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在朗洛小镇逗留了两天, 接到总指挥部战后会议的邀请,他安静起身,黑眼睛凝望着窗外的花田。
三十多年过去了, 本该荒芜的花田重新焕发生机。祛除了乱糟糟的杂草,移栽过来的绿苗随风飘荡。
似乎察觉到林砚的注视, 沈涅将盆栽重新摆在院门口。沈涅长得过于高大, 朗洛小镇没有适合他的衣服, 他身上套得是林砚的白袍,袖口短了截, 看上去有点滑稽,他倒是没有在意,甚至还问林砚了句“他能带走这身衣服吗”。
林砚冷着脸告知沈涅“不可以”。
沈涅失望地“哦”了声,然后大半夜开始拔草种花。林砚昨天太疲惫了, 睡得很沉, 白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忙来忙去收拾小院的沈涅,大有一副要赖在小镇的模样。
沈涅放完盆栽, 自觉来到窗前,他隔着道模糊的纱窗,盯着林砚看了几秒。林砚就先推开了窗户,目光落在沈涅的身上, 没什么情绪道:“总指挥部来消息了,说是七号要开战后会议。”
沈涅温声道:“还有两天时间。”
林砚垂下眼睛,他点了点头。
沈涅又道:“弟弟需要安排疗养院吗?”
林砚抬起眼睛, 他微顿,意识到沈涅说得“小豆子”,缓声道:“他要呆在小镇里。”
这世间, 总有一些人固执又长情。
沈涅沉默了会,他安静地望着林砚,轻声道:“维那木的弟弟妹妹最近怎么样?”
沈涅注意过艾普利和卢卡斯很喜欢给林砚发消息。果不其然,林砚闻言,他的面部轮廓柔和了些,温声道:“一切都挺好的。”
沈涅也笑了笑:“我能和你回维那木吗?”
林砚沉默了会,黑眼睛盯着沈涅看了几秒。沈涅知道没有答案,他心下失落了会,但又准备扯开话题,却听到林砚突然疑惑道:“你没有疑问吗?”
沈涅微怔,他反应了几秒钟,意识到林砚的意思,认真地注视着林砚,温声道:“殿下,我在乎的是你,不是你的身份。”
“我只希望你开心,”沈涅侧过身,露出小院装饰好的场景,除开模糊的纱窗,院内的景象几乎离林砚印象中的场景完全符合,他弯了弯眼睛,轻声道:“我找弟弟画了小院的场景,就帮忙重新摆设了下,不确定符不符合你心中的场景,也不确定你是否喜欢我的自作主张。”
沈涅托着毛茸茸的小狗送到窗边,弯了弯眼睛,轻声道:“但为了这只小狗,开心点吧,殿下。”
林砚安静地注视着沈涅。
小狗泪眼朦胧地望着林砚,不断嗅嗅闻闻,最后咬住林砚的袖口。林砚碰了下土黄色小狗的脑袋,奇怪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小狗吗?”
沈涅凝着林砚放在小狗脑袋上的手指,他回过神,视线又重新放在林砚垂下来的眼睛上:“弟弟家的。我问他了,他说可以让我抱走。”
林砚微怔,抬起眼睛,望着沈涅,询问道:“小豆子家里的狗都比较凶,你被抓伤了没有?”
沈涅伸出手,如实道:“它抓了下,但没破皮。”
林砚平静道:“几个小时了?”
沈涅疑惑地望向林砚,还是如实道:“三个小时前,我刚和它接触的时候,它抓了我几下,没破皮,我就没管。”
林砚一言难尽:“小狗没打疫苗。”
沈涅微愣。
奥罗拉的动物都会定期清洁和疫苗接种。
毛茸茸的小狗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湿漉漉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呜咽了几声。林砚下意识摸了摸它的脑袋,沈涅本能隔开林砚的手,他察觉到林砚的注视,想要解释,就听到林砚认真道:
“但你需要打疫苗。”
林砚熟练托着小狗放在盒子。
小狗老实缩着脖子,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刚才咬沈涅的劲儿,可怜兮兮呜咽了几声。
林砚敲了敲小狗的脑袋,声线平直:“坏狗狗。”
林砚抱起毛茸茸的小狗。小狗老实缩着脖子,可怜兮兮呜咽几声,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刚才咬沈涅的劲儿。
沈涅的目光凝在林砚的身上。
林砚瞥了沈涅一眼:“走吧,佛子,带你去打疫苗。”
沈涅怔怔望着林砚,他跟着林砚走了几步,下意识想接住林砚手中的小狗,林砚托着小狗没递给沈涅,斜瞥了沈涅一眼:“还想再被它抓一次吗?”
沈涅喉结滚了滚:“我担心它抓你。”
林砚天生受小动物亲近,他没担心这件事,黑眼睛盯着沈涅看了几秒,笑出声,语调微扬,骂道:
“蠢货。”
沈涅移不开眼睛,愣神地望着林砚。
林砚没再说话,他将小狗重新还给小豆子,又领着沈涅去打狂犬疫苗。沈涅全程恍恍惚惚,似乎毒素渗入体内,目光不可抑制地落在林砚的身上。
等两人来到医务室,支教医生询问了几遍,给沈涅注射了疫苗,又礼貌地说了几句医嘱。忙了一通,两人结伴回到小院时,沈涅还是那幅呆呆愣愣的样子,林砚走到哪儿,他就走到哪儿,林砚让他坐,他就坐。
林砚伸手在沈涅眼前晃了晃,黑眼睛好奇地望着沈涅的脑袋,冷幽默地思考着。
沈涅是不是还撞到脑袋了?
还没等林砚发散思维,沈涅骤然抬起眼睛,湛蓝的瞳孔倒映出林砚的面颊。林砚被吓得慢慢后退一步,就听见沈涅的声音:
“殿下,能再骂一句吗?”
林砚难以形容地望着沈涅,他怀疑沈涅魔怔了,本能后退几步,思考着给沈涅请个大师,又想到沈涅也相当于佛子,便慢慢消退了这个想法。
好在沈涅又重新恢复了正常。
两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等到总指挥部再次发送战后会议的邀请,林砚也决定离开朗洛小镇,车窗降落的同时,他又望了眼小院的模样。
没有隔着不同的时空,林砚还能再次回到朗洛小镇。
也算是回到了故土。
林砚微不可察地弯了弯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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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会议定在了方尖塔十一楼。
沈涅错半步跟在林砚的身后,这是一个极具保护性的姿态。但他比林砚高,骨架也比林砚大,远远望过去,几乎像是将林砚抱进怀里。
两人似乎在讨论着什么,林砚偶尔会偏头,黑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沈涅,等着沈涅发表观点,沈涅却总是被他看得卡壳了瞬,本能地弯了弯眼睛,面颊凑近了些林砚。
负责记录来往人员的士兵勾画了两人的名字,刚抬起脑袋的时候,发现林中将好像默默拉开和沈中将的距离,沈中将似乎没察觉,又连忙跟上了林中将,急忙道:“我刚才确实在思考重建的问题,只是你刚才突然转头看我,我一时没回过神……”
士兵支起耳朵,还想再听几句。但两位中将已经走进了方尖塔十一楼,他只好收回耳朵,忙着记录接下来的人员。
刚踏进长廊,林砚瞥了沈涅一眼,沈涅止住了话语,人模狗样地跟在林砚的身后,朝两排士兵点了点头,走进会议厅。
会议也确实讨论了“战后重建”的问题,总指挥官倾听了几位军官的想法。这场会议大概持续了三个小时,军官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会议室,走过长廊,好几个军官讨论着要去参观方尖塔。
方尖塔是特利安州标志性建筑,目前最高层被军方征用,其余楼层正常向民众开放。
相熟的军官们讨论了几遍,没讨论出结果,想到始终没出声的两人,转过脑袋,询问了林砚的意见,沈涅总是跟着林砚走的,他们一时没想起问沈涅的想法,就看着林砚,林砚没想去参观方尖塔,刚想拒绝,但想起什么,难得斜瞥了沈涅一眼。
沈涅正在苦恼林砚不理他,此时发觉林砚递了台阶,立马上道:“我们就不去了。”
相熟的军官笑了起来。他们的年龄大多都比林砚和沈涅都要大上一楼,看着两人的神色也加了些慈爱,尤其是对林砚,哪怕林砚在战区呆了三年,身上气势越发凛然,可他的面容始终没什么改变,瓷白的肤色,黑亮的眼睛,漂亮得像是个小手办,让人不自觉有好感。
电梯上的数字不断跳动,送走其他军官,数字最后停到一楼。方尖塔一楼是商城,两人穿过玩偶区,林砚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没走几步,电动小狗撞到他的鞋面。
林砚弯腰,扶起电动小狗,抬起眼睛时,发现沈涅站在他的对面,沈涅的身上挂着形态不一的小玩偶,看上去有点滑稽。
林砚难以形容地看向沈涅,沈涅两指跪在柜面上,目光注视林砚,轻声道:“求你了,中将大人,别生气了,原谅我吧。”
林砚被他逗笑了,声音轻轻:“我没生气。”
沈涅凝着林砚瓷白的面颊,也跟着笑弯眼睛,温声道:“你没生气,但应该被我逗笑了吧。”
林砚瞥了眼沈涅,他越过沈涅往前走,轻声道:“你自己猜。”
沈涅两眼发直,跟着林砚走了几步。
售货员骤然发出尖锐的爆鸣声,紧急喊道:“先生,先生,你还没付款呢。”
还没付款的先生和他的管理者老老实实排着队,管理者先生羞愧地垂下了脑袋,还没付款的先生提着堆毛绒玩具,安静地跟在管理者先生的身后,小声道:“我没想不付款的。”
管理者先生瓷白的肤色上透出莹润的粉,似乎连耳尖都冒着热气,竭力平静道:“没事,我现在有点尴尬,你目前可以当作不认识我。”
可管理者先生依旧老实地排着队。
还没付款的先生站直身体,小声道:“好的。”
等付完款,沈涅拎着一兜玩偶。
管理者先生已经站到了几米处,严肃地盯着绿植,察觉到沈涅的脚步声,才抬起脑袋,勉强承认自己认识沈涅,黑眼睛似乎蒙着层水雾,轻声道:“蠢。”
沈涅又被林砚骂了,他这次表现得稍微正常了点,但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林砚,目光落在林砚的身上。
路上偶遇了几个小朋友,小朋友们紧紧盯着沈涅手中的玩偶。林砚瞥了眼沈涅,沈涅拿出玩偶,分发给其他小朋友。也有戒心强的小朋友连连摆手,送到最后,沈涅手里就剩下只白色小猫玩偶,他拎着玩偶,准备走到林砚身边。
一个记者模样的男人扛着摄像机先一步走近林砚。林砚俯身揉了揉小朋友的脑袋,他哭笑不得地抱着手中的玩偶,听着小朋友们叽叽喳喳道:“那边…那边有个大哥哥发得玩偶。”
还没等林砚直起身,就听到句粗犷的声线:“先生,今年是餐厅周年庆,您是第一百位客人,接受采访,会免单。”
林砚抬起眼睛,刚想婉拒,目光无意识落在男人大拇指内侧的茧子和刀疤。林砚心下微惊,指着玩偶区,对小朋友们平静道:“玩捉迷藏吗?哥哥一会儿找你们。”
小朋友们眨了眨眼睛,用力点了点头,跑了起来。林砚自然站起身,挡着几个孩子,余光目送着孩子们离开,他背过手,紧急戳着屏幕,向总指挥部发了信号。
林砚最坏的打算,就是先挨几枪,再趁机夺回主动权。
林砚还没来得及周旋。
男人已经扣动了扳机。
“砰”得声。
电光火石间,林砚的身上蓦然覆着具温热的身体,他的大脑卡顿了瞬,黑眼睛里倒映出沈涅的面容。
林砚手脚发凉,却趁男人不备,骤然伸手夺过手枪,卸掉男人的手臂,几乎是眨眼的功夫,漆黑的枪口对准了男人的太阳穴,他的胸廓骤然起伏了两下,枪口移至男人的四肢,连续开了好几枪。
子弹爆破声骤响。
方尖塔一楼发出尖叫声,好在林砚提前发送了信号,没出几分钟,军队迅速疏散人群,又快速包围涉事人员。
林砚终于缓过神,他的手脚越发冰冷,手掌无意识地覆在沈涅的左背部,摸到满手黏腻的液体,他张了张唇,喉管干涩,目光没聚焦地落在沈涅的面上,只能看到两双明亮的眼睛。
沈涅的呼吸落在林砚的肩颈上。
林砚离他这么近,沈涅甚至能闻到林砚的香气,脑海里无意识地浮现出第一次遇见林砚的场景。
其实,沈涅走到林砚的身边时,已经在监控里观察了林砚无数次。他以为他在观察一只小猫,却不自觉被这只小猫占据了大多心神,只好来到林砚的生活里,近距离地观察林砚。
他刚开始没把林砚当一回事。
起初只是好奇,但他越接触林砚,便越为林砚心动。
沈涅五岁那年,不小心目睹父母的事情,决定在父亲常喝的咖啡里放致幻药物。
他帮母亲逃脱金笼,帮母亲跳楼。
父亲吃了那么多致幻药,必然会看到满地的鲜血。他又大叫着,哭泣道:“父亲,父亲,好多血。”
父亲被药物折磨得晕倒后,再次醒来就见到母亲的骨灰,怒极攻心,将他扔进了野兽笼。他满身鲜血,从金笼爬出来的时候。小姨的人匆匆赶到,将他带走,询问母亲的事情。
他毫不知情、他满口谎言。
但他还记得母亲说话时,亮起来的眼睛。
沈涅决心要做母亲期望他成为的人,可他本来就不是什么高尚的人,浸在金碧辉煌、声色犬马里,再一次忘记了来路。
直到他遇见了林砚。
沈涅朝林砚安抚地笑了笑,他张了张唇,喉间溢出血腥气,他还害怕林砚自责,艰难咽下血腥,痴痴地望着林砚,轻声道:
“殿下,你是我迷失道路上的灯塔。”
林砚的黑眼睛蒙了层雾气,他张了张唇,声线微颤:“你不知道避开要害吗?”
沈涅伸手想碰林砚的眼睛,但他又害怕林砚不高兴,只好笑了笑:“对不起。”
只不过是一时紧急,情难自禁。
林砚快速偏过头,声线发抖:“救护车马上来,你再坚持会。”
沈涅笑了笑:“好。”
林砚苍白着脸,肤色接近透明,黑睫毛颤抖着,微抿着唇,唇线绷直,张了张唇,喉管发涩,又说不出话。
沈涅慢慢挪动着手,牵着林砚的袖口,安抚道:“殿下,我牵住你了。别难过。我…做鬼也会回来…找你的。”
林砚微闭了下眼睛,水光快速没过眼角,动了动手。沈涅得寸进尺地抓着林砚一截小指,他抓得很轻,似乎在碰触易碎的珍品。
林砚没再动,轻声道:“嗯,你记得牵好我。”
可沈涅已经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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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准时赶了过来。
医护人员将病人搬上担架时,病人手中还紧紧抓着林砚的小指,林砚冷静地坐上车,任由沈涅紧紧抓着他的手指,等来到手术室时,几个医护人员把掰不开病人的手,很难想到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竟然有这么大的执念。
医护人员正犯难的时候,林砚垂下眼睛,轻声道:“沈涅,听话。”
很神奇得是,再次掰这位病人的手时,病人竟然松开了手。林砚目送着手术室的门被骤然关上,他坐在长椅上,目光不聚集地落在地面,手腕微垂,瓷白的小指透着触目惊心的红痕。
军部很快来了人,说清了边境线的事情。
邦联本来就是由好几个国家组成的,他们不满和平条约,内部四分五裂。最强劲的突非尔国目前在边境屡屡挑衅,大字报发到总指挥部上,嚣张地询问“那个东方蛊术死没死”。
林砚没再去看手术室,他站起身,没去问间谍为什么能混进方尖塔,冷静道:“总指挥长目前的决策是什么?”
通讯兵跟上林砚:“主战。”
林砚没再应声,他走出光线昏暗的长廊,就要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了眼手术室的方向。
通讯兵垂着头:“总指挥部会派士兵保护沈中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