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开幕那天,方绍伦携三岛春明一同前往。
三岛春明直言想谈个爱情,只是遇不到心仪的对象。方绍伦看着那张请柬,萌生出介绍这两位认识的念头。
关文珏外表俊俏,见识丰富,又特立独行,对世俗规则不屑一顾,春明向来欣赏这一类型的人。缘分的事谁说得定呢?
他兴致勃勃地提出这个建议,三岛春明似笑非笑,“关家?”
方绍伦把关文珏家世、留洋的背景一通介绍,末了问道,“如何?”
“极好。”
得到首肯,方绍伦特意送了张拜帖去关府,言明将给文珏兄介绍一位新朋友,又叮嘱三岛春明务必捯饬得个性些。
他记得张定坤穿一身樱草绿的西服登场时,关文珏惊艳的眼神,之后念叨过多次“三哥品味不凡”,大概艺术生比较青睐有个性的着装。
与三岛春明在画展门口会合时,方绍伦眼前一亮:一件及膝的黑色皮草大衣,必要这种个高且腿长的人士才能驾驭,否则显矮。领上一圈油亮的皮毛,衬得白净面庞愈显精致,周身并无别的装饰,但有这一件就尽够了。
张定坤也穿过皮草大衣,不过款式不同,气质有别,在他身上是狂野,在三岛春明身上却是矜贵。
方绍伦嬉笑着给他打了个千,“见过光华公子。”东瀛古典著作《源氏物语》中的光源氏曾被称为“光华公子”,拥有出众的外貌和丰富的情史,拿来调笑三岛春明绝对合适。
他近来心情松快许多,在沈芳籍的帮助下,他爹总算停止对他的围剿,安心在松山养病。张三虽然远走印缅,但两人心心相印,也算尘埃落定。新结交了一批朋友邀约不断,工作上也没什么纰漏,称得上百事顺遂。
不过这份好心情,在走进展馆,看见那幅悬挂在大厅中央的巨幅画作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寻珑雅馆”是一栋园林式建筑,赏画的同时还能赏景,画界名流以能在此办展为荣,凡有展览,各界人士都是趋之若鹜。此刻大厅里人头攒动,装束各异的众人高举着酒杯,热络地攀谈,品评着画作。
此次画展展出了百余幅佳作,多以油画为主,但最受瞩目的是大厅中央那幅人体油画。
人体素描和油画在画展上并不罕见,民国初年,沪城的美术学校已使用男性模特进行写生。前两年一位女画家的自画像《赤条条的我》也引起过广泛关注。
这一幅以巨幅尺寸和极为写实的笔触瞬间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
那是一具健壮的男性躯体,他侧卧在黑丝绒质地的高背沙发上,以肘支颌,闭目假寐。毛发十分的浓密,洋溢着性感的气息。肌肉线条清晰有力,充满力量的美感。
他的面上覆盖着一张孔雀翎毛面具,为其增添了几许神秘。光影的处理强调了立体感,细腻的笔触则描绘出肌肉的起伏和质感。
从宽阔的肩膀到坚实的胸膛到……,每一处都显得生动而真实。
即使他合着双眼,热烈的诱惑扑面而来,蓄势待发的欲望似乎在说明,下一秒他将睁开眼睛,邀请对面的人共赴一场情爱之旅。
不光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几名记者更是追着作者采访,“请问关先生这位模特是华国人吗?”“采用的是纯写实手法吗?有没有进行部分夸张?”“方便透露模特的具体讯息吗?”“您是在什么状态下创作的这幅作品呢?”
被人群包围的关大家对所有问题一律避而不答,他才不在意这些报纸杂志的专访,学绘画办画展对世家子弟来说算不务正业,风头过了,还得挨骂。
不过挨骂也值得!他已经发现了矗立在人群之外的两抹身影,拨开众人,风度翩翩地走过来,“哟,二位大驾光临,关某不胜荣幸。”
方绍伦看着那幅人体油画,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定在了原地。他的面色逐渐涨得通红,又变得煞白。
他清楚地记得张定坤从英国回来时那慌乱的神情,说起画了一幅画时那左支右绌的窘态。
原来是这样的画。
三岛春明一番扫视,已经明白方绍伦面色大变的缘由,月下窥见过的壮硕躯体此刻跃然于画布上,愤怒和厌恶瞬间席卷而来,怎么敢?!他怎么敢?!
关文珏用挑剔的目光瞄了一眼三岛春明,近来嗤声沪城的东瀛公子皮相不错,衣品也好,可惜不是他喜欢的类型。男人就要雄壮健美,才能令人臣服、献上热忱。
“这位想必就是绍伦兄要介绍给我认识的三岛先生?幸会!”说着幸会,他两只手还插在裤兜里,透着几分傲慢。
而三岛春明也没有跟他握手的意思,他的目光凝注在方绍伦脸上。
关文珏状若亲昵地拍了拍方绍伦肩膀,“绍伦兄真是慷慨,什么朋友都肯介绍给我认识。大概也不会介意我给三哥画的这幅画……”
他隔着拥挤人群,抬头看向那幅心血之作,嘴角泛起得意的笑容。当时温泉池子里惊鸿一瞥,他废弃十余遍画稿,才描绘出最满意的状态,代替原作上的萎靡不振。
耗时三个月,就等这一刻!
他眼角的余光始终关注着方绍伦的神情,在他转头看过来时,他也转过面庞与他相对,赤裸裸的挑衅,毫不遮掩。
所谓风度,是属于赢家的,他输了这场爱情争夺战,怎么就不能使点坏呢?
方绍伦凝视着关文珏,“你跟他……你们俩……”似乎显而易见,但他不信,他警告过张三,张三也赌咒发誓说没有。
可是这姿势单凭想象,能画出来吗?他的目光掠过画作的局部,耳廓漫起红晕和羞恼。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个部位的状态,微勾的前端在某些时刻带给他难以言说的刺激和无法否认的快乐。张三将他搂着,在他耳畔叫嚣,“这叫天赋异禀……”得意洋洋的嘴脸犹在眼前。
关文珏皱眉道,“三哥没有跟大少爷汇报吗?”他佯装失言地掩嘴,“啊,抱歉,我答应过三哥不说的,可这幅作品我是真的很满意……不过你放心,我与三哥只有肉|体的交流,绝无爱情的注入。”
他从伦敦溜回来,敢办这个画展,敢挑起这个事端,自然是知道张定坤远走印缅,不在沪城。
至于张定坤要怎么跟他的宝贝大少爷解释,能不能解释清楚,他才不在乎。一想到张定坤百口莫辩的样子,难言的畅快涌上心头。
虽然没有睡到他,但凭这遭也能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吧?他难得看上一个男人,手段使尽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给他留下点什么,他委实难以甘心。
更何况他一回沪城就听到了方绍伦的婚讯,张定坤心心念念大少爷又怎么样?还不是结婚了!不管真婚还是假婚,他对这种遮掩的行径都十分看不上。
爱又不敢认的懦夫凭什么得到诚挚的爱情?就该让他也尝尝嫉妒噬心的滋味。
“绍伦,难道你生气了?啊,我忘了,三哥跟我跳舞你都说要打断他的腿哩,”他得意地勾起唇角,“可是舞会嘛,大家都喝多了,大少爷想必可以理解?”
如愿看到方绍伦变了面色,他倍感愉悦,还想再说上几句风凉话,一旁静默不语的三岛春明打断了他,“酒喝多了可以理解。”
他睨了他一眼,“话说多了……就要小心,贵国有个成语,叫祸从口出。”
“是吗。”关文珏丝毫不以为意。这东瀛来的小白脸还敢威胁他?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三岛春明拖着方绍伦转身走出了展厅。
他步伐疾速,方绍伦被拉着走了一段路才在迎面的寒风里回过神,一抬头吓了一跳,三岛春明满面阴沉,眼眸里似要喷出火来,钳着他胳膊的手腕也跟铁爪似的。不夸张的说,他从没见过他如此愤怒的模样。
方绍伦停下脚步,“对不起,春明……”他夸口要给他介绍一个新朋友,却闹了这么一出,确实令人生气。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绍伦,”三岛春明回身凝视着他,“你只对不起你自己!你喜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为他罔顾家族、对抗婚事,他对你连基本的真诚也没有……”
方绍伦连忙辩解,“不是春明,肯定有什么误会!张三不可能……”尽管心里也气得要死,他的第一反应仍是维护他。
“误会?!证据还挂在那里不是吗?”三岛春明只觉得胸口蕴着一团怒火,在他看来,那个流民能得到方绍伦的爱情,应该要感激涕零。
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践踏他,以卑鄙的手段得到了他的身体,却与之前的旧情人藕断丝连,现在又与他的朋友借酒媾和……
“绍伦,收回你的爱情!不是只有他能满足你的欲望……”他仍紧攥着方绍伦胳膊,“我……”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在疑惑的眼神面前,收了回去,“我建议你重新考虑与张先生的关系。”
恢复清冷的眸光扫过方绍伦的面庞,同窗三年,他了解他的性情。军校里你追我赶的各项竞技,他从不肯相让,但如果有人苦苦哀求想要品尝一下胜利的喜悦,他多半会停下步伐。
他太心软,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将他拉出这个泥潭。
三岛春明松开手腕,转身离开。
方绍伦愣在原地,看着离去的背影,愀然不乐。这回真的丢脸丢大发了!他踱步到电报局门口,踌躇半晌,还是没有进去,怎么问?三言两语怎么问得明白?
那幅油画不断在脑海闪现,他清楚张三那方面的欲望有多强烈,一去三个月,如果真的喝了酒,关文珏又刻意引诱……
这事搁心里让人这样不痛快!他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曼德勒,给他两耳刮子,“出息了张三!那玩意让大半个沪城的人都看到了!”
然后再好好审问清楚,到底睡没睡?犯错不要紧,骗人才可恨!他要真睡了关文珏又骗他说没有,他非好好修理他一顿不可!至于修理之后怎么办?他暂时想不出。
脑海里的念头百转千回,心头蓦地一动,或许他真的可以去一趟印缅?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手上事情也不多,找张三问个明白,好过在这里胡乱猜测。当着面,他别想再糊弄他……
盘算到半夜,他才昏昏沉沉睡着,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得严实,完全没有留意到火光映红了铁艺雕花的窗棂。
当晚“寻珑画馆”突起大火,展出的画作付之一炬。
熊熊烈焰映红半壁夜空,似乎预示着大幕将启,数不清的觊觎、掠夺、以及践踏汹涌而来,沪城乃至整个华国的百姓即将迈入水深火热当中。
方绍伦得知消息是通过摆在餐桌旁的沪城早报,社会版头条:“百年画馆无故失火幸未殃及民居/海关大少泪洒现场心血毁于一旦”,其下小字详细介绍了关家少爷的背景,以及警备厅高度重视,将尽快将纵火犯缉拿归案的宣言。
看来已经断定是人为纵火而非意外。方绍伦联想到三岛春明昨天的放话,拿起话筒又搁下,往嘴里塞了两个小笼包,急匆匆去了对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