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黎怎么跑也跑不过木棍的长度,没走出几步就会重新被打倒,只好大叫起来:“错了,错了!”一旁的人实在看不下去,就把那笔破账消掉,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他就在这毫无预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挨打的家庭中长大。父母的情绪难以捉摸,逼得他必须学会审时度势,顺着两人的心意去说。
什么时候张口,什么时候闭嘴,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哪怕前一秒眼泪涂了满脸,他也能满脸堆笑地给父母做饭。不管事实如何,只要把两人哄高兴了,就能大大减少挨打的几率。
真相不重要,调动情绪才重要。
在家里,在学校里,他慢慢练习这种说话本领,调动脸上所有的肌肉去感染。年幼的孩童没有力量对抗,只能靠面部表情去表现。
这是他活下来的技巧,就像昆虫进化得跟环境相融一体避免天敌。在这种胆战心惊的氛围中长大,要么进化,要么被残忍吃掉。
然后,这种本领就深深刻在魏黎的脑海里骨头里,一旦周围有什么风吹草动,一旦有什么威胁,他会下意识地调用,看不出一丝痕迹。
不过,挨打也不是全都能避免的,尤其是魏勇喝醉的时候,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魏怀月上中学的时候有次大休回家,半夜被一阵尖锐刺耳又颤巍巍的声音吵醒。
她以为是哪户邻居新养了条小狗,小狗怕生,遇到陌生环境会整宿整宿地叫,但声音确实太大,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去推醒了左婶,抱怨道:“妈,到底谁家养狗啦?”
左婶听了几秒,猛地拍醒丈夫,起身穿衣服下床,边走边骂她:“哪来的小狗,是隔壁又在打魏黎了!”
从那之后魏怀月才知道,男孩小时候未变声前,因为极度恐惧而发出的尖叫,跟巴掌大的小狗的叫声一模一样。
正值冬天,大雪满地,魏黎只穿一件薄薄的单衣,趴在雪地里,身上的几处像是被烫伤,魏勇一手灌着酒,一手拿着烧炉子拨煤炭用的小铁铲,对着闯进来的左婶一家破口大骂:“我教育小孩关你吊事!”
左婶把魏黎翻过来,发现身上被烫伤的地方已经起了水泡,身体热得不正常,迷迷糊糊,应该已经意识不清醒了。
察觉到有人把他扶起来,还跟魏勇争执,魏黎咳嗽两声,朝着左婶说:“……不用麻烦婶子,都是小伤,没有事的。”
然后他肌肉抽动,几秒之后,扯出一个看似宽慰的笑来。
话虽那么说,手却死死揪住左婶的衣服不撒开。
怎么也是看着长大的小孩,左婶听到这话更是不忍心。就算魏勇严荣再怎么作孽,魏黎还是那般听话。她当机立断,抱起魏黎就往卫生室跑。
算救了他一命。
第二天白天,因为好几个村民一起抗议,村支书才上门教育魏勇,说再怎么也不能打孩子,威胁要是再打一次就扣他们低保。
魏勇这才消停一段时间。
当然,也只是一段。
等到他再出手的时候,殊不知自己平时任打任骂也绝不还手的儿子心里会打着什么主意。
他拿了一瓶农药。
只要倒进锅里,就会口吐白沫死相凄惨,去医院都救不回来,更何况这里是山沟沟。
他没想自己也活,自从生下来就没感受到温暖和爱,对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留念。一家三口索性一起死掉。
就在他打开盖子即将倾倒的时候,魏勇和严荣吵吵嚷嚷地回来了,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的时候,魏黎的手一停,突然把农药放了回去。
僵住的脸一顿,下一秒,他像是不可思议地抬起眼睛来。
严荣又怀孕了,这次是个女孩。
魏黎浑身都在颤抖,第一次不是因为恐惧。
在过往的短暂人生中,他一直独然一身,家人不可信赖,周围同学似乎也没有像他一样处境的人。
半夜三点,家里都进入了梦乡,主卧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有个瘦小的黑影踱步进来,盯住严荣的小腹半晌,然后蹲下,小心翼翼地把耳朵凑近。
现在的月份尚不足以听到胎动,但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魏黎有东西在贴近他的脸。
那一瞬间,他的嘴唇都在发颤。
有人跟他待过同一个地方,汲取过相同的养分。他们血脉相连,感受相接,连爱都是互通的。
在茫茫无际的危险森林里,一只幼小的昆虫突然遇到了另一只跟他模样相近的,激动起来,甚至都忘记生存的伪装。
但没关系,无论伪不伪装,无论开不开口,只要一眼,对方就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因为这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
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