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星煜没躲，也没真的挨踹，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

“好好一个人，可惜长了张嘴。”崔萑小声嘟哝。

“多谢你还觉得我是人。”浮星煜道。

说话间两人下了山，崔萑见有一羽衣女子正蹲身在路旁刨挖药材，认出正是先前为自己解围的恩人，上前见礼，喊了声：“寿阳长公主。”

寿阳长公主起身，向崔萑还了个礼，又称浮星煜为兄长。

浮星煜没应声，但也没否认。

崔萑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一个褐发碧眼，一个白发绿眸，两人都是徐家的异类。

三人并行回京，寿阳长公主徐攸没问崔萑身份，自己解释起和浮星煜的关系：“我是父皇幺女，生母不是中原人，我非足月而生。本不为父皇所喜，险些襁褓之时就被掐死。赖兄长说情，女皇开恩将我养在宫中道观，身着羽衣以驱邪纳福。”

徐攸对自己生母乃番邦贡女之事毫不避讳。皇家尤其重视血脉正统，非足月而生，又是与中原人大相径庭的相貌，子不类父身世存疑，难怪会被皇帝不喜。但女皇不会在意。她登基之前已经杀尽了非己所出的皇子，留下一两个公主无碍大业，还可博个宽容施恩的名声。又有浮星煜说情，寿阳长公主就平安活下来且长大成人了。虽然无权无势，但名份上是经历三朝硕果仅存的长公主。又年轻，才二十出头，将来新皇登基，她便是大长公主，富贵荣华还很长久。

崔萑目光落在公主背后的药篓：“公主喜爱岐黄之道？”

徐攸面有赧然：“兄长所授医术，未能掌握十之一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萑两次遇见公主，对方都在采药，还收获颇丰，于是道：“公主太过谦虚了。”

一路沉默的浮星煜嗤笑一声：“她可不谦虚。一个方子能背半年，认药材张冠李戴，这一背篓大半都是野菜，回去烫一烫调些油盐倒也是一盘好菜。”

崔萑：“……公主刻苦勤学，总有一日会学成的。”

浮星煜点头：“不仅学成，还能自立门派。曾自撰一良方，服之，昏睡半个月，连我都差点救不回来。有朝一日不做公主了，去做刺客投毒，定然药到命除。”

崔萑见长公主低头认训，张了张嘴，到底是夸不出什么来了。

在城门口与公主分道扬镳，崔萑看着徐攸背影问：“你先前是想选她做接班人？”

浮星煜轻笑：“别看这丫头寡言斯文，看破红尘老气横秋的道姑似的，实际性子野得很。骨子里带着番邦好勇喜斗的性格，让她记符咒和药材怎么都背不住，舞刀弄棒倒是无师自通。也就是与你还不熟，装的这仙风道骨的模样，徐敷那些儿女，包括永安在内，都挨过她的拳头。”

崔萑豁然开朗，先前还以为是长公主是以理服人，劝退为非作歹的侄女，现在才知道是武德充沛。

崔萑忍俊不禁道：“还不是因为有你做靠山。你待你妹妹很好，有点长兄如父的样子。”

浮星煜笑：“是嫌我老，还是嫌我带个拖油瓶？”

走在长安街市，细碎的雪花装点暮色。

知晓浮星煜身世之后，崔萑感觉两人之间彼此坦诚了许多，也不单只把两人的关联视作交易，是真心想把他当个朋友对待。只要不把他那些话当真，听着也觉得有趣，说笑一阵后对浮星煜诚恳道：“我有件事有求于你。”

“托我照顾你父母和表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萑点头：“对他们，我于心有愧。”

“你为什么想回去？”浮星煜忍不住问，“在这里，一眼望得到头的富贵安稳。你原来的世界难道比这还好？还是有心上人在等你，怕她做了望夫石？”

崔萑摇头：“我在原来的世界里，一生一世也享受不到在这里的特权。即使我生父是商人，养父是闲职小官，我享受到的优渥生活也是从前难以想象的。”

“至于心上人……”崔萑脸色微红，“活了两辈子，我都是童男——当然，没有你做童男的时间长。”

浮星煜抬了抬眉，没有打断，听崔萑继续说下去。

“在我原来的世界里，人人生来平等——虽然实际也并非如此，贫富贵贱难免分出人生好坏。但没有世袭的皇权悬在头顶，没有扭曲的伦理如枷锁加身。”崔萑停步看着浮星煜，头一次对他认真讲出自己的内心，“我小时候见过窃贼入室而必须以死明志的节妇，见过达官贵人欺男霸女苦主求告无门，见过朱门酒肉臭而贫苦人家卖儿鬻女……诚然，我这一世的好命让我享受荣华富贵能踏通天的仕途，但我也恐惧在这君临天下皇权至尊的世道里朝为显贵暮落埃尘。我不想享受这额外的特权，因为不敢保证自己在浮沉的命运中会不会有朝一日沦为特权盘剥的对象。我在这里可以苦心经营战战兢兢地活下去，但如果有一线可能，我还是想回去。我见过更好的世道，我想回去，哪怕只是一生庸碌，做一个普通人，我也愿意。”

“我多希望，某日一觉醒来，发现在赵国的种种只是一个详实考据的梦。”崔萑缓缓呼出一口气，“我还是刚完成学业，一头扎入人海的愣头青。”

浮星煜皱眉：“你就这么信我？”

崔萑朗然一笑：“成与不成我都能接受。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切如旧。不过，第一次见你，我的直觉就告诉我可以信你。”

浮星煜看见了崔萑眼里的光。

他别过头去。

细雪和愧色落进他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