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口踏进来一双俪影,竟是赵书翰和董毓菁。赵书翰穿着长衫,仍戴着黑框眼镜。董毓菁则盘着发髻、穿着夹棉的旗袍,脖子上系着大红围巾。
“哟,二位教授大驾光临,”袁闵礼招呼二人在沙发上坐下,“我这商贾逐利之地,今日竟有芝兰入室,满座生香呀。”
小丫头端着茶盏在门口探头探脑,袁闵礼挥手示意她退下,烫杯煮水,亲自沏茶。
方绍伦久未见二人,也露出欣喜的笑容,“学校还没放假吗?我听灵波说,药厂那些水电设施都是赵教授帮忙设计排布的,还没谢你哩。”
“早放啦,”董毓菁歪头冲他笑道,“我们到府里送帖子,老管家说大少爷往厂里来了,倒正好,袁厂长这份也一并落妥了。”
赵书翰拱了拱手,“举手之劳,谈何谢字。”他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两张请柬,方绍伦接过展开,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后日在“玉楼东”设席,一看就出自董毓菁的手笔。
袁闵礼在一旁笑道,“绍伦你还不知道吧?书翰和毓菁上个月举行了婚礼。”
“哦?怎么没人通知我喝喜酒?”大少爷倍感惊喜,“郎才女貌,这可真是天作之合!”
“在老家办的婚宴,路途遥远就没有劳动诸位。”赵书翰在课堂上历练了两年,口舌比之前伶俐多了。“所以趁着年底,张三爷、大少爷都回来了,袁厂长想必也比平时松快些,想请诸位一块吃个便饭,不知道肯不肯赏脸?”
张三爷和方家大少爷为抢方家大少奶奶婚礼上大打出手的闹剧,月城自然是无人不知的。但赵、董二人又不同,董校长与柳宁有同志之谊,又将赵书翰和董毓菁也发展成了组织中的一员,平时多有沟通,两人虽然对内情知之不详,但至少不会听信传言。
方绍伦怔了怔,点头道,“那肯定是要来的。”这种情况不便推却。
遥想当年一块坐船从东瀛回华国,没想到还能缔结这段良缘,他伸胳膊敲了敲赵书翰肩膀,瞄了董大才女一眼,笑道,“你小子捡着大便宜了!”
董毓菁大大方方笑道,“要不是绍伦你推荐书翰来西岷任教,咱们也没这缘分,回头席面上要敬你一杯酒。”
“一杯哪够?”方绍伦抿着嘴笑,“三杯起步吧!”
赵书翰接腔,“我酒量可不行,不过我刚从三爷府里来,已经委托好了,你们几个海量的比比高下。”
这话不好接,方绍伦轻咳一声。
袁闵礼与他默契不减,在一旁插话,“毓菁,稿子我看了,把我捧得太过了,发出去要招人笑话的,你再改改吧。”
“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谦虚?!”董毓菁掩嘴笑道,“您跟张三爷,一个捐资实验室、一个拨款修校舍,这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功劳,怎么就当不得两句夸奖了?大家伙都知道,我的专栏是从不写半句假话的。”
董毓菁笔耕不辍,笔名已经小有名气,在《月城日报》上设了专栏,经常撰文叙写月城的新鲜人事。
“实验室?”方绍伦不由出声问道。
“是,”董毓菁笑道,“三爷在印缅发了财,大手笔捐资了我们学校的机械实验室,可把书翰乐得跟什么似的。”
赵书翰在一旁连连点头,“三爷向来仁义,袁厂长也是我辈楷模,我觉得你那两篇报道都写得太朴实了些,要起到号召的作用,还要多添些溢美之词。”
“你没听见嘛?就我原来那么写,二位大爷都不同意哩。”
“两位确实过于谦虚了……”
方绍伦深感汗颜,三人一起长大,这两人都凭着自身才干,事业有成,为家乡建设添砖加瓦,再看看自己,却是身无寸功。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二人送完请柬,约定了后日的聚餐,就要告辞,方绍伦跟着起身,袁闵礼出声道,“绍伦,我还有事想请教。”
门口候着的小丫头进来,送赵、董二人出去,方绍伦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绍伦,你有事瞒着我吗?”袁闵礼是个细致、敏感的人,又与方绍伦相交多年,他之前说的那句话和脸上的表情,让他产生了疑惑。
方绍伦知道他向来犀利,但两人间尴尬的情形已令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意倾诉,寻求帮助了,他摇摇头。
袁闵礼紧追不舍,“你是不是……不想再回沪城去了?”那日做客三岛府,他的推却和窘迫,他看得一清二楚。
大少爷避而不答,转口问道,“你跟……东瀛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吗?”
他没有说三岛春明的名字,从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厂房、精致齐整的装修,他已经意识到这绝非个人私底下的合作。
袁闵礼见他没有否认,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喜,他站起身,“绍伦,你跟我来。”
他领着方绍伦下到一楼,却没有出院门,而是走到院子角落里,推开一张不起眼的小木门。
一道盘旋的阶梯出现在眼前,壁上赫然挂着一盏油灯。方绍伦略一踌躇,跟在他身后,沿着阶梯盘旋往下。
灯盏将两人的身影映照在石壁上,往下足有二三十级台阶,脚终于踏到了实地。
袁闵礼提着油灯,示意方绍伦细看,竟是一座地下仓库,并不十分宽敞,但是沟壑纵横,似乎各处皆有延伸,生石灰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闵礼,你……修这么大的地下室做什么?”方绍伦顿感讶异。
西南地质干燥,有些农户或商铺的确会挖地窖,储藏物资。但鲜少如此大规模,且棉花、布匹是不适合存放在地下的物品。
“这是按照东瀛的要求。绍伦,”袁闵礼将油灯挂回墙壁间镶嵌的铁钩上,“诚如方叔所料,东瀛人主动提出合作的原因是想将‘博新’当成他们在西南的据点。”
“据点?”
“对,虽然他们并未明说,但是看各项规划,十有八九是这个打算。”他示意他看向墙角堆放的麻袋。
所谓据点,基本上用以储备、生产、运送各项军需物资,以备战时之需。
方绍伦震惊万分。三岛春明的真实身份,他心里已经隐约有数,绝非单纯的东瀛商人,可从袁闵礼口中得到实证,还是令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袁闵礼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方绍伦跟三岛春明之间隔着国仇,跟张定坤之间隔着家恨,他最终的归宿只有可能是月城。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小一起长大,年少情深始终放在心坎里的人,“绍伦,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心里话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跟我说实话吧,你是否看清了那位三岛先生的真面目?我知道,当民族大义与个人情感相悖的时候,你不可能再……回月城来吧,绍伦,这里是我们的家乡,父老乡亲都在这里,哪里也没有我们月城舒坦。”
方绍伦皱眉,“你既然知道东瀛的狼子野心,为何还要与之合作?”
袁闵礼摇摇头,“绍伦,所谓‘危机’是指危险和机遇并存。我的确可以拒绝这项合作,但你应该清楚,东瀛的野心并不会因为我的拒绝而熄灭,他们会寻找更合适的据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月城、不能是‘博新’?”
他俯身从麻袋中掏出一把粟米,放在掌心研磨,“月城是我的家,‘博新’是我一手修建的,物资在我手里。雁过留痕,东西拿来好说,想全拿走,可没那么容易!”袁闵礼英挺的面庞上泛出微微的得色。
“何况有句古话,‘兔子不吃窝边草’,真要打起来,总不能先从据点开始吧?沪城为什么相对安全?因为各国的租界都在那。”他指着高墙上的气窗,“退一万步,你忘了?咱们这厂子在哪?西郊!西郊再往西是哪?”他转头目视方绍伦。
“青山寨!可是……”
“我已经将他们扫清了!”袁闵礼翘起唇角,他极擅长借力打力,自从得到东瀛的资助,招兵买马,里应外合,“我总算替我哥报了仇!”
青山寨是土匪窝,把守着西南通往印缅的交通要道,当年袁闵礼的大哥便是被青山寨的土匪连人带货掳去。土匪下手没个轻重,袁大哥又不甚壮硕,一番纠葛受了重伤,拖了两三个月就去世了。
方绍伦记起张定坤跟他说的内情,他颇有些愧疚地垂头,“闵礼,这事是我们方家对不起你。我知道,当年我爹并没有派人去营救你哥……”
袁闵礼满脸冷笑,“何止!我哥为什么会亲自去印缅进货?为什么会走这条道?都是多亏了方叔的指引!”
他原本满脸愤恨,转头看清方绍伦脸上的歉疚,又熄了怒火,“绍伦,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怪不到你头上。如今青山寨已经被我荡平了,方叔也已仙逝,咱们不扯过去那些恩怨了!”
“你回月城来好不好?”他殷殷期盼,“绍伦,乱世要当墙头草,哪边风大咱就往哪边倒。”
他转了个圈,示意了一下地库里交错的巷道,“这儿是我主持修建的,留了极为隐蔽的通道,实在不堪,搂批物资往山上撤!青山寨如今成了咱们的地盘,各项防守工程正让可靠的人修着哩。那地势易守难攻,咱们占山为王,也体验一把当山大王的快活。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说过的话么?”
十几岁的少年郎意气风发,心中都曾经充斥着纵马江湖、快意恩仇的潇洒,只要我愿意,天下都是我的!没有逃不脱的厄运,没有征服不了的人心!
“绍伦,你别去沪城了,留下来吧。”方绍伦抬头,昏暗光线里,袁闵礼眼底的炙热幻化成两点晶莹,与三岛春明某些时刻的眼眸重叠。“你相信我,我可以护住你!”
他慌忙转身,腰间却已箍上来两条臂膀,“别走,绍伦,”袁闵礼从身后紧紧地搂抱着他,“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方绍伦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使劲掰他手腕,“我是说一辈子的好兄弟!闵礼,”他抬高了声音,“我对你从来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腰间的桎梏却异常坚固,“绍伦,绍伦……”
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你知道我有多么的痛苦么……你不肯让我进一步……可我也没法退回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从袁闵礼新婚之夜突破底线,到那封长长的求爱信,他和方绍伦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既不能成为相爱的人,也退不回之前好兄弟的位置,他的痛苦的确发自内心。
方绍伦何尝不觉得惆怅呢?如果是以前,他遭受这样的欺负,袁闵礼必定是他求助的对象。
两人在学校也不是没打过架,沪城本地公子哥看不惯他俩受女同学青睐,叫他们“西南蛮子”,两人一拍即合,挥拳相向,打得对方满地找牙。
篮球场上,一方受了欺负,另一个必定要挺身而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互为臂助。如今,方绍伦只能靠自己……
他叹了口气,松开胳膊,任他抱着他,伏在他的背上。
等他的情绪逐渐平复,他才拍了拍横亘在腰间的手掌,低声道,“闵礼,你要理解,感情的事没法强求。”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袁闵礼松开双臂,拨转他的身体,面对面地看着他,“既然你能接受男人,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他语声低微,眼眸中满含幽怨。
方绍伦意识到自己一味逃避不是办法,还是得跟他说清楚,“闵礼,我不是可以接受男人,我……”他咬了咬唇,坦然道,“我只能接受张三。”
跟三岛春明的纠缠已经让他深刻的意识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