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曼德勒已进入凉季,气候舒适许多。黄昏,矿工们扛着镐头陆陆续续从矿山上下来,乌压压攒动的人头中一个大步流星的身影分外醒目。矿工们用缅语或汉语此起彼伏地叫着“三爷”,张定坤摆摆手钻进了山脚的小汽车。
一进车厢就冲赵文嚷嚷,“册子造好没?早点缴了税款,别回头该出发了事还没办完!”赵文如今管的事多了,另请了一个本地司机。
赵文将一个装订好的簿子递给他,“早理清了,您今晚上卢府,让卢爷盖个印吧,可比我去办快多了。”要按流程走,这里拖半日,那里耽搁两天,时间就拉长了。张定坤亲自出马,事半功倍。
前座的左云转过头来调侃,“三哥要肯给卢爷当女婿,税金都能省了。”又递过来一杯甘蔗汁,他管着内务,张定坤这两天有些上火,他亲手给他熬凉茶、榨果汁。
“别胡诌。”张定坤正为这事烦心,卢爷传话让他上府里一趟,八成又要说这事。已经探过他两三回口风了,他实在回绝得够直白。
卢爷宠他这幺女确实有些过头了。
仆从领着他直入书房,卢振廷从书桌后站起身,请他上茶座。
“行李都收拾好了?”他咬着烟杆,离家五十年还是不习惯抽洋烟。“我这里备了几件小玩意儿,你给春来带去。”
仆从奉上几个锦盒,整齐地码在茶桌边,不必打开看也知道是好东西。
卢爷和伍爷是常有来往的,张定坤也不推辞,拱拱手,“又生受您的厚礼了。上回回沪城,义父还说,咱们这生意多亏您照应,等您有空要接您去沪城吃大酒呢。”
“吃酒倒还远,眼下有个小麻烦,定坤你得帮帮忙。”卢爷虽居高位,说话却向来客气,不然也不能跟伍爷成为莫逆之交。
张定坤心里暗骂一句“老狐狸”,嘴上还得爽快答应,“您有事尽管吩咐。”
卢爷将一张烫金帖子递给他,打开来,是英领事馆邀请卢璧君小姐参加新年舞会。
“爱德华那个堂弟,路易斯,你看到了?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眼下正热烈地追求我们家璧君。”卢爷敲着烟杆,“别说璧君自个看不上,我私心里也不想她嫁个洋人。”
张定坤皱眉,卢爷挖他一眼,“你放心,不嫁洋人也不是非得嫁给你,难道我卢家的闺女还得硬塞给人?”
“呃,”张定坤讪讪地笑,“是我配不上您的掌上明珠。”
“少来这套,璧君还小,我想多留她两年,可洋鬼子在这地界是什么作派,你总该清楚。我要这么说,人家可不能干休,非纠缠不可。爱德华前儿还跟我打听来着,”卢爷“啪啪”地抽着水烟,“我跟他说,璧君跟你好上了……”
张定坤跳起来,“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卢爷一烟杆差点敲他脑袋上,“璧君跟我说啦,你心里有人了,还是个男人,难道能昭告天下?回头你陪璧君去参加这个舞会,就算把这事坐实了。爱德华一向欣赏你,必不会跟你为难。洋鬼子是最没长性的了,等过个三五月这事也就撂开手了。”
“可是……”张定坤一听舞会就头疼,可想拒绝也没由头,人家都说明白了就找你挂个名,这面子不能不给。回头跟大少爷好好解释,想必也能理解。
“卢爷看得起我,定坤自然从命。”他从怀里掏出申税簿子,“正好我这里也有事要找卢爷帮忙哩。”
他是个从不吃亏的主,但说得坦坦荡荡并不令人讨厌。卢爷笑着敲了他一记,绕到书桌后拿印信给他盖了戳。
熬完这场舞会,日子又往后拖了几天,张定坤领着赵文和几个随从带了一批货往西南边界赶,他家大少爷必定要回家过年,他自然是直奔月城。
一入城门便受到了沿途商铺掌柜热烈地欢迎,虽说张三爷明面上已经跟方家撕破脸,但他混迹月城十余年,施恩布德也不是一星半点。年关大节,远途而归,谁都要说上几句恭喜话。
他急吼吼回了张宅,立马让赵文避开众人去月湖府邸送信。又急令门房烧水,洗澡沐浴挑衣裳,大半年没见了,他真是想得心肝儿都在颤。
谁知不消半刻,赵文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三爷,大少爷没回来……”
“什么?!”
“我问过老管家和孙妈妈了,他陪袁二去东瀛治腿,已经去了个把月了,前几日拍电报说遇上海啸年前回不来了。”
张定坤简直如五雷轰顶,“哗”一声从浴桶中站起身,光着屁股满屋子乱转,一巴掌拍在方桌上,桌上摆着的茶壶茶杯碎了一地。
“老子真他妈蠢死了!打他腿干什么!该打脑袋!一了百了倒是省事了。”他气得跳脚,又骂方绍伦,“老子都跟他掰扯清楚了还他妈跟着去!非把老子气死才甘心!”等人到跟前,他非把他那两瓣嫩肉抽破皮不可,看是不是脑仁塞里头了!
赵文忙拣出睡袍给他裹上,沉声劝慰,“您消消气,大少爷必不会轻易答应这事,或许里头有些咱们不知道的缘故?不如回沪城问一问。”他向来沉稳,能抵半个军师。
张定坤慢慢消了怒火,大少爷没回月城,他待这里也没什么意思,立马就让赵文去订车票。但车票不是立等就有,他也得延一天再走。
还没见过外甥女哩。
年关将至,长居松山的一群人都回到了月湖府邸。灵波和蔓英假借去周府探望,蔓英留在周家支应着,灵波抱着小含章从后门坐黄包车去了张宅。
张定坤跟所有哥哥一样,见到自家妹子头一句话就是,“方二愣子没有欺负你吧?”
“他敢!”灵波傲娇地噘嘴,已为人母也不改泼辣的性子。欺负是没有,但关系也没多好就是了,“一天到晚跟慌脚鸡似的,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不过他不来黏糊她跟蔓英,她俩也乐得自在,懒得去管束他。
娃他爹不招人待见,娃娃却是可爱得不得了!含章已经半岁,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水灵灵地眨,还不会说话,却能做出许多怪模怪样的表情。
她的莽汉舅舅头一回手足无措,不光送上全套满绿翡翠首饰当见面礼,又拈轻怕重地抱在怀里,捏着白胖脸蛋稀罕得不行,“再多生一个给我养!”
灵波朝他翻白眼,“你俩各自结婚各自生吧,也算没浪费基因。”她咬唇踌躇片刻,觑一眼张定坤面色,装作玩笑的口气,“这事大少爷可赶你前头了。咱们方家那位大少奶奶……应该是有喜了。”
张定坤“嚯”的抬起头,喜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说什么?”
灵波叹了口气,点点头。
大概时日还浅,沈芳籍并未打算张扬,但背着人难免有些行为表露出不适。灵波本就是学医的,又是过来人,自然看出了端倪。
张定坤僵硬着身躯,周身萦绕的低气压让小含章哭起来,灵波忙接过去,搂在怀里哄着。
“三哥,算妹子多嘴。人家跟你好着,可哪哪都没搁下。”
自从方绍伦执意结婚,灵波心里就一直不痛快。虽说婚礼上,大少爷追着她三哥去了,可回来跪了祠堂圆了房,小两口挺恩爱,还一块打羽毛球哩。
灵波虽然在府里的时间不多,也没少听下人们嚼舌根。她向来护短,心里很为她三哥鸣不平。
张定坤万万没料到这“惊喜”接二连三,简直让人有些受不住,摇晃着身躯,挨着沙发坐下。
当初那姑娘一股伶俐劲儿,他就十分放不下心,他太了解他家大少爷了,性子太善心太软,姑娘若是心机深沉些,水磨功夫施展出来,保不齐就……
他一脸颓色,看得灵波十分不落忍,可别人能瞒着哄着她三哥,她是绝不能瞒的,实话说出来确实戳人心窝子。
她只能搜肠刮肚地想些高兴的事情来汇报,“三哥,你上回从伦敦带回来的菌株已经研究出眉目了。”
“约翰逊给我捎过来几个百升的发酵罐,风冷水电这块西岷大学的赵教授帮了大忙,钱是花了不老少,多亏老爷子也不懂那些,随我折腾,总算提取出极少量的结晶。”说起制药,灵波便是眉飞色舞,“约翰逊说你上回跟他达成了协议,研究出的成果先给圣约翰试用,我就给他了,年前打电话来说,效果比磺胺好很多。”
“只可惜菌株发酵不容易,等过完年我再试试……”
她絮絮叨叨,张定坤却始终不答话,良久之后抬起头,“你先带含章回去,让我静一静。”
他眉目之间满溢着郁色,灵波只能叹口气,“行,这事你别太放心上,大少爷向来是个多情人。”
等她出了门,张定坤颓然地倒在沙发上,头一回觉得灰心丧气。
如果大少爷真娶了老婆生了崽,那他算什么呢?他们之间算什么呢?
不是如果,已经是了!他已经结了婚,孩子也要有了……这个认知像刀一样戳着他的心,似乎在证明,如果不是他胡搅蛮缠,大少爷早就走上了这条路。
他被这股悲怆的情绪包裹,丝毫没有留意到窗外“咔哒”的响声,直到赵文一声爆喝“谁!”
多年的默契让张定坤条件反射般一个翻滚,滚到了沙发背后,真皮沙发“噗噗”两声闷响,带起一阵剧烈地震颤。
屋外陆续几声枪响,显然赵文已跟人交上了手,少顷一阵疾速的脚步声远去,赵文扑进门,“没事吧三爷?”
张定坤从沙发后站起身,“没事,你呢?”
赵文摇头,他身手敏捷,对方一击不中也没有纠缠,“还是冲着您来的。”
“看清路数没?”
赵文微微犹豫,照实说道,“看着就上回那波人,老爷子恐怕知道你回了月城。”
他没遮掩行踪,方学群自然知道他回来了。就非得赶尽杀绝么?孙子都快抱上了!张定坤气愤地踢了沙发两脚,连夜去了沪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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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瀛京都的帝国酒店是一个欧洲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群,外墙采用红砖和白色石柱相结合,绿色的铜锈屋顶显得古朴典雅,像一座宏伟的城堡矗立在市中心。
它的抗震、抗风能力相当优越,因此屋外狂风大作、暴雨如注,丝毫不影响屋内的住客透过大面积的玻璃轩窗观赏别样的美景。
只是此刻面对同样的景致,赏景人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方绍伦看着飓风卷起花园里的花草盆栽随意抛洒,就像看到了张定坤汹涌而至的怒火。他必然已经回来了,必然已经知道他来东瀛了,大概正气得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