”

方绍伦低头轻嗅,芬芳在鼻端漂浮。

“这种叫什么波旁玫瑰,”灵波指着一丛淡粉色的玫瑰花,“大概曼德勒能搜罗到的品种都在这里了,多亏英国佬爱这玩意。”

“他们推崇莎翁,认为这花象征着——爱情。”她瞄一眼方绍伦的神色,“我听赵文说,我哥一向自诩精明,在这事上倒乐意听那些洋鬼子忽悠,四处采买,又专门请了花匠来打理。播种的时候,大少爷跟我哥还没和好哩。”

方绍伦垂头不语。

灵波又道:“我哥一向是个粗人,但他竭尽全力也想给予一份浪漫……”

大少爷面颊绯红,忙打断她,“你什么时候回月城?”

“明日就走,要不是挂着你们俩我早走了,蔓英和含章一定等急了。”灵波讶异地挑眉,“你不会想跟我一块走吧?”好不容易请回来,大少爷如果一甩手回了月城,估计她哥能怄死。

好在方绍伦摇了摇头,“药厂就拜托你了。绍玮那里……还得你多帮衬着。”

“人家可用不上我,周家表兄们能干着哩。”灵波撇撇嘴,“药厂你别担心,这边瘴疠厉害,我挖了些植株回去研究,‘龙虎膏’应该能打开销路,还得您亲自开拓一下市场。”

她越俎代庖给方绍伦安排任务,一门心思要把他稳在曼德勒。

大少爷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时至今日,他其实也没有想过跟张三分开,只是情到深处反生怨艾,未免求全责备。

两人间的龃齬,在晚间卢府的宴席上,连伍爷都看了出来。

他惟恐两人是因为张定坤与卢府的来往产生了嫌隙,因此饭桌上、言语间,当着众人的面,将张定坤和方绍伦的关系透了个实在。

卢振廷虽然极为欣赏张定坤,但见方绍伦一表人才,伍爷又极力赞成,也就歇了结亲家的心思。

他向来作风开明,对自家孩子管束也有限,两个男子间的关系并未引起他的反感,还回敬了一杯酒,以示理解与支持。

唯一觉得郁郁难平的大概只有卢玉峰和卢璧君两兄妹。

卢玉峰不消多说,他男女朋友都谈过不少,一见方绍伦惊为天人,万万想不到他竟是张定坤的“伴侣”,震撼之余失落万分。

而卢璧君又不同,她即将满二十岁,在曼德勒的华人群体中已算“晚婚”,的确是为张定坤蹉跎至今。

可却怪不得人家,张定坤多次向她表明“心有所属”,只不过卢家掌珠自视甚高,总觉得这世间堪与他相配的也就自己了,未曾想,方绍伦甫一露面,便让她瞬间失神。

他瘦而不弱,身材挺拔修长,满头葱郁的黑发,白净面庞上一双灿若星辰的双眼,嘴角不过微微扬起一个弧度,就像深受臣民爱戴的王子殿下,走下他的王座,向你伸出手背,让人不自觉就想屈膝俯身亲吻。

印缅被英帝殖民多年,王储殿下曾驾临过仰光,卢璧君跟着一班小姐妹去凑热闹,隔着层层人群,瞄见那位年纪轻轻便已秃头红鼻子的殿下,深感不过如此。

散席后,她忍不住追随着方绍伦的步伐踏入花园小径。

她看着前方悠然踱步的青年,眼神攫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在夜风中仰头,对着天际一轮明月发出低声地慨叹。看他回过头来,眸光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她蓦地醒过神来,面上飞霞,低头道:“Sorry……”她这样跟着他,又盯着人家看,是有些失礼的。

“So cute.”方绍伦用英语回答她,“你就是璧君小姐吗?幸会。”

卢璧君在清亮悦耳的声音里怔愣了片刻,立刻意识到他听说过她,确切地说,大概听说过她对张定坤的追逐吧?

“我也早就听说过你。”她翘起唇角,“你还记得光灿表兄吗?他到伦敦后经常给我写信,提起过你。”

啊,卢光灿?方绍伦顿时想起那个洋行少东家,神情略略激动,“他竟然是你表兄?难怪,‘卢’这个姓氏并不多见。他还好吗?他有没有说大宝、小宝……”

卢璧君点点头,“他写信给你没有收到回音,所以才在给我的信中说起你。”卢家人面广,与沪城生意往来频繁,是拜托她打听消息的意思。

“他和他带去的人一切安好,让你不必担心。”卢璧君凝视着方绍伦变得愈发晶亮的眉眼,由衷地感到赞叹。确实是个难得的美男子,难怪三哥倾心多年。

月色如水,花园里的郁金香散发着沁人的芬芳,令人心房松懈,她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你……你爱他吗?我是说三哥……”到底是持续了两年的追逐呵,不甘的情绪并不能一笔带过。

方绍伦略一迟疑,点点头,又出声道:“爱。”

“有多爱?”

有多爱……时间流逝,大少爷不再是对爱情懵懂无所觉也无所知的青年。关于爱情,他有自己的感悟了。

他陷入沉思,眼前交替闪现着张定坤后腰处的伤口和过往的一幕幕时光。

爱是心疼你已经痊愈的伤口,爱是光阴里潜藏的甜蜜,爱是绝望时支撑你活下去的勇气……诗人、文人描摹爱情的句子涌上心头,却又流水般溜走。

“言语难以形容。”他最终只吐出这样一句。

“可是……你们吵架了?”卢璧君在他看过来的目光里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她聪慧又敏锐,连伍爷都看出来,她又怎么会忽略两人回避的目光。

方绍伦点点头。

“这么爱,为什么还会吵架?”她没有谈过爱情,这句询问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天真。

大少爷却因此怔住了。

爱情从来不是单一的,它使人勇敢,也使人懦弱。它令你庆幸拥有,也令你害怕失去。

花园拐角处走出一道高大的身影,他步步向前,攥住方绍伦的手臂,又与他十指相扣。“对不起,是我不好。”张定坤拖起他的手背,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低沉充满磁性的声音竟有稍许地哽咽。

他怎么可能放任大少爷与卢家的娇小姐单独相处?看似与卢家的公子们攀谈,余光却时刻注意着大少爷的动向,见卢璧君追着他走进花园,立刻摆脱纠缠,跟在两人后头。

听到大少爷亲口承认爱他,爱到“言语难以形容”,堵塞在他胸口的愤懑与忐忑刹那间冰消雪融。

他向来无所畏惧,却在卢璧君那句问询里屏住了呼吸。

大少爷说过爱他,可那是两人分别之际,他用一句“我爱你”安抚离愁别绪。

这一路跌跌撞撞走来,他生怕弄丢了这份爱,生怕这爱的河流改道向了别处。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自己狭隘与多疑。

他的大少爷在这里,目之所及,心之所向,便是爱的明证。

张定坤牵起方绍伦的手,彼此的眸光再也容不下别的存在。

两人脚步匆匆相携离去的背影映照在少女晶莹的眼底,仲夏夜的晚风送来一声释然地叹息:“请一定要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