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瞎说。”他挑眉道,“反正这事不孬,你想买放心买,三五年不成问题。”
“就三五年?”
“咋?你还想万世千秋啊?忒不知足了,能跟着赚个三五年就得了。”
他拿筷子头敲了她一记。
柳宁拖着他胳膊,“这是为啥?圈这么大块地,建这么大一厂子,就干个三五年?三哥你给我分说分说,回头再给你做双鞋。”
“用不着,我穿皮鞋。”
“给你相好做一双。”柳宁这话成功让她哥露出了笑脸。
张定坤放下饭碗,“我可没说这厂子就办三五年啊,回头你别在饭局上乱说。”
估摸着是有不少人,到柳宁这来打探消息。谁不知道长柳书寓背后是张三爷呢?
“从长远来说,机器取代人工是必然,老爷子的眼光是没差的。但国内形势不稳,政局瞬息万变,不是办实业的好时机。厂子可以一直开下去,利润也薄不了,但钱回头落谁口袋里这个很难说。”
张柳宁大概懂了他的意思,她对如今的乱局是深有体会的。
“唔,有道理。”她沉吟半晌,又柳眉轻蹙,“三哥,方家老爷子如果知道你对他家大少爷那点心思,这事估计不能善了,你可千万小心些,别在人前露了行迹。”
张定坤点点头,叹了口气。
他十七八岁跟着方学群跑,自认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方学群。
万一事发……聘礼都备上了,老爷子是个认利的人,把条条款款都分说清楚,或许能有一二机会?
这是以后的事,眼下他只担心方绍伦牛心左性。
他家大少爷一向是个心软的人,看了信也不肯来见他,连电话都不接,他心里隐约有了预感,多半是又犟上了。
不过眼瞅着年关了,多的是见面的机会。月湖府邸按惯例,三不五时就会邀请众股东、掌柜去聚餐,联络感情。
张定坤原本想着会面不是难事,结果硬是一次都没有逮到方绍伦。
不是出去给世伯们拜年了,就是跟同学朋友相约吃饭去了。
他便知道他是故意躲他了,又是皱眉,又不禁面泛得色,能让方大少爷对他避而不见,这不恰好证明他上心了么。
到除夕这天是绝无可躲的了。
因为方家现今的这班人马里头不少孤家寡人,除夕这天按老规矩,方府会邀请这些人一起到月湖过年。
张定坤自然在其中。
他刚踏入庭院,便看见方绍伦从楼上下来。
屋里暖和,他穿了一件家常黑绸长衫,外罩了一件暗红色绲边马甲,十分合这过年的气氛。
黑发照旧是散着,不肯用半点刨花水。面庞在昏黄的电灯里闪着温润的光芒,与他手上戴着的碧玉扳指交相辉映。
脚上蹬着一双簇新的绒布棉鞋,针脚细密,精致里透着暖意,大概是孙妈妈或者五姨娘的手艺。
他家大少爷向来是得人意儿,可人疼的。
方绍伦看了张定坤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双手拱了拱,礼数周全的入了厅堂。
张定坤心里凛了凛,看来上回把人得罪狠了。
大少爷向来爱面子,被人撞见跟他厮混,岂有不恼的?
今夜的聚餐,他特特叮嘱了左云,在长柳书寓给他置了桌席面,让他借故不到月湖来。
方绍伦到开席都没看见左掌柜,总算松了口气。
但也只松到一半,因为转头看见周家舅爷周士昌穿着长袍马褂,身后跟着两个随从,各挑了一担节礼从大门口进来。
方绍伦从东瀛回来,按礼数去周家拜访过一次。
他生母二姨娘亦是北地逃难来的孤女,并无亲眷。这其实也是捡到张三之后,待他十分亲近的缘由。
嫡母的娘家才是他正经的外家,但两下里关系心照不宣,他只略坐了半刻钟,搁下一堆礼品,便回来了。
他倒忘了,这位周老爷是年年都要来方府过年的。
但凡来了有三必:必要提他早逝的姐姐,必夸两个嫡出的儿女,必要挑方绍伦的错处。
果然,饭桌上一打照面,周老爷便是一声“哎哟”,“大少爷可算回来了?上回听说你上府里来了,我特特从铺子里赶回来,结果管家说茶都凉了人早走了。也是,我们小门小户的,不怪大少爷看不上。贵脚踏贱地,待不住也在情理当中。”
如果说周家还是小门小户,那月城便没有大户人家了。
月城街面上,一半的铺面是方记,另一半差不多都姓周。
要不然怎么说方绍玮有个得力的舅家是关键因素呢,周家的经商头脑世代相传,人丁又兴旺,几个表兄弟都能言善道,铺子开遍了大江南北。
方学群略含责备的看了方绍伦一眼,沉声道,“还不快给舅爷敬杯酒,赔个罪?”
这么多年了,他自然清楚周家对这个大儿子的排斥,但这种场合他不能不给舅爷面子。
方绍伦听话的起身,向周老爷敬酒,口称“赔罪”。
周士昌睨了他一眼,略沾了沾唇,方绍伦却只能一仰脖子喝干净了。
方绍玮在一旁十分快意,上回丢的场子自有人帮他找回来。
他大哥有狗张三,他有好舅爷哩。
不免将得意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方绍伦刚落座,张定坤便站起了身。
他隔着半张桌子向周士昌倾杯,语气极恭敬,“我昨儿听说慈幼局今冬都置了新棉袄子?可都是周老爷的功德,到底积善之家,这杯酒敬您。”
他端起酒杯,又冲在座的兄弟们打眼色,大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等他落了座,一个个前赴后继的给周老爷敬酒,菜还没上齐,酒先喝了一轮。
周士昌面泛得色,方学群身体欠佳饮不得酒,可不就得先敬他么?
张定坤还在那里给他戴高帽子,“咱们月城提起周善人,哪个不竖起大拇指?往外头赚了钱,都花在了自家人头上,听说今年的粥棚又多加了两个?”
其实还没来得及加,大户有大户的难处,北边不太平,粮食运不过来,米价一天一个样,多设两个粥棚要多上一大注银子。
但这种场合,周老爷怎么肯落面子?点头应是,又捋了捋颌上几根短须,“些许小事,不值称道。”
隔着几张座位,方绍伦一眼瞄到张定坤那满带钦佩笑意的脸庞,就知道他又憋了一肚子坏水。这狗东西。
却也不免弯了弯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