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宏裕死的时候他不在港城,医院的电话打来,他正在英国谈收购案,买最早的一班飞机赶回来,程宏裕已经在医院断了气。
程子钰告诉他,程宏裕死前一直在叫他的名字,一直说对不起阿英,对不起妻子。
程世英沉默良久,不知道人在死前的忏悔是否一定真实,程宏裕灰白的脸也无法回答他。
律师来宣布遗嘱,程宏裕手上的股份全权由他所有,当然,这些股权也不值什么钱了,顶多能让他在处理公司的时候稍微轻松些,而除此之外,程宏裕一无所有。
至此,程世英已经不想再追究什么,无论是对儿女,还是对妻子,程宏裕的爱似乎始终都拿不出手。
程世英耳边传来轻微抽泣的声音,让他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他侧过头,见程子钰的眼圈红了,正低头用手帕拭着眼角,强忍着不想发出声音,却依旧发出几声呜咽。
相比于对他,或许是只有一个女儿的缘故,程宏裕对程子钰较为和善,也算是宠爱。而程子钰并未直接接触过程宏裕虚伪的一面,觉得父亲只是运气不好做生意赔了钱。
程世英转回目光,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看着棺椁上渐渐落满雨滴,从浅棕色变成了深棕色。
此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居然不为爹扶棺?”
程世英听到这个阴恻恻的声音,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程子钰的哭声一滞,回过头,冲着来人就是一句:“你倒是想,你有资格吗?”
来人正是程泽远。
他穿着黑西装,头发用发胶疏在脑后,显得脸型更加白胖。
听了程子钰的话,脸色登时一黑。程宏裕到死都没有公开承认过程泽远与苏秀霞母子俩的身份,程家的亲戚那边因为公司在程世英手上都巴结他,想能从公司里能多捞点是一点,因此也对他们母子俩视而不见。所以不管是葬礼上还是今天出殡,他连为程宏裕戴孝的资格都没有。
程泽远被程子钰戳了肺管子,瞪向她:“我跟你说话了吗?”
闻言,程世英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程泽远被他的神情震了一下,竟下意识地有点发憷。
程子钰有人撑腰,气势更足,横眉道:“你、走开!”
程泽远有些下不来台,苏秀霞这是急忙走了过来,将他拉着走开了。母子俩在一个离坟墓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苏秀霞像是斥责了些什么,程泽远不甘地垂下头,她看了,又拿手帕开始擦眼睛。远远看着,正式一副孤儿寡母受人欺辱的样子。
程子钰看得直皱眉:“真讨厌,又开始装模作样!”
每次都是这样,明明先挑衅的是程泽远,这对母子却总是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一张嘴就是’孩子还小’如何如何。甚至在苏秀霞气焰最盛的时候,程子钰还听到过她对程世英说什么’你是哥哥,应该让着弟弟’之类的话,厚颜无耻到了极点。
程世英见她气得脸色发白,抬手拍了拍小妹的背:“行了,别生气,你很快就见不到他们了。”
程子钰闻言,转头看向他:“……我是没事了,你看着不心烦吗?”
程世英笑了笑:“今天过后我和他们还见什么?“
程子钰心想也是,等爹爹下葬,他们也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这两母子也不是程家人,以后爱到什么地方去就到什么地方去,跟他们没关系。
她想着,却又转而想到自己马上要离开,而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神情不禁变得有些惆怅。
“……哥,”她忍不住拉了拉程世英的袖子:“舅舅怎么还没来啊?“
程世英闻言,抬眼望向是不是被闪光灯照亮的墓园门口,又低头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应该快了。”
同时,墓地外。媒体长枪短炮,严阵以待,以备随时拍摄宾客的照片。
一辆劳斯莱斯从山路上开过来,缓缓泊停在墓园门口,郭兆基走下来,昂首在媒体面前正一正衣襟。
媒体没认出他是谁,但大多还是照了两张,随即转向下一位宾客。
郭兆基没有察觉媒体的敷衍,在一连串闪光灯中昂首阔步地走进墓园,远远地就看见了身着黑衣的程世英。
自上回丧礼后,他花了些大力气打听程家的事。后来听到风声,程氏似乎是打算将一部分生意卖给郑家。
这就合理了,如今是有利可图,郑程二人还在那假惺惺地表演兄弟友谊,到时候股份到手,到时候郑家还吃完就丢?
郭兆基于是重整旗鼓,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墓园。
他向墓地走去,同时打量着程世英——他这几日似乎又瘦了些,下颌的线条极具收拢,垂着浓密的眼睫,面色有些冷淡的样子。
看着他,郭兆基忽然就想起了中学的时候。
与大多数只是在校园里远远见过程世英的其他同学不一同,他和程世英是真真切切地相处过的。
甚至他曾一度认为自己和程世英成为了朋友。
那是在港华男女校的第三个学期。
彼时,郭兆基刚刚用两个学期适应了在这座贵族学校的生活,心态从一开始的兴奋,到感受到被排挤的不忿,到想要硬容圈子屡屡碰壁的苦闷,再到如今在瞧不起这些富二代和瞅准机会嬉皮笑脸地往少爷面前凑之间反复横跳,渐渐维持住了一种动态平衡的状态。
港华实行选课走班制,在这个学期,他为了凑学分选了一门手工课。
说是手工,其实也夹杂物理的内容,为的是以后想往工程、机械类专业发展的学生提供一些实践机会。
但郭兆基选这门课只是为了摸鱼,他学习成绩平平,为了能以一个好一点绩点毕业,他每学期都在努力减少需要考试的选课数量。
第一堂课,位置是随便坐的。郭兆基挑了个靠窗的座位,直接趴在桌子上开始睡觉。
炎炎夏日,港华中央空调的冷气比他们祖孙三人挤在一起的小三居要凉快,正适合补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响起:“我可以坐这吗?”
郭兆基被惊醒,有点不耐烦,眼睛都还没睁开就道:“坐。”
他身边的椅子被拉开,椅腿和地板摩擦发出声音。
郭兆基撑起身体,揉了揉头发,忽然闻到一股香风。
丝毫不夸张,真的是一股香气。
那是每日由女仆洗好,在宽敞通风的地方晾晒,小心地在衣领处添些许木质调的香水,再由肌肤蒸腾起来的味道。
郭兆基蓦地睁开眼,一转头便看见了一张英俊的侧脸。
程世英坐在他旁边。
他不知刚从哪个海岛度假回来,皮肤晒成蜜色,乌发蓬松,正垂着眼在翻课本。
郭兆基瞪大了眼,动作极大地后退了一步,背猛地撞到窗台:“程、程世英?!”
“嗯?”程世英听到自己的名字,回过头,轻轻笑了笑:“你好。”
他的睫毛和眉毛都黑而浓,眼睛兼具中国人的神与欧洲人的形,笑起来时,露出一整排洁白小巧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