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官闻言迟疑了一瞬,见皇帝摆手让继续才开始分发试卷。
崔萑拿到题目一看,果然如浮星煜所言,皇帝作不成弊。先前让梁复润色文章的考题并未出现在试卷上,而且这第一堂考的也不是时策,而是命题作诗——
题目是《终南望余雪》
会试单考赋诗,这是自科考产生以来头一回。
何况冬已尽春将暮,终南山是否还有余雪谁又能知。
崔萑回想起和浮星煜登山遥望终南那一天。
皇帝没作成弊,但浮星煜为崔萑作了弊。
果然,皇权之上还有一个浮星煜。
原来,他动心是在那一天。
考生们拿到考卷,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考官提醒众人噤声,不得交头接耳旁窥传话。
上头皇帝和宁王并不受限制,皇帝抄着幼子胳膊在双膝上颠腾:“民间俗语说,瑞雪兆丰年。雪覆如被能保护庄稼不受冻害,融化之后更是润物无声,农耕社稷乃国之大事。雪原是世上最纯最净之物,史载怀英太子降生时天降大雪,当年五谷丰登,英宗为太子取乳名为雪斋。以雪为题,有何不可?”
崔萑已将先前在山顶赋于浮星煜听的诗句书写完毕,听见皇帝提起怀英太子便搁笔凝神静听。
宁王接过话来,语气多有不屑:“生来伴有祥瑞又如何,不过是帝后之爱子,于社稷无功,到底承受不起那样尊贵命格,无消受这万里江山,寄名给佛家也没留住,连传世的后人都没有,徒有虚名罢了。若说真正的天子,该如女皇陛下一般。当年祖母梦日入怀而有妊,后生女皇,花甲之年执掌天下而宇内顺服。陛下不要忘了江山是从谁手中接过的,莫要拜错了先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宁王的音量不高不低,足够在场的二十余位考生听见了。
崔萑握紧笔管,就算浮星煜自己不认,但怀英太子也轮不到旁人如此轻视,尤其还是宁王这样的无耻小人。
皇帝抬起眼来看了一眼崔萑,很快又垂头轻抚咳嗽的幺儿的脊背,仿佛没听出宁王话里的冒犯,语气庸懦道:“怀英太子是朕伯父,不可不敬。崇仁坊太子陵与太庙只有宫墙之隔,年底太庙大祭礼乐鼓吹齐备,太子陵却只用祭文祝祷,难免简陋了些。来年,太子薨逝百年之祭,该要大办才是。”
宁王见皇帝懦弱,愈发桀骜,不放过任何僭越凌驾于徐家之上的机会,道:“崇仁坊与胜业坊相邻。如今永安公主与驸马合府而居,原先的公主府难免太过窄蔽了些。反正太庙内已有牌位祭奠,让太子和历代先皇一道消受香火就是,何必单设一坊之地白白荒废,不如批给公主与驸马,打通了做花园水榭——”
话音未落,崔萑拍案而起。
宁王拧着眉头望过来:“这厮莫不是考得失心疯了?这是什么地界,由得你摔摔打打?!”
崔萑神色不畏不惧:“我答完交卷,宁王也不许么?未免太过跋扈了些。”
皇帝命人将考卷呈上,阅后连声称好。
宁王扫了一眼,冷声道:“还以为是什么恃才傲物的能人,连考题要求都未读清,题目上分明写着以五言六韵十二句作答,你却只有四句,区区二十个字!以为考试是比谁交卷早吗?考场生事,实在该死!来人,把这狂徒拿下!”
宁王为人桀骜,自以为是权势在握,且得了女皇临终前皇帝保证对周家后人见天不杀见地不杀,不动刀枪剑戟不动毒酒白绫,自以为世上无人可奈何得了他,明晃晃地要和皇帝对着干,毫不顾忌地发号施令,先前没要了崔萑的命,此番非要置他于死地。
皇帝撒手放下幺儿,双手拢在袖中出言调停:“全恩呐,消消怒气,不妨听听考生解释诗意,再做论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宁王看着六皇子撒欢地在考生之间来回跑跳,打翻砚台撕坏考卷,皇帝老儿也只是揣着手视若未见,不由得身心舒坦了许多。
姓徐的算什么?周家的血脉天生就该如此高贵。
就算皇帝有心清理科举舞弊又能怎样,今日还不是要客客气气将自己请来同场监考。清理了他塞进去的考生重设考试,但在场的士子,激素按此时不在他门下,难道未来也不会弃暗投明吗?这天下,到底还是姓周的人说了算。
宁王傲然坐回原位:“本王倒也想听听,这厮能说出什么花样来。若是恃才傲物,真有学识还情有可原,若只是自以为有什么强硬的靠山,奢望主子能护得住你,在此大放厥词,那便是自寻死路!”
崔萑泰然站立俯视宁王,周围考生看似还在垂头应试,但心思早就被方才那一场阵仗给吓飞了,年幼的六殿下还时不时捣乱,写好的诗作被撕成碎纸,没被殃及的也不敢冒头说要交卷,都战战兢兢地熬着。这样的考试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偏偏倒霉自己赶上了,恨不得当场丢下纸笔弃考逃走,奈何四面环水,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既是望雪,应是登临高处远眺所得;既是余雪,只在山巅高而极寒处。如此四句足以。【1】”崔萑道,“宁王之怒,大抵因贪,贪多并非益事。言简意明,本分合度,才是为臣之道。怀英太子虽未被追封为帝,但直到薨逝仍是正统储君,岂是为臣之人可以随意点评指摘?宁王觉得我四言太少,是否该反思自身太过多言呢?”
宁王拍案而起:“放肆!”
“比起宁王,我并不算多么放肆。”崔萑毫无畏惧地回视,“宁王口口声声将女皇和怀英太子比出高下,虽说前人事后人评,可无论德行名分,都轮不到你来点评他们二人。女皇之绩天下谁人不知,但母业子继天命有始有终,赵国国祚绵延是冠着徐家之姓,周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譬如这首四言诗,宁王若觉不够还想再续,怕只是狗尾续貂名不副实!多出来的不该有的心思,趁早收起为好!再怎么时移事易,怀英太子之陵,也轮不到旁人染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狂徒!悖逆的狂徒!来人,给我将这厮乱刀砍死!”
宁王怎么也没料想到会被个未及冠的毛头小子当众申斥,气血上涌目眦欲裂,见满场呆滞无人听命捉拿崔萑,索性亲自上前,将崔萑面前的书案大力掀翻,书案上的笔墨砚台翻飞起来,落入太液池中。
浮星煜送的笔!
崔萑闪躲过宁王挥来的拳脚,眼看着毫笔落水,也不管自己不会游泳,不假思索直接投身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