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站起来,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俯视着她:“跟地域没有关系,我从大一开始就喜欢男人。这是改不掉的,你不用对那些旁门左道抱有幻想,都是徒劳。”
“大一?”没想到段洁抓错了重点,咀嚼起这个时间,继而咬牙切齿,“那就是你在大学的时候有人带坏你然后染上的坏习惯,你跟我说是谁,我去找他算账!”
“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姜津顿了顿,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如果硬要说有联系的话,那就是他让我认清楚真正的自己,即使一开始的感情是扭曲复杂的。”
段洁看他屡教不改,身体因为愤怒不由自主地颤抖,伸出干枯的手指对着姜津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好,好啊!你们姜家真是人才辈出,当爹的撒手不管,还以为当儿子的多么听话,结果都是一路货色,刻在基因里的烂泥巴!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应该不该把你接回来。呸,喜欢男人,同性恋,简直不可理喻!我要在网上曝光,让大家看看这家烘焙店的老板是个肮脏下流的男同性恋!”
她的面容开始扭曲,嘴里不断咒骂,姜津突然想起来魏黎出柜的时候。
当时自己的想法跟段洁如出一辙,视魏黎如同洪水猛兽,只能通过贬低来证明自己的“正义”。那时候,在礼堂里因为魏黎出柜而目眦尽裂的他,绝不会想到未来有一天,自己会遭遇跟他一样的事情。
他差点就把魏黎搞得名声狼藉,现在,段洁也用这招来威胁他,要是他不改掉,自己的性取向会被公之于众。
姜津站在她面前,闭了闭眼睛,仿佛面对的是讲台底下数以百计的陌生同学,段洁的咒骂变成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同时,有盏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
他感到与魏黎在共用同一个身体,五官四肢在慢慢重合,姜津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随你怎么做,我一点也不害怕。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从来不分高低贵贱,只分真情和假意。如果你执意如此,那我无话可说。”
段洁的胸膛在猛烈起伏,她心里明白这种事情爆出来会带来什么后果,她只是想借此拿捏姜津,但没想到人家压根不吃她这一套。
横看竖看,她已经完全插手不了姜津的任何事情了。
他经济独立人格独立,也不再像小孩子一样依附她害怕她。身为长辈的那些“权力”在他面前无济于事。
不过好在,她还有一个孩子,人生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
“高志文比你强上不知道多少倍,”她终于暴露了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恶狠狠地说,“就算你再怎么能挣钱,也不如你弟弟半分优秀。”
姜津静静地看着她,突然笑了:“你以为你真的是喜欢小儿子吗?”
“什么?”
“同样是亲生的,你只偏向高志文,这并不证明他受你喜欢。”姜津顿了顿,“你只是喜欢‘高志文’这个身份。在再婚家庭里,高丁宠爱你,所以你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是被爱的,而不是你觉得自己本身值得被爱,要不然,同样是亲生小孩,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哪个更听话,你为什么还是如此溺爱小儿子,自己蒙蔽自己的眼睛呢?”
段洁怒不可遏,正要张嘴反驳,不料被打断。
姜津不给段洁喘息的时间,继续开口:“在你的初段婚姻里,你过得并不幸福,所以你带着我一起憎恨,那么多年,把我丢在亲戚家不管不顾。你重新结婚,有了一个看上去还过得去的丈夫,也有了新的孩子,你对他过分溺爱,说到底还是补偿自己,而对我过分严苛,也只是你不满意之前婚姻中的段洁。这种不断向外索求,来证明自己是值得被爱的方法,真的可行吗?
“其实一直都没有人关心你的内心,所以你得找外面的符号来代替自己。你跟我讲过你小时候的事情,当初也是因为家里吵架匆匆忙忙稀里糊涂把自己嫁了出去,你过得多么不容易,让我记得孝顺。”姜津轻声说,“我一直都记得,所以我很听你的话,你骂什么我也不会顶嘴,我拼命学习,好好打工挣钱,甚至还得负担起继父的债务,希望能讨你的喜欢,让你过得别那么苦。”
段洁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有点不自然。
“即使血脉相连,有些人也不适合在一起生活。出于陌生人的角度,我希望你不要再自己骗自己,摆脱所谓的美梦,高志文是高志文,从来就不是你,继续下去只能把他惯坏。你一直很要强很能干,高丁是个拎不清的人,也只会拖累,所以我这边建议你离婚,谁欠的高利贷谁去还。我很希望你过得好。
“但出于儿子的角度,过段时间我会搬家,这个地址也会作废,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姜津轻声说。
A城的高楼林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只是这座城市的冰山一角,顶多是从居民楼窗户里展出的电影情节。与此同时,在一些看不见阳光的角落,同样也生活着一群跟这里天差地别的人。
魏黎按照孙诚给的地址,来到了这片低矮的集装箱活动房。这种蓝白房子冬冷夏热,除了遮风挡雨便于组装以外没有什么优点。本来是之前的建筑公司的财产,可是项目烂尾,这一大片成了烂尾楼,开发商为了不让业主闹事,做好继续建造的表面功夫,所以一直都没拆。
因为发不出工资,里面的工人早就走了,现在成了一群社会闲散人员的聚集地,他们大多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散工。三教九流的人一杂就催生了不少法律边缘的事端,嫖/娼赌博这类的事情数不胜数,简直不要太常见。
比如今晚的一间集装箱,就有人在里面打牌赌博。
周围杂草丛生,连个正经的石板路都没有。魏黎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一个粗糙的破锣嗓子如惊雷般炸起,然后是一阵哈哈大笑:“看见没有,你们的牌都没有我的好!快给钱快给钱,别拖沓!”
听到这个声音,魏黎放在门把上的手瞬间青筋暴起,差点要把那个塑钢把手掰断。他的面部肌肉微微抽动,还是强稳了心神,深呼吸了几秒,慢慢打开了门。
里面乌烟瘴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来到了焚化炉,烟头和瓜子皮扔的到处都是,啤酒瓶子歪七扭八地散落一地。人很多,不过绝大部分都是兴致勃勃地围成一团看着中间四个玩牌,时不时撺掇几声。
门开了,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继续大呼小叫的,还是靠近门口的那个先看到了人,你捅我我捅你,一屋子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魏黎身上了。
所有人狐疑地把这个不速之客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怕什么?又不是条子。”过了几秒,其中一个男人喊道。
魏黎穿着一件黑色冲锋衣,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爬山,这个牌子防水料子做的极好,不管什么液体泼上去连个水印都留不下。
今天倒是没下雨。
他整张脸都躲在灯光照不见的黑暗里,隐约看着五官不错,只是有些眼熟。
“这人面相看上去,怎么跟魏勇差不多啊?”不知道是谁,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少特么放屁,谁能跟我像?”
赌桌旁边,上一把赢了的那个破锣嗓子一边洗牌一边骂人,嘴里还叼了根还剩屁股的烟,百忙之中,他也就吝啬一秒的眼神给门口的魏黎。
然后魏勇的眼神从浑浊变得有些诧异。
“爸。”
魏黎眯起眼睛低声笑了一声,往前走了一小步,屋里的灯泡照得他面如冠玉,身后的黑夜似乎隐匿着什么野兽,但他笑眯眯的亲和样子又把人的警惕心打消。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就没有看向旁人,而是直勾勾死死盯着多年不见的魏勇。
他语气里难耐着极大的兴奋,以至于有些咬牙切齿:“儿子终于能接您去享清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