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挽歌(2 / 2)

虽然林甫当众自陈罪行,但未经罢黜,他还是赵国的州牧,是一方大员。他死得不光彩,停灵的日子缩短了许多,丧仪规模也缩减了大半,但也几乎是满城落白了。

官府送葬的队伍两侧跟了许多百姓,人群里呜呜咽咽地传出哭声。

人死之后盖棺论定,功过都由后人评。

崔萑心想还是有人会感念林甫为官的利民之处,多少宽慰了些,然而离近了却发现并非如此——

没献祭成儿子的老刘在哭他快到手又落空的十几亩水浇地,年年花大价钱操办祭礼的乡绅富豪在哭打了水漂的银子,与祭祀不沾边的百姓涕泪横流哀怨没有水神保佑之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哭声之外更多的是谩骂,骂林甫是妖魔降世,骂他夫人是狐媚祸水。有人向棺椁扔菜叶砸石头,还有的向林甫和夫人的棺木吐口水,却殃及了抬棺的人。

水神庙倒了,但“水神”好像并没有被彻底杀死。

世人自私且愚昧。盛世之下人人都可以是受害者,人人都可以是刽子手。

“罢了。”崔萑已经够失望,正要放下帘子坐回车里,却见有个妇人背着一个领着一个,带着两个孩子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一步一跪,一步一叩,旁人拉也拉不开。

崔萑定睛看清那正是城外刘家刚生了孩子,投水被浮星煜救起来的农妇。

与她同来的妇人向着棺木啐了一口,拽着她胳膊道:“四柱娘,要不是这当官的坏了良心,你家马上到手的水浇地也不会飞了!你家老刘差点气死!你还跪他做什么!他们夫妻俩吃人喝血,是一对儿天降的魔星,死了活该!正是报应!”

那妇人跪得裤子膝盖处满是尘土,背上的孩子在她反复一起一跪之间醒了过来哇哇大哭,她便解了背带,将孩子抱在怀里,仍是跪拜向前。

“我不要地,我只要我的孩子。要不是林大人当着那么多人说没有水神,四柱就保不住了。”

妇人叩头,然后起身将一把粗糙的纸钱抛撒在空中。

“祭神又不是他提起的,得好处的也不是他一家。除了给他夫人吃药,林大人也没做过什么害人的事,起码没害过我家。”

“那年修坝,每家都得出人,老刘怕白干活不肯去,只好我去坝上做饭。林夫人也在坝上,比我还出力。见我刚生了孩子,她多给我工钱,还让我带了些鸡蛋回去。”

那妇人跪拜得虔诚,除她之外,还有些读书人一路送着林甫的棺木默默落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也曾反对过祭神之事,但终究拗不过联合起来想从中得利之人。

还是有人明辨是非的,不只看到林甫的过,还记得他的功绩。

崔萑和浮星煜随着送葬队伍一直走到城外墓地,随着棺木落入墓坑,那些一路沉默的读书人齐声颂起了挽歌——

生时游国都,死没弃中野。朝发高堂上,暮宿黄泉下。造化虽神明,安能复存息?劬劳不得知,意气终难平。贤愚随波逝,陵可渔粱定。【1】

牵着母亲衣角的三柱面带饥色,张着茫然的大眼睛,听不懂唱的是什么意思但重复过几遍后就能跟着唱起来。

稚嫩童声唱着悲哀的挽歌,曾面临生死一线的婴儿哇哇大哭着。

新生从死亡中孕育。

崔萑和浮星煜下了马车,亲手为戴罪死去的林甫和夫人添上一抔黄土。

带着死亡气息的夏风拂过,两人对视,同声道:“这人世还没有悲哀到无可救药。”

“林甫临终之前说好在还有我们,有我们又如何?他希望我们做什么?我们能做什么?”浮星煜道,“我当时并不能理解他,就如我从前不能理解我父亲一样,我不理解牺牲除了带来痛苦还有什么价值。但现在我明白了,付出牺牲的人遭遇了背叛,甚至因此落到万劫不复的下场,错的不是他们,甚至也不是那些行凶的人——自私的兽性会吞没人性,错的是让人变成兽却不自知的世道,而世道是可以变的。”

“萑萑,生死更迭人生代代,没有永远的好人和坏人。但好的种子生根发芽,会将坏的果子吞噬。历史一定是会向前,会越来越好的,对吗?哪怕前途曲折了些,道阻且长也还是有路的。若是能让世道变得好些,即使不能惠及当代,即使祸延自身,也是值得的。”

崔萑站在浮星煜身侧,听他字字句句都说到自己心里,终于释怀这些悲剧,也终于得到了渠州之行的意义——

从悲剧里看出希望来,在失望中选择坚持下去。

天空中传来一声清鸣,商玄盘旋着落在浮星煜肩头,低声对两人说了几句。

浮星煜无奈道:“萑萑,许给你的安稳日子恐怕还要往后再推,已经在江南却不能回永昌老家,我——”

“我们回长安去。”崔萑目光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