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2 / 2)

“不怨。”肖照山毫不犹豫地答,“是我自己选的。”

岳则章凝望他半晌,突然长叹道:“你啊,还是这么犟。你就没想过,那些早你一步登顶的人是怎么上去的?你就不问?”

肖照山颔首露出一个谦虚的笑:“与我无关,得到答案我也不一定要按他们的选。”

厨师动作熟练地处理着河豚,包厢里一时水声哗哗。两人吃完了桌上的菜肴,同时沉默下来望向流理台,静候今晚的重头戏。

河豚肉被分成两份,一做刺身一做汤底。

先上来的是刺身。

按一贯礼仪,肖照山等着年长于他的岳则章先动筷,然而后者端详良久,迟迟没有动作。

“照山。”一分钟后,岳则章总算起了筷。

他拈起一片滑嫩紧致的河豚肉作势要夹给肖照山,在这之前又问:“你相信我吗?”

肖照山心想,终于来了。

“自然是信的。”他答。

“错了。”岳则章却说,“你谁都不该信。”

他把那块肉搁回盘中,收手敛目道:“你知道河豚有多毒吗?只用0.48毫克我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肖照山平声说:“老师有所不知,虽然据说它的毒性是氰化钠的一千多倍,但我肯定,它的肉是完全无毒的。”

岳则章睁开眼:“我知,我怎么不知。”

“可我不相信任何人。如果这个厨师失了手,我今天就走不出这间和室。”

“岳老师,防备过了头反倒容易错过惊喜。”肖照山夹起被他遗弃的那片河豚肉,径直放进嘴里,“失手一次便会次次失手,刚才他做的鳟鱼我挑不出错漏。”

岳则章抚掌大笑:“照山呐,你以前又何尝不是让我挑不出错漏?”

肖照山放下筷子,面色沉静地问:“难道老师想再次登顶吗?”

“登顶不至于,再往上走走倒的确是可能的。”岳则章淡了笑,逼视他的眼睛,“只要照山你来做这个厨师。”

河豚汤上桌了,厨师再次请两位客人享用,不过这回没有人向他点头致意。

肖照山无声地与岳则章对视,须臾后开口问:“那老师最近胃口如何?”

“上岁数了,胃口大不如从前。”岳则章重新笑起来,“房山有块新地盘,照山你肯定听说过。”

肖照山点了点头:“有朋友在那儿承建了一个购物商场。”

岳则章挑了挑眉:“哦?说来听听。”

肖照山有所保留地说:“不成气候,她那边好像连资质认证都出了点问题。”

岳则章一听就明白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老师是?”

“自然是大鱼。”

肖照山总算弄清楚董欣是被谁挤兑的了。

“我连虾米都算不上。”他说。

“这就是过分谦虚了。”岳则章抿了口茶,“沉寂十余年的天才画家重出江湖,一副画少说也要几百万吧?”

“岳老师太抬举我了。”肖照山自嘲道,“我现在可根本不值这个价儿。”

岳则章不在乎:“你是我的私人投资,我说你值,你就是值。”

“谢谢老师赏识。”

肖照山沉思半晌,脸色逐渐放晴:“敢问谁来做账?”

岳则章见他松动,不遮掩地暼向了身后他带来的助理:“家里人。”

肖照山见状,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那我拒绝开台。”

岳则章竖眉用二十年前的语气斥责:“照山,别任性,厨师只用做好厨师该做的活儿。”

肖照山对上他的不悦,直白地说:“我不想再进局子。既然是我的画我的展,账必须得从我这儿过,否则我当今晚没和岳老师您吃过这顿饭。”

“你长大了,会威胁我了。”岳则章用欣慰的语气警告他。

肖照山不为所动:“我没有威胁您的意思。今天这顿饭我没用我的名字订位,待会儿我也不会用自己的卡结账,出了这个餐厅,除非上面有专人查,否则没人知道今晚肖照山和中井的岳总在这里见过面,这是我的诚意。”

岳则章慎重地望进他的眼睛,似乎在判断他是否撒了谎。

“好。”但俄顷后,他像是想到什么,痛快应下来,还拿起筷子夹了一片河豚刺身送进口腔,“就交给你来做。”

肖照山追问:“数目大概是多少?”

岳则章放下筷子回味着河豚肉的鲜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你最多只吃得下三千六百万,先按这个来吧。”

肖照山不禁有些吃惊,按过去的经验来讲,如果说他这里都是这个数,那么岳则章别处的暗哨全加起来,这个数的末尾估计会多出一个零。

但他没提出任何异议,两人暂时达成了共识,最后半小时他们都做到了真正的用餐愉快。

岳则章吃完饭先一步告辞,肖照山没有和他一起出去,而是在包厢里多坐了会儿。

五分钟后,女服务生见墙上的服务铃亮了,便推开门柔声问:“肖先生好,请问有什么我能为您做的吗?”

肖照山跪坐了一个多小时,浑身不得劲儿,人一走立马解放天性,把腿在桌子底下抻直了,双手向后撑着垫席歇了歇。

“吃好了,麻烦你收一收吧。”

于是女服务生合上门,进来把碗碟杯盘都收到了流理台。

肖照山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懒洋洋地问她:“这儿能抽烟吗?”

女服务生笑眯眯地回答他:“不好意思,我们餐厅里禁烟,要抽请您滚出去抽。”

肖照山连连啧声:“你这样儿的注定干不了服务业。”

“女服务生”白了他一眼:“我本来也没想涉足服务业。”

肖照山指间转着打火机,另一只手下沉去撕桌底的透明胶,冲她打趣道:“以后你可以接着这么打扮,显嫩。”

“女服务生”坐到他对面,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和服,突然有点担心:“你说,岳则章会认出来吗?”

“他又不认识你,我也没提过你名字。就算我说了,这么大个中国,叫‘董欣’的海了去了,他查也不好查,别太紧张。”

肖照山撕了好一会儿,总算粘在桌底的钢笔取了下来,顺手抛给董欣:“放我这儿不安全,你保管,我信你。”

董欣接住录音钢笔,神色依旧没有放松:“这个圈子小得很,他稍稍留心一问就会知道。”

肖照山站起来,走到人工池边赏鱼:“我和他说你做的是购物商场,他问不出。”

董欣一直站在门外,并不能听清他们的对话,听他这么说依然不敢相信:“听说他贼得不行,能就这么被你骗过去了?”

肖照山背对她俯身看池里的鲤鱼,只说了一句话:“我了解他,他顺遂太久了。”

董欣总算松了口气:“那就好……”

然而肖照山话音一转:“但他也不是吃素的,毕竟顺遂了那么久。”

他信步走到厨师身旁,倚着流理台问:“带烟了么?”

只会日语的厨师正在洗碗,闻言摇摇头:“没敢带。”

肖照山只能把打火机揣回裤兜,盘着手看回董欣,为她分析道:“刚才他能答应得那么爽快,无非两种可能,一,他觉得我撼动不了他的根基,二,他有能让我永远闭嘴的方法。”

董欣呼吸一窒:“老肖,你……”

她开了个头就不敢继续往下说,肖照山却听出了她的未竟之语,低头笑了笑:“希望是前者吧。我已经付出过代价了。”

和室里顿时变得沉闷,没有人再说话。

半晌后,肖照山从流理台上直起身,活跃气氛似地回头对整理碗碟的厨师说:“现在的警察同志不简单,一天之内能把厨师工作熟悉到这个地步,辛苦你了。河豚处理得很干净,我还活着。”

不提还好,一提仍是胆战心惊。

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岁的警察同志瞪着眼,后怕道:“我就是以前跟我爸学过,哪儿知道你真敢点啊!我上菜的时候手都要抖了!”

肖照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味道挺好,可以考虑开店了。”

他昨晚通宵没睡,今天奔走了一天,才从相熟的王队那儿找来一个值得信任的、精通日料烹饪的警察,把他安排到了董欣朋友开的这间日料店。

目的不为别的,他清楚不是随便一个警察就能撂倒岳则章,肩膀上绣着国徽的恐怕也不行——

“你是我们当中最清白的见证人,你要记住今天的事,然后保持沉默。如果我刚才说的第二种情况真的发生了,你只用帮我和王队说一声,让他留点心眼儿帮一下我家人,其他的什么也别做,懂吗?”

他大费周章冒险叫个警察来的目的只有这一个。

厨师郑重地点了点头:“懂,我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嗯。”说完,肖照山终于感到一阵由衷的疲惫。

他打算回家补个觉,明天请假给池凊好好过个生日。

“走吧,董小姐。”他单手插兜地走到董欣跟前,低头对她说,“回去休息,准备迎接新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