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上元(2 / 2)

二人没有走进胜业坊凑热闹,从平康坊外拐进东市。

此处商贸拥挤,却又不同于平时——

多了许多零散的摊位,从没做过生意的农家妇人摆出了自以为还算拿得出手的烙饼,还有衣衫补丁重补丁的读书人红着脸蚊子哼哼似的售卖字画。

一场大疫,不知带走了多少人与财。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努力继续活下去。

与之相对的,是始作俑者即使仓促再婚,也是十里红妆穷奢极欲。

崔萑印象中的上元佳节应当是灯市如昼,实际上售卖花灯的摊档前却顾客零星。

这种露天售卖只作一夜玩耍的小玩意,竹子做筋骨草纸蒙皮,粗劣几笔画上图样,不如正经灯笼店铺里的用料上乘样式精巧,达官贵人是看不上的。往年会光顾的小门户儿女如今又没有闲钱消遣,家里没有伤亡的,或许还有兴致砍节竹子放上蜡烛撑圆了做灯笼也就算过节了,家里有丧事的哪还管什么节不节。

浮星煜在摊档前停了下来,问摊主:“有多的纸吗?”

摊主垂头丧气,糊着卖不出去的灯笼,听见了却没有回应。

崔萑取出一粒金锭放下,摊主这才停下手头活计,将身后粗糙的草纸全部推给浮星煜,目光指向摊档上已经摆出的灯笼,摸着金子找不开,紧张得语无伦次。

浮星煜道:“你自己留着卖吧。”说罢取了纸,走到角落将扇面劈开,取竹条重新构形,剩下长长的扇柄就交到了崔萑手里。

崔萑在他身旁坐下:“我还不知道你会做灯笼。”

浮星煜此时才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就是因为伤了眼睛才会再婚,皇帝能保其女生前荣耀,身后总要有人供奉香火。”

“嫁的是哪家?宁王竟能同意?”

浮星煜看他一眼,但笑不语。

崔萑:“还是周家?只有这一个答案,可这答案还是让人费解。”

“皇帝是要除宁王,动作不能太显太急,分布了几路疑阵罗网,永安就是其一。”昏黄的灯光照着浮星煜淡漠的神情,他不急不徐语气平淡说着国家大事,不管会不会有人偷听了胆战心惊,“永安改嫁宁王之侄,还是周家的媳妇,以示徐周两家世代之谊,以安宁王之心。”

“宁王势力盘根错节,确实不可妄动,但也到了不可不动的时候了。皇帝跟你说了他打算怎么做?”

“三条路。”浮星煜用拆下的扇子做骨架,不知搭了个什么东西出来,形状不规则,不像灯笼。足有一人高,轻巧又稀疏的骨架看着风一吹就会散。他让崔萑托住后半部,自己好腾出手来往上糊纸,“除了用永安让他放松警惕,还会用文官造声势列罪名。半月之后的会试,会因泄露考题而临时换题,追查结果当然是牵连之人皆是宁王党羽。”

崔萑皱眉:“科举是为国取士,最重公平正义,竟然被用来排除异己,作为争权夺位的手段。”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科举本来考的就是皇家心意而非正义。”浮星煜笑,“神未必爱世人,皇家爱民如子照样也是鬼话。”

崔萑抿了抿唇,说不出反驳的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那之前,天策府会大换一批人,原先占着位置的周家人在此疫中死伤大半,本来能救的也被有意耽搁,都不中用了。那些酒囊饭袋本来也是尸位素餐,寿阳进驻会很顺利。”

崔萑大感惊奇:“你说的是掌管军事武备的天策府?”

浮星煜点头,将粗糙的草纸仔细地贴合骨架。

崔萑感叹:“寿阳长公主的身手竟如此之好,能够服众。虽非女皇后人,却大有女皇风范。”

浮星煜道:“那丫头是天生的煞星。让她修道并不指望她真能有所造诣,主要是修身养性克制戾气。跟我学了多年的医术实在不够看,不知从哪学来的舞刀弄棍倒是一流。于她而言,杀人比救人容易。”

崔萑道:“皇帝放着几个儿子不用,能让长公主担此重任掌握重权,实在令我意外。”

“并不是什么好差事。”浮星煜道,“徐家的人向来小气会算计。”

崔萑点头又摇头,迎着浮星煜目光道:“……也不都是的。”

浮星煜低头发笑。

除了联姻与文武,其实还有第四条路,那就是商业。

借着赈灾有功之名,皇帝将长安的官盐生意都交给了沈银,而这肥差原先也被捏在周家手里,宁王因此敛财无数,用来招揽幕僚培训私兵。

皇帝工于心计,将周家势力名正言顺拆解,自己藏于幕后却树起许多明晃晃的靶子。他只管隔岸观火渔翁得利,这些靶子是否能抵挡住宁王的报复打击,就是各人天命了。

而皇帝先前深夜来到崔家,就是试探他对这些靶子的态度。

干预俗世致使因果加身,自讨苦吃是最愚蠢的事,但明知是利用,浮星煜还是应了。

原因无他,万一沈银因此死了,崔萑会念她一辈子。

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否则母亲也不会丢下自己殉情。

“皇帝多疑,谋划多年想要一击致命,必然要斩草除根。事成之后,周家势力会彻底从赵国权力核心中拔除。”崔萑感叹,“女皇的时代,至此彻底终结了。”

“我不会做灯笼,但今夜准备了惊喜。”浮星煜已经将整个骨架都糊好了,崔萑这时才看出来是只老鼠形状,瞬间了然——

习俗中正月十六是要送瘟神的。

提前送走了老鼠,也就送走了瘟疫,流光也就灾消难满。

浮星煜这一只就能抵一万只。

“要杀的只是宁王,却也不能明着杀。皇帝之位来自其母,若对周家赶尽杀绝,难保徐家宗室不会对同样身怀周家血脉的他倒戈清算。”浮星煜道,“而且皇帝即位之前承诺过女皇,身为其子,不会以干戈白绫毒酒屠戮其母家子孙,见天不杀见地不杀。所以,皇帝其实只要宁王身死,而且要他死得体面,剩下的便会树倒猢狲散,做养尊处优但不成气候的外戚——那都是别人的烦心事,我们先过节——”

崔萑帮着浮星煜将巨型的老鼠灯笼托起,流光从暗处飞出,双翅托起鼠灯于空中盘旋。

百姓们没有注意到这只竹筋纸糊的飞天老鼠,直到商玄吐出的火焰将之烧成一颗灼热的星星。

没有蜡烛的鼠灯仿佛以斑斓鸟为引信,熊熊燃烧,带走疾病和恐惧。

在火光中,崔萑听见百姓跪地祈祷风调雨顺无病无灾,他没有惊声疑问流光安危,只是在这样诡谲又庄严的情境下,不自觉地一手握紧那管紫竹扇柄,一手牵住了浮星煜衣袖,无条件地信任他所做一切都是善行。

天上星,地上灯,长安又热闹起来。

流光安然无恙,于灯火灿烂处走出,她化身妙龄少女,身姿轻盈歌喉婉转,唱的却不是从前梦寐以求的阳春白雪,而是行走在为谋生计的摊档间,将叫卖之词编成通俗流利的俚曲,帮助捉襟见肘的贫苦百姓赚取生机。

白爪子黑猫在她裙边摇着尾巴,眼含泪花地对崔萑喵喵叫。

清越悠远的箫声在耳边响起。

崔萑手中一空,俶然抬眼,浮星煜白衣胜雪,吹奏着与世俗热闹不相和的乐曲。

天上朗月,地上两人相对,一如初见,又全不似从前。

原来扇是箫箫是扇,真的能吹响,不知名的曲子比斑斓鸟的天籁还动听。

一曲终了,崔萑还溺在浮星煜温柔的目光里,周遭嘈杂仿佛被隔绝,静得听得见心跳的节律。

“我母亲临终前教我的曲子。”浮星煜说。

还有半句没说,她让我吹给心爱的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