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手的泡泡水、扭曲玻璃球、汽水玻璃瓶从冰箱拿出来之后凝结的水雾, 长时间熬夜之后困得要死还不能去睡觉的感觉。
夏油的世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这样的感觉填满了。
那时候他说他没法真心笑出来,听上去是在无病呻吟。嘴巴往上抬,嘴角往外拉, 这不就是笑吗?
被挠到痒处会笑出来、毫无防备听见笑话会笑出来、路上有人滑稽地摔倒会笑出来,多多少少都有真心, 为什么要那样说?
悟那时候应该也很疑惑吧,毕竟他平时也会看见高中生夏油杰露出笑容。
……但夏油自己看不到。
他没法判断自己是不是在笑,没法判断自己的心情, 从很久之前开始, 说不上难过,说不上愤怒,说不上痛苦,也说不上快乐。
像是一个被秤砣压扁的人,连灵魂也如同自己捏出来的咒灵球,麻木地躺在身体的某个角落。
对一切的感知都已经丧失了。
有时候回想起来, 他也忍不住嘲笑自己, 难道一定要这样吗?一定要为此做点什么才行吗?
装作不知道,无视掉, 或者睡一觉忘记, 不也是很多人都会做的事吗?
难道每个学生、每个上班族、每个无业游民都对自己的生活百分之一百满意?这不可能。
但人家就从没想过要毁灭世界——也可能只是做不到。
如果是现在27岁的夏油杰回到九年前,他不敢说自己一定还会照原样做事。
处理同样的事情,他现在学会了多种不同的手段,但对那时的夏油杰,他也并不想过多苛责。
因为他实在也并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事情进行到那一步,他在笼子里见到菜菜子和美美子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倘若他没有那个能力也就罢了,夏油从来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但他可以。
那么为什么不杀呢?
既然已经决定, 为什么不做得更彻底一些呢?
真正动完手之后,他没感到过懊悔,也没觉得恐慌。因为从更早之前开始,他的世界早就已经麻木透顶。
很早以前夏油读过一个实验,说青蛙如果从后脑勺里扎入一根细细的银针,将脑花搅成一团浆糊,那么它应当是死透了,但依然会对外界物理刺激作出反应。
他有时感觉自己就像那样一只青蛙。
连自己都抓不住自己的思绪,却还是在笑着,应对那些他根本不想应付的事情。
不管是猴子客户还是吞咽咒灵,这么多年他一样都没有落下。
到最后是为了什么呢?有时夏油都不清楚了。
他真的能实现,所谓只有咒术师存活的世界,这样的理想吗?
倒不如说,他难道有哪一刻相信过自己一定能做到吗?
跟悟成为敌人的那天开始,就已经不可能了吧。
但坚持朝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目标前进,早就成了他的条件反射,是这只青蛙僵硬地弹跳着也要选择的方向。
所以在见到乙骨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产生了熟悉的——啊,这个人可以利用一下的想法。
夏油并不意外,让他意外的是在那之后。
在他对那只恐怖的,显然可以评到特级的咒灵“祈本里香”,产生想要得到的欲望之后,紧接着诞生的那个想法——
要不还是算了吧?
……要不还是算了吧。
多么举重若轻的一句话,多么轻描淡写的一瞬间。
那时悟还没有发话,硝子也没有出声,阿桃更是在跟那个叫土方的男人闲聊,没有回头看他。
没有被任何人注视的一瞬间,不需要向任何人表演的一瞬间。
就只是在那一瞬间,一条缝隙,一条从未有过,但又好像一直都在那里的缝隙,被夏油看到了。
他伸出手,那条缝隙就像两扇合在一起的窗帘,很轻松被他拨开,接着,露出了外面的世界。
原来在他自己之外,还有这么大、这么丰富、这么具有无限可能的世界。
“……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五条悟从别墅门口走进来,一眼就看见二楼栏杆上的夏油,“我看他们都在外面准备烧烤庆功宴了啊~”
下午解决了栗田,科学教还有一大堆麻烦事等着处理,五条悟又收到上头的通知,说名古屋出现大规模咒灵伤人案件,你管是不管。
他其实真有点懒得管了,但想着不会花太多时间,总比晚上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被狂打电话要好。
于是快速现身名古屋,快速除掉咒灵,又快速返回来。
顺便提了一大盒黄油饼干,在银座可是需要排队的名店!名古屋分店根本不需要排队,他路过的时候就顺带买了。
跟夏油打完招呼,看他没有要回话的打算,五条悟耸耸肩,把饼干放进冷藏室。
今天应该对杰的冲击很大吧?他大人有大量,不跟这家伙计较。
为了一个普通人,宰了一个咒术师,这可真是……
换了是谁做都可以,但杰——杰是最不应该,也最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了。
外面靠近游泳池的院子里,烧烤架搭了两个,又把餐厅的长桌搬出去,就这样也坐不下所有人。
盘星教众人先识趣退场,去接手科学教剩下的咒具、设施、人手,同时跟东京联系,确保清除了他们所有的势力。
只留下真奈美和松岛葵呆在这里,随时给枷场姐妹传递夏油的最新消息。
小孩虽然一路奔波,提心吊胆,但看上去精神还不错。
“多谢你啦。”高杉桃把自己塞进院子里的吊椅里,“要不是你的话——”
“要不是我,你应该也会没事的啦。”松岛葵打断她,“我也没有帮上什么忙,不过你们都没事就好。”
是这样算的吗?高杉桃虽然不认可,但也没反驳:“哦哦。那你准备好了吗?”
“?”松岛葵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准备什么?”
“当科学教的教主啊。”
松岛葵:“……?”
她整张脸空白了几秒,表情微妙,指着自己:“我?”
“嗯,当然是你啊!那些人里面唯一能信得过的就只有你了嘛。”
“话是这么说,但是换上其他人也没关系吧……”
“怎么会没关系?我啊——”高杉桃从摇椅上跳下来。
旁边觊觎已久的伏黑惠瞬时接管了她的领地。
乙骨问他要不要帮忙推,伏黑惠说你想让里香一口把我咬死可以直说。
松岛葵没关注那边的弱智小剧场,高杉桃走到她面前,原地盘腿坐下,抬头,很理所当然地说:“我这个人呢,只想让我喜欢的家伙当老大,掌握权力。那些不喜欢的人,我可不想看他们得意!”
松岛葵:“……”
好任性的理由。
“就为了这个?”
“就为了这个!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啊,小葵!要是你当了科学教的老大,我这个圣女身份怎么也能水涨船高吧?这下就从普通的圣女变成被教主崇拜的圣女啦!”
“……谁崇拜你啊!!”
高杉桃充耳不闻:“我要回去作威作福,让你们每个人都把口粮省下来给我吃!”
“…………你现在就已经够作威作福的了。”
真奈美一早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这时过来圆场:“小葵,其实这件事是我们共同的决定。因为你的术式比较特殊,有便于我们掌握那些仪器。”
能够防御来自五条悟平A级别的一击,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作用,但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五条悟?
能防得住一发「茈」,基本等于普通场合下的刀枪不入,多么有价值的发明啊!
如果关键时刻用得到位,或者换一个更有实力的战斗人员,说不定连五条悟本人都能吃大苦头。
除此之外,科学教内还有很多其他稀奇古怪的发明,这些东西都要用起来。
但这些东西往往由独特的咒力回路驱动,科学教的人一天不松口,他们就一天没法完全掌握。
这时候,松岛葵的能力就派上用场了——「咒力显形」。
就算她没有操作过,也可以让这些仪器、设备、咒具上残留的咒力痕迹显露出来。
“虽然圣女的话说得比较……嗯,简约。但我们其实也都这样想。小葵,我们相信你,夏油大人也相信你,所以才会把这个重要的工作交给你来做。”
真奈美作为盘星教唯一指定首席财务官,说话时自有一种胸有成竹、叫人信服的魔力。
松岛葵看看她,又看看面前高杉桃闪亮的眼睛,心中那股想要跟全世界对着干的别扭慢慢消散,微不可闻地回答:“……好吧,那我试试。”
高杉桃拍案而起:“凭什么我说你就不答应啊!什么意思?区别对待是吧?果然得到了就不会珍惜是吧?!”
松岛葵大为无语:“我什么时候得到你了?”
“现在!!”
高杉桃把她往怀里一捞,夹着她就朝烧烤架奔去:“甚尔老兄,你还会做饭的?”
伏黑甚尔听见她过来也没抬头,将烤架上两张厚实的牛排翻了个面,往吊椅的方向看了一眼,才慢条斯理回答:“只是把肉放到火上,这不需要厨艺,只需要臂力。”
“掌握火候也是一种厨艺啊。”高杉桃盯着滋滋冒肉汁的牛排,“什么时候能吃?什么时候能吃?”
“现在是一分熟,要是连这都能吃得下去,你不如把旁边那些还没烤的塞进嘴里得了。”
“喂喂!”高杉桃一手插腰,另一手还夹着一脸生无可恋的松岛葵,“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放尊重点!”
也是奇怪,她这种话,甚尔不觉得是挟恩图报——他生平最不要的就是脸面,有人敢挟恩图报,他真敢忘恩负义。
可能是因为她这话是在烧烤架跟前、要求他赶紧用五秒钟整治出一盘至少需要十五分钟的烤肉时说的吧。
真是个小题大做的女人。
甚尔掐断那点乱七八糟的想法,告诉她:“再等20分钟。”
没等高杉桃哀嚎,把松岛葵顺手从她怀里解救出来,收获小女孩一个感激的眼神。
接着,拿另一件事情堵她的嘴:“你知道五条悟在哪吗?”
高杉桃摇头:“他下午不是出去了吗?”
“刚刚好像回来了。”甚尔感受到了,“你不是能有一招能随便看人在哪儿吗?看看。”
反正看看也不费事,高杉桃就看了看,发现人此时就在别墅里:“二楼楼梯口,跟杰哥待在一起。”
他说完,甚尔顺势指挥她:“帮我问问他,那个门卫招聘要求还做不做数。”
这下别说高杉桃了,那边还在抢夺吊椅的乙骨和伏黑惠,以及葡萄藤架下独享游戏机的津美纪,都朝这里看了过来。
也得亏伏黑甚尔——再次强调——特长是脸皮厚,面不改色,只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高杉桃=口=:“这不是问题不问题的事情……你认真的???”
“怎么,你觉得很丢人吗?”
“也不是丢人,反正也不是我当门卫,就是,你……你不是很讨厌咒术师这些东西吗?”
是很讨厌,但谁让他的孩子们在那家伙手里讨一口饭吃呢?噢,也不该这么说,毕竟现在他也要去人家手里讨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