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镜子被摔碎过,即使镶嵌完整也难免有裂痕。一段友谊产生过隔阂,即使双方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也不复当初。
袁闵礼和方绍伦一块坐火车回月城,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
车轮“哐当哐当”的声响唤醒那些尘封的记忆,他们在沪城求学两年有余,多少次一块坐着这趟列车往返,那些欢声笑语,相互打闹的场景犹在眼前。
袁闵礼将落寞压在眼底,将目光投向车窗外,嘴角挂着温和笑意,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方绍伦闲聊着。
“绍伦你还不知道吧,我出发前碰上胡府的管家来报喜,你姐夫家要添丁了。”
“是吗?那太好了。”方绍伦由衷松了口气,大姐有了身孕,想必是彻底放下张三,打算好好跟胡大哥过日子了。
他没有忘记那日在病房挥过来的一巴掌,也依稀记得病床前的哭诉,这事确实是他和张三的错,伤了她的心。她能挥别前尘好好过日子,他也能稍减愧疚。
“你呢?什么时候升级?”方绍伦总算想到一个新话题。
“明年初夏,到时候给你捎红鸡蛋。”
“好,我等着。”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静默。
“绍伦,春明兄果然如你所说,精通华国文化,很有君子之风。”袁闵礼瞥过那张逐渐变红的面颊,“不过如今东瀛人在华国很有些嚣张,尤其在北边,据说又是挖矿又是修铁路,很不像话。”
报纸、杂志早有报道,方绍伦皱紧眉头,“双边局势确实紧张……”他在沪城任职,时不时碰上示威和抗议游行。
但就算没有这一层,他也决定要和三岛春明保持距离了。即使真的是他和张三的关系令春明产生了困惑,他也没法再帮他求证答案。
回来之前,他特意叫过和夫和幺娘,谢过他们这段日子的照顾,又按华国习俗封了两个红封。“之前在我这里做事的佣人年后回来上岗,就不麻烦二位来回奔波了。”
和夫和幺娘对视一眼,“嗨”了一声,幺娘又续道,“「ご指示に従って」(遵照您的吩咐)。”
第二天果然没有再来,三岛春明也不曾打电话,方绍伦松了口气。按那一晚的行径,他颇有些担心他陷入执拗……回想情形,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一旁敏锐观察的人瞬间捕捉到一点端倪,袁闵礼沉下面色,狼烟未散,虎患又生。绍伦啊,你还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令人……惊喜呢。他的目光不动声色的在那张略带烦难的面庞上流连,深色的围巾堆拥着,显出粉雕玉砌的好颜色,的确是一张勾人的芙蓉玉面。
当他日渐远离朋友身份带来的熟稔,愈发能感受到这副容貌带给他的吸引力。但显然不止他感受到了。他十指交叉,扣紧了手掌。世事难料,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火车到站,二人挥手作别,各自坐上了来接的车辆。
袁闵礼并未急着回府,吩咐司机,“绕道东郊。”
方记酒业一直矗立城东,酒厂不比其它,为了调控温度、湿度,一半设施建在地下,两层小楼建在窖边,作为业务的洽谈之所。
他隔窗觑见二楼东头的办公室亮着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示意司机停车,从皮箱里拎出一个小巧的礼盒。
走进庭院,他稍稍提高了声音,冲楼下候着的司机和丫鬟道,“丁掌柜还没回府?我从沪城带回来的小玩意,你们给收着吧……”
丁佩瑜从二楼窗户探出头,“袁厂长,上个月棉纱厂支了三批酒,您既然来了,就上来核个数目吧,年底要关账了。”
“好。”袁闵礼从善如流,拎着礼盒上了楼。
房门敞着,他仍轻叩了一下门扉,启唇笑道,“这么晚了,还没走?”
室内烧了炭盆,丁佩瑜只穿了长袖旗袍,素雅的雾蓝色衬得她人淡如菊,气质高华。她抱臂在胸前,嗔怪地睨了他一眼,柔声道,“这么晚了,你还不是来了……”
方绍伦回到月湖府邸的时候,天已擦黑,只有老管家领着两个仆从在府门口迎他。“大少爷辛苦了,老爷正盼着呢。”老管家一如既往的恭敬,仆从接过他手中的行李。
听到动静,方颖琳从堂屋跑出来,“大哥你总算回来啦,外头冷,我实在等不住,上屋里烤火去啦。”齐耳的短发在脸颊两侧晃悠。
“五姨娘同意你剪头发了?”方绍伦想像往常般摸摸她发顶,“哟,长高了?”
“那可不,”方颖琳得意地背着双手,“看看就知道我长高了?不枉我特意等你。”
“等我干嘛?又没有给你带礼物。是不是等我哟?”他走之前听方颖琳念叨过,阿良写信说会回来过年。
“当然是等你。”方颖琳露出羞涩的笑意,小声道,“阿良说能赶上年夜饭就不错了,要先走水路再转铁路,可折腾着哩。”
方颖琳和阿良的懵懂情怀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她年纪还小,在方家不太受关注。五姨娘大概知道点眉目,但她爱女心切,天天听女儿在耳边念叨“去旧革新”,多少受到一些影响。
她秉性柔和,方绍伦和张定坤的事方家内部肯定是知道的,仍旧一脸关切地迎上前,“大少爷回来了?”
三姨娘就要冷淡许多,走过来凉声道,“路上耽搁了吧?都等着吃饭呢。”
一顿团圆的家宴,菜色丰盛,但方学群明知故问了一句,“一个人回的?”在方绍伦答“是”后,他不悦地皱起眉头,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在管家的伺候下离席。
三姨娘跟着起身,“哎,一顿安生饭都吃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方绍伦只能垂头不语。
从第二天开始,月湖府邸热闹起来,厨房炊烟不断,只因天天有客来访。
宋家的姨娘带着几位表小姐来拜访三姨娘;六姨娘的娘家人来送节礼,也带着本家出挑的两个姑娘;街坊族亲叔婶伯娘,来看望方学群,必定带着自家女儿或侄女或姨侄女……
方绍伦和张定坤的事瞒得很紧,就算自家人譬如六姨娘七姨娘之流略略猜到点眉目,狎好男风也不比吃喝嫖赌抽大烟这些恶习更令人觉得厌弃。反倒是因此降低了择亲的标准,方家的家业摆在这里,多的是人俯就。
方绍伦躲到厨房去,孙妈妈也劝他,“大少爷,你迟早是要成亲的呀,哥俩好还能好一辈子?”她是积年老仆自然听到些风声,“你心疼心疼你爹,娶个媳妇生个娃就是尽孝了……”
眼瞅着半年之期就要到了,家里又是这个作派,方绍伦想跟他爹好好聊一聊,但是方学群拒绝沟通。
他端着参茶走到门口,被侍从挡驾,屋子里传来他爹的咆哮:“带着媳妇再来跟我说话!”
方绍伦只能走到花园里去抽烟,撞上周蔓英和灵波在仆从的簇拥下行色匆匆的往外走。他这才想起来,自打回来还没见过这一家三口。
周蔓英停下脚步,歉意道,“抱歉,大哥,还没给你接风洗尘。家父这几日突然抱恙,我们天天都是吃完饭才回来的。”
方绍伦摆手表示不必介意,“舅父病了?那我年前也去看看。”看二人这架势,周士昌病得不轻。
他转头看向灵波,倒是吓了一跳。原本秀美的面庞蜡黄蜡黄的,再没有往日的神采飞扬,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生病了?”
灵波指着他手里的香烟摆摆手,捂着胸口,转向旁边花坛一阵干呕。方绍伦忙把烟掐了。
蔓英轻拍着她的肩背,担忧道,“你别跟着去了,回床上躺着吧,我下午就回来了。”
灵波摇头,“不碍事。”她冲方绍伦点点头,牵起蔓英的手就走。
方绍伦看出点苗头,脸庞泛出笑意,追着问道,“绍玮呢?”
“谁知道他?!”灵波撇了撇嘴,蔓英拉了拉她,两人相携着走了。
方绍伦有些莫名其妙,第二天去了周家,就更感奇怪了。
他在周家一向受冷待,但礼法摆在这,这冷板凳还非坐不可。但这回大大不同,周士昌派人将他请进内室,又有仆从奉上香茗。
羸弱的老人歪在大迎枕上喘气,一旁的小丫头捧着痰盒,他挥手示意人下去。
“为着我姐,我一直讨厌你们母子,现在想想,人这出身是没法选的……”他浑浊的目光里透出一丝光亮,看向方绍伦,“我姐夫为难了这么多年,你就不要再怄他的气了。等你到我们这个年纪就知道了,亲不亲都是一家人……”
记忆里说话尖刻但精神矍铄的老头,如今半瘫在床上,气喘吁吁地念叨,很有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味道,方绍伦胡乱答应着。
“我这里头腌臜,你再坐一会,吃顿饭再走吧……”周士昌看着他。
这位舅父主动留坐、留饭,是第一次,方绍伦不忍拂却一番好意,应了一声,又说了几句“您放宽心好好保养”的场面话,退出了房间。
回到厅堂,周家的表兄弟出出进进,几个表姐妹间或着来跟他打招呼,直到一顿饭吃完他也没有看见方绍玮的身影。
按道理,年节前后,周府是方绍玮呆得最多的地方,在外行商的表兄弟们大都回来了,聚一块聊聊今年的收获,谈谈明年的安排,也趁机联络一下感情,拿方绍玮自己的话说,“是少东家应尽的职责”。
他憋着点疑惑,不好多问周家人。等回到月湖,刚从汽车上下来,却见一辆崭新的福特停在庭院里,袁闵礼正从车上将方绍玮扶下来,看见他,松了口气,“绍伦快来帮把手。”
方绍玮趔趄着往前扑,一身酒气熏天,还挥舞着双臂,“我没醉……说了没醉……”
方绍伦忙上前和袁闵礼一块将他扶进厅堂,方绍玮确实没有醉到不认人的地步,眯缝着眼睛看着他,露出个鄙夷的表情,伸手推了他一把,“你走开……想害我被骂是不是?走开……”
他勾着袁闵礼肩膀,跟挂在人身上似的。方绍伦心头闪过一丝怪异,二愣子什么时候跟袁闵礼这么要好了?
侍从迎出来将他接过去,一人架条胳膊,飞快地扶进了他自己那幢楼。显然是怕被方学群看见挨骂,那熟练的程度看样子也不是头一回了。
方绍伦转头看向袁闵礼,“辛苦了闵礼,他……经常这样?”
袁闵礼叹了口气,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跟他一块走进庭院,两人沿着鹅卵石铺筑的小径漫步。
“绍玮近来心气不顺,有点借酒浇愁。”
“不顺?”他看灵波那情形应该是有喜了,新婚才三个月,就要当爹了,怎么反倒不高兴?
“还是为了……那些股份的事。”四下无人,袁闵礼低声向方绍伦道。
张定坤临走交待名下的股份转给大少爷,方学群却始终没发话,到了年终按股份结算收益分红,方绍玮总算找到机会提出来,方学群却示意这钱划到方绍伦账户上。
方绍玮当然不服气,“爹,难道还真按他说的办?那怎么行?”
他对方家的产业有着一定的执拗,不管是他娘还是他舅,从小灌输的都是让他守住看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