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绍伦午后有些困倦,想偷回懒,回魏公馆的客房去睡一觉。
他跟魏世茂昨晚从郭家回来已经十一二点,两人一路同车回府,后者又毫无眼色的跟到客房,拉着他聊了老半晌。
概因魏世茂原先觉得魏司令总称赞方绍伦,贬斥他,心里未免不太顺意,同府住着也没有过多来往。
这回席上,见郭冠邦十分看重他,而他抽烟喝酒姿态娴熟,唐四爷约吃花酒也欣然应允,便似找到了知己一般,与他分说起沪城吃喝玩乐的门道来。
方绍伦第二日照常起床晨练,午后不免犯困,骑马出了沪政厅。
本待回魏公馆,踌躇半晌,最后还是拔转马头,沿着通浦河,慢慢转入了秀林路片区。
午后的阳光穿透云层,从高大的梧桐木树叶间落下,稀稀朗朗的镀印在方绍伦的眉梢眼角。
他一路踽踽而行,路过一座大门紧闭,门楣上挂着“白府”二字牌匾的宅邸时,下马上前,叩响了一旁角门,“请问,白小姐在家吗?”
他也算来得巧,白慧玲刚换了衣服,准备出门赴约,听到门房来报,便挂了个电话到关宅,将和苏娅萍的邀约推后一个小时。
她料想方绍伦是坐不了多久的。
果然,方绍伦走进来,笑道,“我巡逻经过此处,想来白小姐这里叨扰一杯咖啡。不晓得有没有打搅?”
白慧玲看着他那身制服,先赞道,“大少爷穿这身愈发俊俏了。怎么会打搅?盼都盼不来的稀客,快请坐。”
她引他到沙发前坐下,又亲自起身磨咖啡豆,“前几日才从苏门答腊舶来的,大少爷有口福,正好尝尝。”
方绍伦在这个间隙里稍稍打量了一下白府。
大厅里是中西合璧的装修,西式的大沙发、从天花板直垂到地的天鹅绒窗帘,吊顶倒是中式的攥板刻花。
浮雕花卉的墙布上,有几块空着的印记,大概是之前有几幅尺寸颇大的油画,悬挂多年,如今被主人家取下来了,留下一个轮廓在那里。
方绍伦联想到那桩惨案,大概也猜得到那油画的内容,便垂下头,不欲询问。
白慧玲却已经端了咖啡走过来,搁一盏在他面前,低声道,“那里原来挂着全家福,还有家父和家兄的画像,西洋传教士画的,跟真人一样。家母看不得,看一回哭一回,所以取下来了。”
她语声哽涩,方绍伦忙摆手,“抱歉,我唐突而来,又引起你的伤心事。”
白慧玲抬起头,“怎么会,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她将水果盘推到他面前,“听说你到沪城任职了,原本要来拜会的,只是最近事情多耽搁了。”
“岂敢。我们昨晚在郭公馆吃席……白小姐,听说你要跟郭三爷成婚了?还没有恭喜你。”
白慧玲脸上不见半点喜色,郁郁道,“何喜之有?作人妾室终归低人一等。”
方绍伦脸上泛起诧异之色,疑惑道,“我昨日听郭三爷说了白小姐立的规矩,郭兄答应得也算痛快,想来白小姐应该是称心的了……”
白慧玲却笑起来,微微吊梢的狐狸眼狡黠的看向他,“大少爷若以为我称心今日就不会来了……绍伦,”她换了称呼,“你今日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方绍伦暗赞她聪慧,略一思索,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白小姐,按理说,琴瑟和谐缔结姻缘是万千之喜,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但有说女子嫁人譬如投胎再生,还是慎重些的好。以白小姐的人才品貌,若不愿为妾,大可再挑拣一二。”
白慧玲闻言,垂头不语。
方绍伦顿感唐突,他与白慧玲不过几面之交,在人家出阁的当口,跑到人家府里大放厥词,若有父兄在,是要将他打出去的。
不过,她若有父兄在,他也不必来说这番话了。倘若婚事不谐受了委屈,自有父兄替她作主。
他拿起一旁的平顶檐帽,起身道,“白小姐,实在对不住,我向来有些交浅言深、言行狂悖的,还请原宥一二……”
白慧玲跟着站起身,似乎想要伸手拦他,却又缩了回去,沉吟半晌,低声道,“绍伦,对于这桩婚事,你是唯一一个劝我再考虑一二的。就连家母也觉得能找到郭家这样的靠山,重振门庭有望,极力赞成的。”
她咬着唇,看了一眼笔直站立的身影,以及他眸光里的关切,有种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
可是嗫嚅半晌,还是将那些话语吞了回去。
她感受到了方绍伦的一番好意,却也不能因此就拖人家下水。
何况,她们也没有熟稔到可以交心的地步,有的人心地纯良,却未必能守口如瓶。
她换上一副笑脸,柔声道,“大少爷是对我这个小女子起了怜悯之心?大可不必,我是很懂得自己要什么的。”
她送他往外走,一路絮叨道,“我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年纪都极小,很需要扶持。再说我们白家产业也不少,嫁个贫寒些的当正妻,怎知人家不是冲着这份家资来的?三爷许我婚礼、婚书,又答应让我自掌家业,我求仁得仁,委实没什么不称心的。”
方绍伦不便再多言,翻身上马,冲她颌首点头,“既然如此……甚好。恭喜了。”
白慧玲将手上端着的咖啡杯递过去,娇笑道,“喏,咖啡都没喝完就走。”
他这才留意到她手上还端着半盏咖啡,深褐色的液体装在描着金边的陶瓷杯中,俯身接过,啜饮一口,“唔,香浓是香浓,就是苦了些。”
“此乃人生本味。”她垂首低语。
方绍伦没有听清,挥手作别,“多谢了,白小姐。等到日子再来喝你的喜酒。”
“好,请你来见证。”她弯了弯唇角。
他打马远去,白慧玲瞄一眼探头探脑的门房,高声道,“真是耽误我时间。小刘呢?赶紧的,备车,我还约了关太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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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绍伦今日回得早些,晚上也不打算再出去,吃过晚饭洗了澡,穿了全套的睡衣,在客房沙发上闲坐。
魏静怡派人收拾屋子的时候,十分周到,在墙角置了一台唱片机,几张黑胶片子搁在抽屉里。
他随手拿了一张放上去,轻盈曼妙的钢琴曲流淌开来,他在音乐声中沉思了片刻。
白慧玲对这门婚事肯定还是不太称心的,但已决心为家族的倚仗牺牲自己的婚姻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