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应是个上不愧于君，下不怍于民的清官忠臣，少有的私心都用在了崔萑身上，即使对方和他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爱惜崔萑的人品和才学，甘愿为他提供崔家的名分，却不必他承担姓崔的责任。

东市一街之隔的斜对面就是崇仁坊。

崇仁坊朝为太子陵，夜为紫竹林。那里虽地处繁华但平日无人踏足，虽然陵园之内荒凉冷僻，但也有遮风挡雨之处，正好用来隔离。

但浮星煜与其父断绝关系，是不会在太子陵栖身的。

崔萑想到了梁复的成均书院。

浮星煜径自走过崇仁坊，和他心有灵犀：“你爹不是让你好好读书吗，当然是要找个能看书的地方落脚。”

“你也要住在书院里？”

世人并不知空了大师收了两个俗家弟子，一是梁复一是崔萑，就连崔萑家里也不知道崔萑还有这么个师兄。而上次在成均书院见到皇帝，崔萑的身份对于皇室便不是秘密，他不意外浮星煜会知道梁复是他师兄。但浮星煜不喜与人交际，先前住进家里已经诸多不适应，如今还要去见师兄，实在太不合理。

“不是跟你表妹说了，和我在一处保你无事吗？我不能让你染病死了，免得坏了我自己的大事。”浮星煜道，“况且，如今大慈恩寺住满了病患，我也没钱去住客栈。你那师兄既然也是空了的徒弟……算了，不想认那么老的师侄。我和你同去蹭吃蹭住，他看你的面子，总不能把我赶出去。”

走过崇仁坊，朱雀大街上行人罕至，路上积雪已深，像一床柔软无暇的毛毯，上无脚印。

分明是大年初一正该热闹的时候，却是家家关门闭户。朝廷已经多方采取措施，但能否有效控制病情实属未知。

崔萑在南方见过荒年见过水灾，但地广人稀之处没有多大伤亡，现在可是都城里闹了瘟病，不知要波及多少人家。

崔萑没心思和他开玩笑，神情严肃：“你打算一直闭门不出？”

“否则呢？”浮星煜袖手看他。

崔萑抿了抿唇：“寿阳长公主都去义诊了。”

“她那样的医术，只能给人熬野菜汤。”浮星煜轻哂，“也不错。疫病之后多生饥荒，能填肚子也是一桩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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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星煜是个冷心冷肺铁石心肠的人，崔萑和他说行善积德简直是对牛弹琴，索性懒得多费唇舌。

到了成均书院，崔萑叩门，梁复开门一见是他便赶忙将人迎进来：“师弟！外头起了疫，你怎的还在外头行走！”

崔萑说了原委，表示想暂住在师兄处，梁复浑然不怕他传染：“在我这里正好！夫子和学生都回家过年了，只我一人留守。书院里柴火饮食都不缺，我们兄弟二人关起门来避开这场大疫，我也助你好好复习以备会试——这位是？”

梁复瞥见浮星煜瞬间警惕，浮星煜默然不答，崔萑斟酌道：“是师父的故人。与我同来师兄处避疫。”

“原来如此。”梁复眯眼打量了一阵，觉得面前之人看着有些眼熟，但又不记得在哪见过，推了推眼镜，侧身将人让进来。

崔萑选了个和梁复距离最远的房间入住，两日过去，他并未呈现什么症状，梁复也安然无恙，师兄弟才开始一处吃饭。

浮星煜是不吃饭的，只喝一点冷茶。

梁复本就对他好奇，接连观察了两天，见他面无血色不吃不喝觉也少睡，目光冷厉像开锋的刀子，开始疑心自家师弟惹上了什么脏东西，默默翻起古籍试图寻找驱鬼辟邪的法子。

崔萑也没闲着，他没复习准备会试，而是翻起了医书，试图通过崔文应所描述的症状确定当下传播的是何疾病，有何方剂可用。

而浮星煜，他也翻书，只是从书架上一本一本找过去，翻出崔萑手抄的那些，当成字帖临摹。

二楼洞开着窗户，临窗极目可以看见大慈恩寺的大雁塔。

大慈恩寺中已住满了病患，成均书院还是一片安宁。

崔萑翻遍了医书，虽然能记住所有内容，但并不能学以致用，伤寒、瘴气、传尸、疠风、虏疮症状有交叉重合，他纸上谈兵简直是如堕雾里。

梁复捧出本朝的史书：“英宗一朝也曾发生过几次大疫，尤其隆宝二十三年。三年前泰山地震，薨了怀英太子，没过多久又是水灾……唉……”

浮星煜倚窗吹风，远眺大雁塔，闻言身体微僵。

崔萑随着梁复手指的方向看去：“渠州水患而大疫……死亡枕藉……流尸满河，白骨蔽野……”【1】

只言片语，白纸黑字，一笔一划浸透了生民之血。

史书上并未说明催命的是何病症，只以“疫”称之，当时药石无医群医束手，只能锁闭整个渠州，任由城内百姓自生自灭，彼时彼地，无异于人间炼狱。

崔萑心口发紧，看向浮星煜。

他收回凝望大雁塔的目光，转身拿起自己刚抄好的一页经文：“是不是很像。”

一点都不像，浮星煜写字也像画符。

“你真的要坐视不理见死不救？”崔萑问。

浮星煜笑：“我只对妖精负责，若是人的死活也让我管，要徐家人做什么？这里有吃有喝，还有书看，你有什么可焦躁的？有我护着，总不能让你病死，答应给的泥人还没兑现呢。别乱发善心充烂好人，没有好下场。”

崔萑一时间无言以对。

梁复去准备晚饭了，有崔萑在，他饮食不似平时那样将就，虽然不怎么会下厨，色香味一样不占，但胜在数量充足，餐餐三道烂糊的炖菜，还有一碗黑乎乎的肉汤。

清流而不清贫，成均书院饮食充足被盖不缺，即便是在这里闭门度过整个春季也不成问题。

一道高墙隔开书院和外面世界。

墙内带着糊味的炊烟消融了寒雪。

墙外呢？

墙外现在是什么样子？

崔萑在楼下庭中漫步，忽然听见猫抓门板似的声音。

浮星煜站在二楼上，静静地看着他。

崔萑拉开大门，风雪涌进来，他赫然心惊——

书院门前横七竖八倒了满地昏迷不醒之人，有倒在台阶前的，伸长了手臂，蜷成鹰爪似的手用尽全力，在大门上挠出几道血痕，试图抓住一条生路。

病者或已死，或将死，无处可去，无人收留，倒卧在雪里，身体已被埋了大半。

长安一片雪白，一片寂静。

崔萑心头猛震，转身对浮星煜道：“你不救，我救！就算照本宣科，把野菜认成药材，不可治病能使饱腹，但凡能免路死冻骨，我都要救！”

浮星煜垂眸冷笑：“崔神医横空出世是么？真有志气。别死得太难看，别指望我给你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