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1 / 2)

左云领着两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咋咋呼呼地穿过庭院,看见凉亭里的张定坤和赵文,扬手喊道,“三哥!这两位据说是爱德华先生推荐来的报社记者,‘A blessing in disguise’(因祸得福)这个标题你觉得怎么样?”

他跟着张定坤在印缅这么久,英语已经相当流利。

张定坤抬眸看了他一眼,赵文走出凉亭,拦住三人,冲左云道,“你跟人解释清楚,矿洞因为坍塌,开采十分有难度。经过探测,翡翠原石的储藏量也并没有那么多,都是坊间以讹传讹,存心看三爷笑话。让他们这么写,听到没有?”

“可是……”左云并不是不清楚“财不露白”的道理,商场上什么时候该低调什么时候该高调也很有讲究。

他们才来曼德勒的时候,要打响名号,显示实力,租了别墅、汽车,请了司机、帮佣,不光张定坤,几个随行的人都置办了体面的行头。名流汇聚的舞会,衣冠楚楚才不露怯。

后来接手的矿洞捡了大漏,倒是要低调,盘下的仓库里推满了原石,对外也只说埋得太深,开采不易。张定坤伤了眼睛,坐实了开采的难度,尽管货车一车车往外运送着石头,也没有引来本地商户的妒火。

可这遭又不同,赵武在矿洞最深处发现了“帝王绿”的原石,大难不死,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攥着张定坤胳膊,神情迷乱地喊道,“三爷!地底下全是这个……这个石头!不会错!是‘帝王绿’绝不会错!”

张定坤领着这一群人投身玉石行当,赵文重管理,左云擅内务,唯有赵武是结结实实地入了行,先拜师觉图,后来又跟着塔沙,谁能教他看料辨玉的本事就一天到晚跟人后头,赶都赶不走。

他这份执拗,让他在玉石行当渐成气候,这么一通喊,在场众人都不禁神情变色。左云更是喜上眉梢。

张定坤不惜一切代价营救被困矿工,仁义名声是传遍了整个矿区,可后续结算工钱、机械设备的租赁费用,一笔笔的账单算得内务总管肉疼。

公司账上并没有多少现金,这次事故几乎要掏空口袋,如果要维持运转,仓库的原石恐怕就要折价出售一部分。

但如果矿洞底部有“帝王绿”的原石……左云一拍大腿,“这简直是因祸得福啊!”这事如果宣扬出去,恐怕要在业内引起不小地震动。

玉石行当谁的货好货多,谁就是老大。要是数量可观,连卢爷都不能再把他三哥当小辈看待,那些英国人开的银行都要求着他们借贷……这就叫天要人发财,由不得人低调。

何况这两个记者还是英帝国驻印缅领事馆的爱德华推荐来的,左云这才兴冲冲地把人往内院领。

他有些摸不着张定坤的心思,但还是听话地领着两个记者到客厅略坐了片刻,佣人送上咖啡和蛋糕的下午茶,他按赵文的意思解释了几句,又提供了一点张定坤日常喜好,供他们撰写编稿。

两名洋记者问道,“这所房子太漂亮了,我们想拍几张照片可以吗?”

左云点头同意,看他们举着个相机,在院子里左拍右拍,他吩咐仆从照看着,回转身去找张定坤和赵文。

他俩已不在凉亭里。路过货仓,赵文正指挥着矿工将几块做好标记的原石装进铺着棉絮的木箱中。

“不切了再走吗?”左云不解道。

赵文摇头,“来不及,三爷恨不得今天就出发。沪城也有好玉匠,带回去切算了。”

“……干嘛这么急吼吼的?”左云垂头低声道,“大少爷也不见得愿意来……”

“阿云!”赵文用缅语交待了几句,让工人按顺序装箱,推搡着左云走到一边。

他一向不爱管闲事,但左云跟他们兄弟俩情分不同,三人相识相交近十年。他单枪匹马从月城追到曼德勒,一路吃了不少苦,看在这个份上,赵文愿意多费口舌提点几句。

“阿云,去年矿上出货量大,人工机械都费钱,资金那么紧张,三爷为什么还挤出银钱来买了这幢洋人修的别墅?那时他跟大少爷还没和好哩,他惟恐大少爷因为老爷子的事见罪于方家,没有容身之处,巴巴地置办了这所宅子,你看看这些装修,是不是都是留过洋的人的喜好?如今,老爷子那事总算水落石出,灵波小姐也发了电报来,三爷为着小武的伤还有矿上的事才又耽搁了两天。”

“我陪三爷去沪城接大少爷,矿上的事你要照应好。矿洞如今坍塌着倒不是坏事,货埋在坑底跑不了,你只管日夜派人守着慢慢清理堵塞的石块泥沙就行了。实在有解决不了的事就去找卢爷,三爷已经跟卢爷谈好,这批货起出来给卢爷分成。为啥不让你在报纸上宣扬这事?你难道忘了矿洞是怎么塌的了?”

左云这才恍然大悟,有些讪讪地摸着脑袋,他一时兴奋过了头,倒忘了这茬。张定坤深知安全生产的重要性,在接手矿洞之初,便重金聘请了塔沙为顾问,定时定点到矿上巡视。经验丰富的人对于矿洞里的险情不说十拿九稳,也能将隐患排除七八成。

这个矿洞的开采一直秉持着稳妥为先,岩壁的承重与矿道的落脚点都是经过反复多次精密测量的,按道理不至于突发状况,左云当时也疑心是人为,如今危机解除,又因祸得福发掘出帝王绿的原石,便把这层疑虑抛到九霄云外了。

“树大招风,三爷为什么要分利给卢家?咱们在印缅根基尚浅,要是现有的几家合起伙来把咱们吞了,咱们上哪说理去?跟卢家绑在一块就多一重保障。”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左云嗫嚅道,“三爷要是肯娶了璧君小姐可不是更保险么?”

赵文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今日要跟你说的重点,财富、权势哪个男人不喜欢?可这些在三爷的心里都不能跟大少爷比。”

他见左云偏着头,仍一副难以理解的样子,便问道,“阿云,这会要有人找上你,许诺给你金山银海,让你在三爷的饭食中下毒,你肯吗?”

左云一个机灵抖了抖,大声道,“那怎么成!别说什么金山银海,就算让我……当皇帝!那也不成!”

赵文点点头,“这不就结了?值不值不是别人说了算,是自个怎么看!反正我赵文这辈子,要是没有你们几个兄弟,干啥都没意思!”

他听卢府的仆从们悄悄议论张定坤为了求得卢爷的帮助在书房下跪的事,但张定坤在他们面前只字未提,他便明白,这份兄弟情义,不止他看得重。

“阿云,自从来了印缅,单论差事你也办砸过不少,三爷说过你没有?三爷为了兄弟可以不要脸面,不计钱财,但他为了大少爷,可以豁出命去。”

左云没有跟着跑,自然不清楚松山别墅的书房里,大少爷将枪抵在张定坤胸口,他还一副甘之如饴的表情,没有半点做作,也没有半点退缩。赵文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阿云,你往后再不要说那种借联姻来巩固财富地位的话,也不要再对大少爷有任何意见,感情的事,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心里清楚。”赵文语重心长地说完这一长串,又拍了拍左云肩膀,“不要逼三爷在大少爷和兄弟之间做选择,你相信我,结果不会是你想要的。”

他说完这话走开去,继续指挥工人们将木箱罗列捆扎好,趁这段时间水路通畅,多运些货回沪城。时局越是不稳妥,这些保值的物件越值钱,和伍爷合股的几个珠宝店生意好得很。

左云满心苦涩地踏上楼梯,他心里何尝不清楚,他如何能跟大少爷比?他也从没想过张定坤会弃大少爷而选择他,他只是……私心里觉得他家三哥值得更好的人,更忠诚、更完美、更有助益的人。

大少爷一而再地跟别的男人搅和在一块,璧君小姐好歹是个冰清玉洁的美人……他不知不觉走到了主卧室门口。

双开的木门大敞着,地上放着几个空皮箱,张定坤正亲自捡拾着衣柜里的衣物,他向来爱漂亮,有自己的品位,衣物的打理很少假手佣人。

左云的目光移向床头柜,那里竖着一个玻璃相框,里头是大少爷穿制服的照片。放在一抬手就能拿到的位置,显然某人每天入睡前都要欣赏片刻。

他的脑海里回想起过往在月城的点点滴滴。

他跟着张定坤北上西进,去过北疆、漠河、土司部落……每次回到月城,张定坤必定是先去月湖府邸,旁人只以为他是恭敬老爷子,只有他知道他心心念念的是去见谁。

因为自从大少爷去了沪城求学,张定坤远途而归,虽然还是先去月湖府邸,可只要他转头吩咐赵武去买火车票,那必定是大少爷不在家。

左云叹了口气,他相信赵文说的话,他的三哥为了大少爷恐怕确实连命都能不要。这辈子他只能羡慕大少爷命好。

张定坤看见他站在门口,转头道,“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进来!”

左云耷拉着脑袋走进去,低声道,“三哥,我又办错事了,不该带那两个记者进来。”

“小事!赵文跟你说清楚原因了?”

左云点点头。

“这阵子我们不在,你出入要小心,我跟卢爷借了批人手,赵武在医院里,最多只能放两个,你隔三岔五去看看。门房那块要时常提点,不明底细的人不要放进来。报上来的名号要核查清楚背景,听到了?”

左云脑海里依稀闪过一丝不对劲,怔愣间却听到“嘭”一声巨响,腰间一股大力袭来,却是张定坤揽着他闪进了衣柜的旁侧。那声巨响是子弹射入衣柜柜体的声音。

“怎……怎么回事?”

“是那两个记者!”张定坤搂着他肩膀,一摸腰侧,坏了,枪在枕头底下。

左云这才察觉到那丝不对劲来自哪里,他在门口遇到的那两名记者,自称是爱德华先生介绍来的,他看是两个外国人先就放松了警惕,再看他们脖子上挂着记者证,手里拿着相机、攥着笔记本,这几天闻风来采访的记者很不少,他并未过多核实就将他们领了进来。

此刻却是悔之晚矣。

张定坤不慌不忙扒下身上西服外套,多亏他刚在对镜比划穿哪套更好看。曼德勒气温高,沪城却还是冬末春初,得带厚实衣服。他低声在左云耳旁道,“你站这不要动!”

他透过衣柜门的间隙观察着门口的动静,猛地将手里的西服外套扔向门口的方向,枪响的同时他已经一个翻滚,到了床侧,伸手便将枕头底下的物什握在了手里。

然而此时雕花铁艺窗棂上人影一闪,显然两个洋鬼子一个在门口一个在窗上。几乎是玻璃窗上出现人影的同时,张定坤已经胳膊一伸扣动了扳机。

制药世家出身的他,天分却在武学上头,连方绍伦的枪法都是他教的,一度在东瀛傲视群雄。随着枪响,玻璃窗上的身影消失不见。

可从左云的角度看过去,张定坤正被左右夹击,窗上的人影拔枪之时,他一个闪身扑了出来。

“回去!”张定坤大喊一声,哪里来得及?他举枪对着窗上的人影扣动扳机、左云扑过来想要替他抵挡、埋伏在门口的身影趁机拔枪这三件事情同时发生,时间、空间有片刻的交错混乱。

左云感到一只胳膊将他拉拔到身下,两道枪声炸雷般在他耳边响起。一阵天旋地转、耳目嗡鸣之后,躯体恢复意识的瞬间,他躺靠在张定坤怀里。

这个他曾经渴望过无数次的怀抱此刻紧紧地搂着他,他从他的肩头看过去,门口倒伏着一个外国人的身影,额心中枪,一头黄毛沾染着血迹,灰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死不瞑目。

左云松了口气,还好,三哥枪法如神。

可是紧接着,他逐渐恢复意识的双手似乎满手粘腻,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三哥?三哥!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