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萑垂眸,他来到这个时代时还在襁褓之中,成长过程中尽力学得像一个正常的赵国人,但到底是不同的。他不知道真正的崔萑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是读书还是经商,但一定不会像他这样为了个男人弄得这么狼狈。
浮星煜是为了这副身体才接近他的,沈家和崔家也是因为这副身体才将他视为至宝。
说到底,他也是个小偷,所得都是骗来的。
“其实,我不是这里的人。”崔萑缓缓呼出一口气,抬眼看沈万山,坦白道,“我是从别的世界来的,一个和这里天差地别的世界。”
沈万山怔了一下,心道不好,这孩子怕不是伤心狠了要起疯病,面上还是笑呵呵地稳住了:“我就说我儿是文曲星下凡!”
崔萑沉默了。
沈万山给崔萑喂参汤,崔萑躲过伸到嘴边的勺子:“我自己来。”
喝了几勺参汤,崔萑道:“对不起,爹,我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离经叛道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还连累你们担心。”
“十三呐,别说这话,永远别这么说。有你这个儿子,我不知道有多骄傲。”沈万山坐在床前,双手交握在肚子上,脸上的肥肉把眼睛挤得眯缝了,但还是透露出慈爱和温情,“我啊,算过命,算命先生说我命中无子,但我有了十三你。儿啊,原本我只求你平安健康,你不仅没让我失望,不知道多给了我多少欢喜。有你这么个儿子,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崔萑心头又酸又涨,上辈子从未感受过的父爱亲情,这辈子加倍获得了。家人越是温暖,他越是受之有愧,不知怎么报答。
沈万山回忆道:“我年轻时,认钱不认人,在生意场上常常把事情做绝了。有一年在南方收棉花,已经下了定金付了一半货款,卖家仓库遭了火灾棉花烧了个干净。我收了棉花是要织布卖给各大布行的,这头收不到货,我也没法给下家交代。按着合约棉商要按三倍货款赔给我——我还记得,那家人姓赵,赵老板的妻子生了重病,全靠名贵药材吊命——赵家已经亏了一大笔,再赔货款就续不上药了。”
“赵老板求我宽限些,说明年低价将全部棉花都卖给我。我却不依,不管他是变卖房产还是借贷,反正一定要按时赔钱,否则就去告官。我到底是拿到了钱,那家的夫人也就断了好药,没多久就去了。赵老板爱妻如命,伤心得顾不上幼子,可怜一场风寒要了那孩子性命。唉,最后他独身一人也活不下去,上吊死了。我没看见死状,但听人说舌头伸出老长,死不瞑目……”
“自那以后,我的儿女们一个接一个夭折。好好的孩子,头一天还白白嫩嫩的,第二天就出了周身痘子;落水的,被绑票交了赎金却还是捂死了的……十二个孩儿啊,都没了。连我养的猫猫狗狗都活不到第二年,手底下见不着活物……我才知道原来现世报应,可怜我的孩儿们投错了门户,是我造孽害了他们……”
崔萑是头一次听这段故事,伸手去给沈万山揩泪。
“没事,都过去了。”沈万山拍拍崔萑,吸了了吸鼻子道,“十三呐,我能养活你这么好的孩子,上天还是眷顾我的。做了这么多年家人,哪怕你不是我的孩子我都会把你当心头肉来疼爱,何况你身上真真流着我的血呢。这十多年的相处是实打实的,不用言语说,我晓得你是个好孩子。你不嫌弃我是个做买卖的,真心孝顺我这个爹。我有心,我感觉得到的。”
崔萑抬手按住心口位置。
父子亲情,不用言语,能用心感觉。
那么其他感情也是一样吗?
沈万山说着便话锋一转:“你还年轻,我给你些过来人的心得。这婚姻啊,不能图新鲜好看,日子要踏踏实实过。男婚女嫁,生儿育女,是自古的道理。姓浮的那家伙,是,他俊俏得紧,再俊也是个生不出的哑炮仗啊。你和银丫头,是亲兄妹似的表亲,一时抹不开情面不好做夫妻,都想找自己喜欢的人成家。但夫妻之间哪来那么多喜欢不喜欢的,过到最后就是手足兄弟一般的家人。”
至亲至疏夫妻。
真是这样吗?情爱欢喜只是昙花一现,梦幻泡影?
若真是如此,古往今来为什么还有那么多意难平?
沈万山见崔萑若有所思像是听进去了,便接着道:“你是聪明人,脑子好用,不用我来教你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假的装再真也会露出破绽,真的遮遮掩掩也还是看得出本象来。还是那句话,日久见人心,该不该值不值,心里会有杆秤。”
日久见人心……许多个日夜的相处,数次的临危清晰地呈现在崔萑脑海里,真真假假似是而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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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神色可以蓄意,但触发崔萑心痛的情绪是那么真实。
“可是我问过那么多遍,给过那么多次机会。”崔萑垂眸,低声喃喃,“他甚至没有追出来……”
“什么?”沈万山没听清。
崔萑摇摇头:“没什么,爹,我想再睡一会。”
天已暮色,又开始下雨了。
卧房里没有点灯,崔萑辗转反侧觉得床榻又空又冷,数着光线一寸寸暗灭,直到伸手不见五指,怎么也睡不着。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
崔萑刚叹一口气,后背贴上了一片暖热的胸膛,紧接着腰被揽住了。
崔萑身体僵硬了一瞬,闻到浓郁的血腥气,心头一紧,话到嘴边却又不是心里想说的了:“……再见来得好快啊,尊上这么等不及?”
先前说了,夺舍之前都不要再见了。
“我没答应。”浮星煜闷声道。
听惯了的撒娇无赖语气,此时再听只让人满心酸涩,崔萑喉头滚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的确不用答应我什么。”
“萑萑,别这样对我。”浮星煜咳嗽着,掌心覆住崔萑双眼,一手更加揽紧了他,“没看见就不算再见。萑萑,我想你,想得要命,我心好疼,周身都疼得要命,让我再抱抱你。”
崔萑哽了哽:“来日方长,这具身体不会疼,你喜欢,以后有的是时间用。”
“萑萑,我罪大恶极,但你真的不能再宽恕我一次吗?是不是要我把命赔给你,我不在了,你才能安心?”
“现在是你要我的命。”
“萑萑,你不要我了是吗?我留不住你了是吗?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浮星煜声音沙哑,横在崔萑腰际的手往下握住了他扭伤的脚踝,轻轻地揉按。
崔萑感受不到痛,但按揉的力道让蜷曲的腿伸展开了。
崔萑到底是没推开他。
雷声轰隆,惊蛰到来,辗转反侧的人终于坠入梦乡。
次日早晨崔萑醒来,浮星煜不在身边。
崔萑发现自己不在蒹葭馆,而是躺在竹林小筑里。
原本空荡荡的小筑堆满了饮食日用,就是不见浮星煜。
崔萑四处找不见人,已经很熟悉的竹林走着却像迷宫,怎么也出不去,于是得出结论——
浮星煜把他困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