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85 生死不明。(2 / 2)

肱骨之臣 黄铜左轮 6258 字 2天前

谭皓阳苦笑:“其实我也没意识,大概迷迷糊糊压到手机了,快捷拨号。”

冯敛臣没来得及回答,这时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是谭仕章。

他走到外间去接,一通电话半个小时还没打完,谭皓阳躺在床上,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对了,春季秀一定要提前跟媒体沟通好……替我预祝薛老师展出成功……”

绝大部分都是公事,谭皓阳静静躺着,过了很久,等冯敛臣回来,他突然开口问:“你怎么没说被抢的事?”

冯敛臣一愣:“说那个干什么?又没有真的出事。”

“你这个脾气不行,跟人拍拖要示弱的,要撒娇啊,不然人家怎么会心疼你?”谭皓阳说,“我还以为你跟谭仕章相处有什么不一样,听起来也不是很像情侣么。”

“那也跟你没有关系。”冯敛臣瞥他一眼,“真不好意思无聊到你了,赶紧睡吧。”

“我不是在诅咒你,我只是想来想去,觉得你跟他未必就能长久走下去,如果你不信,时间会证明一切的,我也不急,我可以等到你分手那天。”

“那你就慢慢等吧。”

谭皓阳咳了两声,抱怨喉咙像刀割,没一会儿又闭上了眼。到天色擦黑的时候,Andy敲门送了一瓶糖浆过来,说可以给病人吃这个,不过谭皓阳没有醒。

冯敛臣望着他把瓶子放在桌上,突然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Andy中文词汇不够丰富,反而问他:“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冯敛臣笑笑,低头看平板电脑:“没听懂就算了,不知道用英文怎么说。”

但Andy捕捉到他的轻蔑和敷衍,他索性摊牌:“我想要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冯敛臣推了推眼镜,用一种略带玩味的神色审视他,Andy反瞪他一眼,扭头出去了。

生病归生病,出差行程还要继续。

谭皓阳躺了两天,冯敛臣后面没有精力和心思照顾他了,大部分时间是小吴辛辛苦苦端水喂药,二十四孝式殷勤伺候这位大爷。

同时期间有一件事,小吴通知了其他同行人员,但是没有打扰病号,导致谭皓阳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那位日理万机的堂哥还是抽出了几天时间,敲定行程准备亲自赴澳。

谭仕章的理由很正当,谭氏旗下的高定珠宝线为了迎合高端客户需求,瞄准了这边拍卖会上一批精品彩宝和彩钻,他有必要亲自过来把关,这事别人替代不了。

至于拍卖会结束后,如果时间允许,他也可能前来加入考察队伍。

次日早上冯敛臣他们整装待发时,谭皓阳戴着口罩出现在楼下,说自己好了,坚持要跟众人一起行动。

这天的行程是临时添加的。虽然与瓦伦金田公司的洽谈推进顺利,但是红海集团的要求颇多,因此在他们的坚持下,考察团队再度返回Karror矿山,考察生产的完整过程。

但下井的人数受到限制,负责人只能带部分考察成员下去,跟随工人深入矿洞作业。

提升机隆隆作响,将人员下放至井下。矿道里头空气不好,谭皓阳本来已经压下去的咳嗽又开始犯了,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回荡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压抑。

负责人担心地回头问了好几次,林诗茹悄声传达给他:“您没事吧?”

谭皓阳一边咳一边摆手,说只是嗓子痒,示意所有人不要停下。

冯敛臣走在他们两个前面,他更前方是红海集团的某位高管,一个劲儿在问问题,由工人和翻译随行解答。七拐八拐之后,前方出现一个钻岩用的铁笼,笼子连接着巨大的机械手,正在不停运作。

突然有泥沙自头顶掉落,呛得谭皓阳再次咳了起来,想停都停不了,咳到脚底微微震颤。

紧接着耳中传来巨大的爆裂声和尖啸声,一股不安的预感从众人心里油然而生。

冯敛臣瞳孔骤缩,他猛地回身护住林诗茹,随后数不清的岩石落在了他们四周。

*

谭月仙晚上一般没事的话,大部分时间都上床很早,她是在睡梦中被手机振醒的。

那边传来谭仕章疲惫沙哑的声音:“出事了。”

语气极为沉重严肃,能让他这样惊心的事不多,谭月仙睡意全无:“怎么了,什么事?”

卡尔古利周边地带突发轻微地震,地震级别不高,但是意外引发了Karror矿山塌方。事发时,井下共有20余名工人,其中大多数跑到了避难所并且安全获救,但有小部分人员并未逃出,处于失联状态,其中就包括外来的考察团队。

空气粘稠得让人呼吸不畅。谭月仙在巨大的震惊后稳住心神,她很快意识到,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保持理智,自己这个董事长是最不能乱了阵脚的:“咱们集团的人也下去了?”

谭仕章给出这样的回答:“对,恐怕情况不太乐观。”

虽然不是全军覆没,谭皓阳、冯敛臣和林诗茹都在下井的失踪名单里。

“我马上亲自去一趟。”谭仕章又说,“司机已经在往机场开了,最早的航班是三个小时后的,现在过去应该能赶得上,幸亏还有这么一班。集团这边就麻烦您坐镇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谭月仙还理智,但像是没有任何波动的深渊。

“你的签证办好了吗?手续都来不来得及?”

“本来就要出差,都是齐备的。”

“那就好。这边你不要操心,公司和媒体里外都有我负责,你过去以后,当务之急是确认咱们的人没事,这是最重要的。”谭月仙掐着自己的手心,她的眼前发黑。

谭仕章默然片刻,直到那边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他才说:“希望如此吧。”

挂电话后谭月仙坐在床边缓了片刻,从抽屉里摸了瓶药,倒出几粒一口吞下。她拧着眉捂住胸口,半晌才觉得心跳恢复正常,重新拿起床头的手机拨回去:

“仕章,听我说,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尽到最大的努力。皓阳是自家人,先不讲他怎么样,小冯,小林,他们这些人不光是公司的骨干,更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咱们把人派出去,回不来,怎么跟人家的父母亲人交代?”

“我明白。”

“你也先别太担心,既然情况还不清楚,只是失踪,就代表有希望。”

“我已经找了一切能用的关系,到了那边,尽力而为罢了。”

谭仕章半张脸被阴影笼罩,街头路灯的亮光飞速从车内掠过。

又过了一个路口,他才如梦初醒,又对谭月仙说:“对了,现在时间太晚,等到明天您帮我和家里交代一声。恩雅还小,不用说实话,讲我出差就可以了。”

“好,你自己也务必小心。”

这可能是谭仕章人生中最漫长的十多个小时旅程。

他从接到事故消息开始,电话和短信就一刻都没停过,要么是别人打进来,要么是他拨出去,直到进了机舱,寄上安全带,滚烫的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才得以暂时安静。

然而安静下来就胡思乱想,谭仕章强迫自己闭上眼。

他必须保持足够的精力和体力,才能应对接下来的苦战,红眼航班里大部分乘客都在睡觉,他中间也朦胧了一会儿,半睡半醒中,感觉冯敛臣靠在自己肩上,饶有兴致地说着什么。

谭仕章低下头,膝头的拍卖图册上有颗已经绝矿的阿盖尔粉钻,他想起来,是这次打算一定要拿下的拍品。冯敛臣问他有没有更详细的介绍,谭仕章把图册翻过一页。

什么也没看清就突然醒了,身边空空如也,不大的舷窗外是万米高空漆黑的森*晚*整*理天空。

他本来打算相伴一生的伴侣还在地球上的某个角落,生死不明。

谭仕章把扣在膝盖上的手机重新拿起来,屏幕是熄灭的,反射出他冷峻严肃的表情。

*

冯敛臣关了自己的手机,尽量保留一点电量。

地下没有任何信号,不管看多少次,都没有可能和上面取得联络。再贵的手机在这几百米深的地下也派不上用场,但那点珍贵的电量还是要省着,在必要时用来充当有限的照明。

他一动,背上靠的林诗茹也醒了:沙哑地问:“几点了?”

黑暗彼此看不清,冯敛臣说:“大概快要过去一天了。”

坍塌发生时,矿山负责人带头撤退,然而掉落的巨石堵住了矿道,致使后面的几人无法出去,只有负责人和翻译连滚带爬侥幸过去了,红海的那位高管甚至当场不幸被埋。

唯一走运的是天无绝人之路,采矿用的金属笼拦住了随后落下的碎石,构成了一个狭小的避难空间,堪堪容纳四个幸存者,除了冯敛臣他们三个,还有一个就是那个矿场工人。

然而这也成了困死他们的笼子,留给生者的只有黑暗和绝望。

如果等不到救援,这和活埋又有什么区别?

最开始林诗茹还压抑着恐惧,手机灯光照到尸体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冯敛臣也把脸扭过去,谭皓阳和矿场工人还不死心地叫喊那个被埋住的高管半天,没有任何声息。

他们甚至没法过去查看或者救助,只能隔着几米距离,在手机电筒微弱的光照下,看着同行了这么多天、刚刚还有说有笑的人,转瞬之间就再也不会动弹。

这样的处境任谁都是崩溃的,但是既然命不该绝,只能想尽办法撑下去。

四个人被困在狭小变形的铁笼中,矿道里三十多度的高温,人本来就会出汗,不断流失水分,没有食物和水,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下井之前负责人给每人发了瓶矿泉水,本来没人在意的东西,此时成了唯一的生命之源。

于是先统计了所有的水。林诗茹的那瓶还没有开,一直拿在手里,冯敛臣的那瓶也没打开,谭皓阳因为感冒,喉咙不舒服,已经把自己的喝了半瓶。

两瓶半,不知道要在这个鬼地方用多久,情况悲观。

那个矿场工人连水都没有,他对其余三个幸存者也很防备,虽然没有把“非我族类”明着写在脸上,但是一直把安全帽抱在怀里,自己窝在笼子的另一边,不问就不搭腔。

谭皓阳几次试图跟他沟通都无效,火气往外冒:“都这会儿了,他有什么好拽的?”

这句是用中文说的,仗着对方听不懂,周遭没有光线,大家也互相看不到表情。

林诗茹低声说:“他是不是忌惮我们人多,不会给他水?”

“他不如害怕我们吃了他,给老子端什么架子!”

林诗茹发出一声苦笑,在这种压抑的绝境里,其实谁不心慌?连她脑子里也全是各种可怕的电影画面,但是后面都没有发生,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他们还分了半瓶水给那个工人。

对方接过去稍微卸下防备,说了声“thanks”,以及介绍自己叫麦克,然后又闭上嘴。

谭皓阳用中文嘟囔了一声知道名字有什么用,留个便签,等别人发现尸体好认?

过了不知多久,他又不安分地东搞西搞,撑着笼子要爬起来。

冯敛臣问他干什么,谭皓阳只说别管。

他摸索着膝盖下的碎石,东一拳西一脚,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艰难从缝隙钻了出去。

林诗茹叫他小心,他也没有回答,仿佛隔了半个世纪,才听见谭皓阳说:“开机,给我打一下光。”

这次换她打开手机照明,谭皓阳一边咳嗽,一边用力在石头里扒拉。他再爬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严重变形但是异常珍贵的塑料瓶:“居然还没砸漏。”

这是红海集团那个罹难高管的瓶装水。

但是没有人能为此雀跃得起来,林诗茹关了手机,黑暗和沉默重新淹没了四周。

在这样的沉默中,布料摩擦的声响格外明显,是谭皓阳在衣服上反复擦手。

冯敛臣问:“你还好吗?”

谭皓阳没有吭声。

冯敛臣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吗?”

谭皓阳哑着嗓子突然骂了句脏话:“我他妈以后再也不下井了!”

高温和干渴的折磨让人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模糊,冯敛臣有很多次觉得他们已经在井下困了十天半个月,但每次打开手机看时间,都才只过去几个小时。

那个叫麦克的工人后来从兜里摸到几块压缩饼干,犹豫着还是拿出来,每人分了一块。

这是两天里唯一能下肚的东西了。

他们后来又发现了一处岩缝滴水,很少,找准角度把空瓶卡在下面,半天才装浅浅一层,但好歹多了一线希望。

恶劣的环境下,谭皓阳本就没好的感冒再次发作,又开始发高烧,浑身炭火似的发热。

别说药物,连水都不够,冯敛臣和林诗茹尽量把水留给他,谭皓阳固执地拒绝了。

但这样下去人都要烧糊涂,谭皓阳慢慢觉得坐不住,于是躺下去,他迷迷糊糊,神摇魂荡,噩梦一茬接一茬,梦里仿佛黑白无常索了好几次命,又模糊感觉有人摸索自己的额头。

耳边的声音也像打雷,冯敛臣和林诗茹不停跟他说话,他都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谭皓阳在梦中感觉有人在掐自己的手臂,又按又捋,想抱怨说疼,但是眼皮沉得睁不开。

被一点亮光照醒时,他终于恢复神志,耳边是冯敛臣和林诗茹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谭皓阳发出一点动静,他们两个把亮光转过来,冯敛臣用瓶盖给他喂水。

麦克在对面打鼾。谭皓阳问:“你们在干什么?”

林诗茹说没什么:“皓阳总,感觉好点了没?”

一只手探到谭皓阳的脑门上试温度,后面是冯敛臣的声音:“实在没有药,还是小林的办法,只能推天河穴看看能不能给你退烧,不知道是不是起效了,你感觉怎么样。”

“这不是小儿推拿的手法么?”

“死马当活马医,你差点吓死我们了。”

谭皓阳光棍地笑了两声,说自己没那么容易死,又追问了一次他们在干嘛。

林诗茹把手机举到他面前。原来两人在用备忘录留言,如果实在最坏的情况发生……至少给家人留下遗言。

谭皓阳躺在粗粝的地面上,冯敛臣侧对着他,胳膊搭着膝盖,镜片里蓝幽幽的两块屏幕,情绪显得还算平静。谭皓阳收回视线苦笑:“也好,你们先写,我打个腹稿。”

冯敛臣问:“你想写点什么?”

谭皓阳说:“我不知道,你们呢?”

林诗茹晃了一下手机:“总之,尽量先回想一下有多少银行卡和密码。”她尽量笑得豁达一些,“我妈从来搞不清这些手续,写清楚了,处理后事尽量给她减少一点麻烦。”

冯敛臣也淡淡笑笑,其实在谭皓阳人事不省的时候,两人已经修修改改好几次。

谭皓阳接过手机,给自己新建了一份备忘录。他打了“遗嘱”两个字,然后手垂了下来。

他抬起视线,扫过另外两人:“翻译他们不是跑出去了吗?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在哪,会跟救援队说的。等等吧,救援肯定会来的,不要放弃希望。”

但是这话没有起到正向的安慰作用。他们都知道结果完全是未知的,那两个人有没有平安回到地面上,还是半途也遭遇不幸,掩埋在了哪堆石头下面,这些全都不得而知。

不管什么身份地位,到了天灾面前,都脆弱得不值一提。

林诗茹垂着头:“你们说有没有‘命里注定’这回事?我家里是比较信这些的,我们还每年都去庙里上香。师傅说我命里有劫,我以前都很怀疑,好好的能有什么事?现在回想,如果真的命该如此,自己最大的遗憾是这些年忙着升职,回家陪父母的时间太少。”

他们这些熟悉的老同事互相都知道家里的情况,林诗茹是独生女,家庭关系和睦,是那从小在父母恩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如果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两老怎么受得了。

冯敛臣有点出神,脑子里也在想自己的奶奶和母亲。

吴满香伤心肯定也会伤心,但毕竟还有弟弟,不至于彻底失去精神支柱。至于老人家,相依为命的孙子有个三长两短,却无疑也是致命的打击了,恐怕当场就要送去医院抢救。

冯敛臣在备忘录里给谭仕章留了言,让他能瞒就瞒住一切,代为给老人颐养天年。

这个要求是最先写的,刚刚想起来,又补充了一条,让谭仕章别忘了把猫也带走照顾。

边想边瞥眼谭皓阳,人生无常,当初这两位争得你死我活时,谁能想到今天这个结局。

冯敛臣也并非不焦虑疲惫,但为了和林诗茹互相鼓励,为了看住半死不活的谭皓阳,只能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万一有个万一,他下意识把一切责任擅自压给了谭仕章,因为知道对方一定会承担起来。

然而想到谭仕章的时候,一闭上眼,则是过往种种无孔不入地钻到脑子里。

以往再平常不过的生活,上班,下班,周末用家庭影院放电影,偶尔去餐厅约会都要偷偷摸摸,此时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冯敛臣不是信特别佛,但他和谭仕章也去过一次寺庙,遇到庙里的大和尚在讲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谭皓阳把手机递还给林诗茹,她把它关上了。

冯敛臣突然问他:“后悔了没?”毕竟他们两个是出公差,谭皓阳跑来是完全自找的。

谭皓阳沉默片刻:“后悔是肯定的,这些外国佬一定要下井,从开始就不该听他们的。”

他又说:“但是又觉得,至少还好,是和你一起经历这些,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能接受。不是有句老话么?患难见真情,可能人就是到了要完蛋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冯总……冯敛臣,都到这个境地,我现在跟你说的话完全是出自真心的,我真的很钟意你。如果咱们之间只能出去一个,我宁可让你出去。”

地方狭小,连避嫌的空间都没有,但那位麦克的鼾声一直没停,而且也听不懂这些中国话。只有林诗茹的呼吸声音明显屏住了,隔着阴影,仿佛都能看到她凝固的表情。

冯敛臣一根手指头戳到谭皓阳发晕的脑门上:“你烧糊涂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