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童男(2 / 2)

崔萑不卑不亢道:“出身是否卑微,只在君父一念之间。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这个问题,旁人给不出答案,我自然也猜不到,只有陛下心里清楚。”

梁复闻言悚然。

楼下高谈阔论,楼上落针可闻。

周三郎定定地看着崔萑良久,大笑起来:“果然是站得高才看得远,年轻人,你这回答比底下的都好。站对了位置,言行才能合宜。改日还要好好和你聊聊!”

崔萑神色还是云淡风轻,将默写好的书交给梁复,起身向周三郎和师兄告辞。

周三郎点头。

梁复满头冷汗,目送崔萑出门下楼,才松了口气。

“平时你和朕说话,畅所欲言直言不畏,从没这么惶恐。”周三郎站在梁复身后,“原先那个不怕死敢直言的梁子陵哪去了?”

梁复叹一口气:“陛下,我不惧死,但师弟是师父的爱徒,更是赵国文脉传承的希望,我得护着他。我唯恐这孩子不知是陛下在此,言语无状,冒犯陛下。”

皇帝摆摆手:“你真以为他没看出朕的身份?”

“啊?”梁复推了推眼镜,顺手擦去汗水。

“你啊,文才有余,是做学问的行家,待人处事太过迟钝了。你那个师弟啊,才得了大师真传,为人通透又有一双慧眼,他进门第一眼就认出朕来了。”皇帝走到窗口,看着崔萑走出成均书院,少年的身姿从容挺拔,像芦苇拔节而长,却又不似芦苇那般脆弱。

——但到底只是个少年。

梁复道:“师弟他年纪尚小童言无忌,陛下切莫怪罪。”

皇帝失笑:“朕怎么会怪罪呢。迟早是一家人……”

梁复闻言慌忙道:“陛下,崔萑他是绝不会做驸马的!请陛下三思!”

皇帝神色复杂地摇头:“不是这回事,永安不敢再打他的主意——怀英太子的忌日快到了,朕让你写的祭文写好了吗?”

“写得差不多,可以给陛下过目了……对了,陛下,”梁复想起先前崔萑问自己的问题,“我想知道,怀英太子生前是白发吗?——写祭文需要。”

皇帝怔了怔,笑而不答,半晌才拍着梁复肩膀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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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将近,照例朝廷会给官员们除夕及前后三天,总共七日的假期。如果有紧急公务,耽误了休假,后续会加倍补上。

崔萑趁着老崔还没有放假天天在家,抓紧时间在浮星煜这里学习妖务,他一口气写了上百个符咒让浮星煜检查:“定身的、唤水的、招火的、引雷的……我没记混吧?”

浮星煜站在桌旁,双手抄在袖中,低头挨个看过来,忍不住发笑。

“笑什么?写错了?”崔萑坐着抬头,浮星煜长发垂到他肩侧,蹭得脸上发痒,崔萑随手撩开,“我的记忆不会有错,那么就是你教错了。”

“没错。”浮星煜蹲下,与崔萑视线平齐,长指卷起一张黄纸,“你在成均书院见到皇帝了?”

崔萑不意外他会知道,不管是出于监视或保护的目的,随时随刻腾荼和商玄之一都会跟在他身边,对他的动态了如指掌。

“你不想说你和皇帝的关系,我也没必要问。这对我们的交易没有什么影响。”崔萑还在继续默写,“不过,还是要感谢你让我免于公主的骚扰。但我父亲的官不宜再升了,他那样的性格,不适合做权臣。”

“你父亲确实没有你通透。”浮星煜喝一杯冷茶,推给崔萑一杯。

崔萑不要:“我写完还想睡会。”

“你父亲的官不是我让皇帝升的,不过我确实警告过皇帝别让永安动你。”

崔萑捕捉到“警告”这个说法,停笔看他。

“不用谢,我只是不想她弄脏你而已。画符降妖,要想灵验,首要的就是保持童子身——”浮星煜上下打量崔萑,“你今年十八了吧?听说,先前你去李家是做压床童子的。”

崔萑耳根有些红,但还是及时回击:“是又怎么样,你我不是一样的么?你不止十八吧?”

“是一样。”浮星煜从崔萑笔下抽走黄纸,“睡吧。”

浮星煜将竹榻让给崔萑,自己去竹林里找了根紫竹压在竹梢上休息,下垂的衣袂随风飘摇,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却不坠落。

竹林是他冰冷的“温床”。

崔萑向来睡眠很好,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他从不将白日的烦心事带到夜里,很少做梦,从不做噩梦。

但今夜崔萑睡得并不安稳,窗外竹枝摇晃,轻柔的沙沙声在梦里变得嘈杂纷乱,婆娑的竹影变成吊诡扭曲的鬼魅,光怪陆离的影像闪回不定,尖利凄惨的啸叫从四面八方袭来将人包围。

腾荼和商玄都叫不醒崔萑,浮星煜也无法将他按在心口的手挪开。

崔萑紧闭着眼,额头布满汗水。

天色渐亮,紫竹林慢慢消失,呈现陵园模样。

商玄沉声问:“主人,怎么办?要不要强行唤醒?”

腾荼不赞成:“这不像一般的梦魇,肯定是遭了魇妖!强行唤醒或许会伤了崔萑神智,主人可不能嫁——娶个傻子!”

浮星煜立在怀英太子的陵园里,他很久没有看过这里白天的景象了——

没有密密的紫竹掩映,白森森的墓地只剩下寥落孤单。繁华过尽,只剩荒芜,善恶得失掩于黄土之下,贤愚难分。

人是最脆弱而顽固的物种。

崔萑有句话说的不错,热土难离。

但因果往复,总该有结束的时候。

“拿我的朱墨来。”浮星煜俯视还陷在梦魇中的崔萑。

商玄从厚密的羽毛中掏出一个小竹盒,那里面装的不是崔萑平时练习画符所用的普通朱砂,商玄不舍得递过去:“主人,只剩下这么一些了,这么珍贵的东西,用在他身上会不会太浪费?”

用在崔萑身上才是用对了地方呢!

腾荼使劲给商玄使眼色,奈何小黑鸟脑子不开窍,他脑袋一拱,尾巴卷了竹盒递给浮星煜:“主人,快救他吧!可别守了望门寡!”

浮星煜接了盒子,揭盖,食指轻轻勾了一点朱墨,俯身点在崔萑眉心。

微凉的指腹划过眉心,崔萑霎时感觉一道光芒驱散阴霾,他缓缓睁眼,见浮星煜立在面前,好似披着朝阳初升的万道霞光。

不像妖,不像人。

像救苦救难的神仙。

浮星煜俯身凑到他面前,嘴角噙着淡淡的笑,身上是冰雪融化的味道,他仔细端详崔萑眉心一点红:“果然是童男子,还点得上守宫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