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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了青的声音,谢昭昭抬眸往他身后望了一眼,见他背后无人,手中还端着一只食盒,便收回了簪子:“他们走了?”

“这后庙荒废了太久,若非是建善寺的僧人,旁得人根本不知道此处有个酒窖。我又在入口上边堆了些柴木,他们拿剑逐一捅了个遍,见无处可以藏人便往前院去了。”

“不过他们走后又来了一拨人,看穿着似乎并不是一起的。”

了青边说边提着食盒往下走,另一手持着摇曳不定的烛灯,那团橘黄色的火光将酒窖内勉强照亮,便将赵瞿衣衫不整的模样猝不及防撞进了视线中。

赵瞿面上还浮着不自然的红晕,垂着的双眸略显迷离,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股靡靡之息。

了青虽住在建善寺,却并不是和尚,他时常与小弟们厮混在一处,拿了银钱便到青楼楚馆中消磨时间。

他太熟悉赵瞿这副样子意味着什么,不由面色一晃,眼底满是惊诧和不可置信。

赵瞿从小便生得容貌昳丽,少时被囚在建善寺的两年之间,吸引了不少来上香的女客。

但面对女香客的示好,赵瞿向来是不理不问,便端着一副清隽疏离的菩萨相,看着比那寺院中四大皆空的老僧还虔定几分。

事实上了青知道,纵使赵瞿日日誊抄经卷,长伴在青灯古佛前鱼鼓磬音,赵瞿却并不信佛。

即便赵瞿登基为帝后,仍是十分抵触男女一事,明明后宫佳丽三千,他只将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当做空气,简直是暴殄天物。

甚至于太后暗中推动着他与橙良娣圆房后,赵瞿竟是提剑险些将橙良娣剁成肉酱,气得太后怒不可遏,转头就将建善寺照顾过赵瞿的老和尚赐死了。

但纵使如此,赵瞿也并未屈服,他得知老和尚的死讯,大半夜闯到了敬事房中,褪下裤袍便要拿着弯月刀将自己阉了。

彼时越国皇室中唯剩下赵瞿这一条血脉,倘若他出了什么事,赵家便算是绝了嗣,此乃天大的罪过,便是太后也难以承担如此罪名。

太后得知此事,鞋袜都顾不得穿,一路狂奔到了敬事房阻拦,豁出老脸跪在地上直将脑门磕得鲜血淋漓,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此后太后再不敢动那些歪门邪道的心思,这么多年过去,赵瞿也再未宠幸过任何一人,更是直截了当搬出了后宫院墙,将居所迁至立政殿去。

了青一直认为赵瞿不近女色该是另有原因,或是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又或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如今看来,似乎真相并非如此。

了青将食盒放下便想离开,谢昭昭却叫住了他:“你等一等,我吃两口跟你一起上去。”

他还未来得及询问她此时上去做什么,那靠在酒坛旁默不作声的赵瞿已是开口:“你要去哪?朕同你一起去。”

不难听出赵瞿嗓音中的急迫,但此时却不同于先前在榕树下欲言又止的不安,他似乎只是单纯地不愿离开她身边。

谢昭昭面对赵瞿时,语气总会软上几分:“陛下,你起热了,又中了蛇毒,总不能这般继续耽搁下去。”

“我去寻些草药来,很快就回来。”

说罢,她草草扒拉了几口了青带来的斋饭,不等赵瞿再阻拦,她已是随着了青离开了酒窖。

了青忍不住道:“主子想要什么药材,我找好了送去也是一样。”

谢昭昭瞥了他一眼:“不必,你不懂药理,我自己来就是。”

了青光是长了个魁梧的大高个子,但头脑显然不太够用,她捻了一只蜘蛛吓唬他,他便俨然当了真。

谢昭昭交代了青守在庙后照看赵瞿,她趁夜摸到了建善寺内的药寮里,见房门锁死,便翻窗进了屋子。

药寮乃是百姓捐赠香火所建,内藏医书数百卷,储药方百余,院外常栽种药材草植,供制平日药之所需。

毕竟从小到大没停过服药,谢昭昭也算是半个大夫,多少懂些药理。

她摸着黑在药斗里翻找着清热解毒、凉血消肿的药材,正端着药铡切药时,一旁藏书的柜架上传来声细微的响动。

谢昭昭顿住手上动作,循声望去。

浅白月光透过药寮半支着的窗户洒了进来,依稀照亮那倚靠着书柜架的僧人,赤色袈裟垂落在地,他一手捧着医卷,另一手捻着佛珠,像是没看到她似的,便垂眸自顾自看着书卷。

他实在太安静,唯有翻书时会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谢昭昭认识这僧人,他叫法照,乃是建善寺住持的大弟子。

先前便是法照去她家里收香积钱,因她病情严重不能按时还上房贷,法照心善,时常帮谢父拖延还款日期,有时候上门收债时还会从建善寺带些自己种养的药材给她熬药。

因罗浮山冬狩之事,建善寺早几日便已经闭门谢客,不再让香客进出。

今日橙淮带着追兵来搜查了建善寺,怕是闹得人尽皆知,虽然橙淮定是不敢明目张胆表现出自己要搜查的人是赵瞿,估计是寻了什么借口,譬如寻查逆贼、刺客之类的理由。

谢昭昭知晓法照该是早在她翻窗而入时便发现了她,但他不说话,佯装没瞧见她的模样,便是在无声告诉她,他已默许了她的闯入。

她忙不迭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只是思绪一乱,便难免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也记不清最后两味药该如何配伍。

寂静无声的药寮内倏而传来清泠的嗓声:“半边莲二两为君药,七叶一枝花一两、白花蛇舌草一两、鬼针草二两,大黄一两,黄柏一两,先煎汤内服,再以药渣外敷,以图内外兼治。”

谢昭昭怔了一下,抬眸望向法照。

他依旧垂眸望着手中的书卷,明明并未看她,却好像额上长了眼似的,竟知道她在按照驱蛇毒的拔毒散来配药。

谢昭昭未出声回应,将余下两味药称算配伍,包好了药材便翻窗离开了药寮。

只是临走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窗内的法照。

药寮上了锁,他又是如何进去的?

难不成是跟她一样翻了窗?

他就一点都不好奇她为何会出现在建善寺,还深更半夜翻窗到药寮中配伍拔毒散吗?

谢昭昭有些琢磨不透法照的想法,她不敢多停留,便原路折返回了后庙。

了青翻出他平日里热酒的暖炉,谢昭昭亲自盯着火候熬煮拔毒散,待药汁浓郁,她连忙将汤药倒在碗里,快步走回了酒窖内。

她熬煮汤药花费了不少时间,等她回到赵瞿身旁,便看见他垂着眸,蜷着身子抱膝坐在地上。

酒窖太暗,谢昭昭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觉得他似乎情绪不佳,摆在面前的饭菜竟是丝毫未动。

“陛下,我回来了。”

谢昭昭将药碗放在一旁,蹲下身端起盛着饭菜的钵碗:“此药空腹进食伤身,陛下便是胃口不佳也稍微吃上一些,养好了身子才有力气逃出此地。”

她夹住饭菜,递送到赵瞿嘴边,他却动也不动,似是在闹脾气般。

谢昭昭一向不是有耐心的人,但在赵瞿身上总能再添几分包容和柔软。

她挨着赵瞿坐了下去,温声轻语道:“陛下,方才你应该也听到了青说的话了,今日来建善寺搜查的人不止是橙淮,似乎还另有一拨人。”

“陛下落险才不过短短半日,橙淮做出这等谋逆犯上的事情,他定会将陛下失踪一事隐瞒住,那另一拨人又是从何处得知了消息,竟是与橙淮等人一先一后赶至建善寺?”

“陛下好歹吃上两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唯有养好了身子才有其他出路……”

谢昭昭越是苦口婆心地劝慰赵瞿,赵瞿便越是一肚子气。

刚刚那一切分明都是谢昭昭引导的,她如何能做到与他那般亲密之后,好似嫖客般提起裤子便不认人的?

他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她已是抽身离去,动作干脆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更不显一分留恋。

便丢下他一人衣衫尽褪,满眼彷徨无措。

赵瞿忍不住给自己争取名分:“昭昭,你方才与朕……”

不等他说完,谢昭昭便像是恍然明了什么似的,见他仿佛十分介意此事,连忙道:“我只是怕陛下一睡不醒,这才出此下策,不过是权宜之计,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她不说这话还好,此言一出,赵瞿却是彻底黑了脸。

他喉头一阵酸涩,咬着牙将她的话狠狠咀嚼了一遍:“不过是权宜之计?”

赵瞿倏而侧过首,摸着黑扼住了她的脖颈:“你的意思是,倘若今日是别人如此,你也会这样做?”

说着,不等谢昭昭辩解,赵瞿便红了眼:“谢昭昭,你与赵晛做过多少次这样的事?”

第67章 六十七个女主赵瞿心中的邪念

赵瞿掐在谢昭昭颈上的手掌并未用力,但仅是堪堪握住,便将那止了血的伤口又重新按出了丝丝黏腻。

当他意识到她脖颈再次出血时,掌心瞬时间卸去了全部的力道,只轻轻贴在她肌肤上,指尖禁不住颤抖着。

赵瞿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先前是这样,现在更是如此。

他看不到她的脸,便也无法分辨她此刻的情绪,他只知道自己心乱如麻,胸腹中似是燃着一团烈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每当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赵瞿心口的炙焰便更高涨一些,他想到谢昭昭伏在赵晛肩头喘息的模样,想到赵晛掐住她腰侧起伏摆弄的模样,便好似再也无法呼吸,理智也将要消逝殆尽。

他胸口阵阵起伏,失焦的双眸越来越红,将谢昭昭盯得有些发愣失神。

先前吕昭仪算计他的那一次,他险些将吕昭仪大卸八块、五马分尸,自此她便知道赵瞿不喜欢跟女子太过亲近。

虽然赵瞿待她与旁人不同,但他每每提及男女爱情时便总是一副不屑讥诮的样子,她自是以为赵瞿不喜欢像是方才那般亲密接触,这才连忙出言解释。

谁想到赵瞿心中所念与她想得根本不是一回事,似乎于他而言,相比起她情急之下的冒犯和僭越,他更在意她是不是对旁人也会如此。

谢昭昭不想让赵瞿误会,便下意识解释道:“陛下,我和赵晛……”

明明赵瞿在心底期盼着谢昭昭反驳他,可真等到她张口出声解释的时候,他却倏而收回贴在她颈上的手,捂着耳朵别过了身体。

他不想听到她跟赵晛做过什么事。

赵瞿害怕自己失去理智。

谢昭昭见赵瞿一副软硬不吃的石头模样,顿时来了脾气,她探过身子,一手扯住一边他抵在耳朵上的手掌,硬是一根根将他的手指掰了下来:“陛下当我是什么人?哪里是什么人我都愿意救?若是换作旁人,便是死了八百回又与我何

干?”

“还有,我跟赵晛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其实赵瞿便是捂住耳朵也能听见她说话,何况她此时拔高了嗓门,又特意贴在他耳朵边将这话一字一顿说了出来。

他短暂晃了一瞬的神,怔怔循声望向谢昭昭。

纵使赵瞿此刻什么都看不见,却隐约在脑海中勾勒出她气得面红耳赤的模样,他轻抿住唇,闷在胸膛内燃个不停的烈火像是被迎面泼了大盆的冷水,滋滋啦啦地熄灭了。

他当然知道谢昭昭才不是那种见了人便要救的大善人,只是方才见她急着澄清摆脱与他之间的关系,一时愤然便失了理智。

不知怎地,见谢昭昭发起怒来,反倒让赵瞿平静下来。

比起她嗔目切齿的样子,赵瞿更怕她总端着一副无动于衷的冷淡模样,便如同铁石心肠似的,即便他与她靠得很近,却始终无法贴近真实的她。

他沉默了一会,垂眸低声道:“朕见过你们的喜帕,你们……”

赵瞿口中的喜帕便是新婚当夜垫在床铺上的贞洁帕子,大婚翌日会有女官前去房间收取,并呈到太后面前查验。

好巧不巧,那日赵瞿正在太后千秋殿请安用膳,便撞上了来送喜帕的女官。

彼时赵瞿并不在意这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只是瞥了一眼,转头就将此事忘在了脑后。

而如今他却莫名回忆起来,那白帕子上的血迹如此刺眼,像是冰锥子扎进他心窝里。

可这一切分明就是赵瞿一手造成的。

当初谢昭昭与赵晛的婚事,乃是他亲口应下。

他便是再妒再怒,亦是他作茧自缚,他又有何立场去责怪她?

赵瞿觉得现在的自己很是陌生,即便他平日里表现出喜怒无常的暴虐脾性,即便他手上沾染过的人命数不胜数,他却极少真正失态过。

毕竟于他而言,看不惯的人直接杀掉便好了,不等他放在心上端详,那些生命就如蝼蚁般消逝,自是激不起他心中半点波澜。

而唯独谢昭昭是个例外。

他不但没能杀掉她,还无法自拔喜欢上了她。

这便叫做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赵瞿嗓音戛然而止,似是强压下那扎根在他心底,犹如野草般肆意生长的妒意:“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朕不再问究。”

“什么过去了,那喜帕上的血是赵晛割伤了自己的手涂抹上去的。”谢昭昭见他又误会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赵晛娶我就是为了给我表姐薛蔓当药引子,大婚当夜我表姐起了烧,他去了丽正殿照顾她,直到天明才回来。”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赵瞿解释这些,只是见赵瞿这般别别扭扭的模样,便忍不住将事实和盘托出。

赵瞿闻言又怔了住:“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嫁给他?”

谢昭昭不答反问:“当初不是陛下给我们赐的婚?”

赵瞿:“……”

见他沉默下来,谢昭昭松开手,转头将饭菜重新端到了他面前:“现在陛下可以用膳了吗?”

赵瞿抿了抿唇,或许是回忆起方才的失态,多少有些抹不开面子,并不回应她的主动破冰。

但当谢昭昭夹了一筷子饭菜递送到唇边的时候,他却没有拒绝,启唇将已然冰冷的饭菜缓缓咀嚼咽下。

她送来第二口时,赵瞿忍不住垂首:“昭昭。”

他用极低的嗓音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而后便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再不愿意开口了。

谢昭昭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赵瞿半边侧脸覆在阴影之下,垂着的睫羽轻颤,用力抿着唇,双臂搭放在膝头微微绷紧,清癯的掌骨握成拳状,指腹中还隐约夹攥着一角裤袍。

她视线沿着他的手臂缓缓扫去,原本疑惑的神情在目光停留在他裈裤上时,恍而变作了然。

那裤前湿了一片,将布料浸成了深色,隐约还能嗅到某种特殊的气息。

赵瞿看不见,身边又没有可以换洗的衣裳,便只能穿着这湿漉漉的裈裤坐在此处等着她回来。

方才他当着了青的面那般急迫询问她要去哪里,还要跟她一起离开,恐怕就是因为这个缘由了。

“陛下,你等一等我,我找了青要一身干净衣裳。”

谢昭昭放下饭碗,起身出了酒窖。

虽是深夜,了青却还没有睡觉,他盘坐在草席上,一手拿着本野史画书,另一手抱着半缸清酒,歪歪斜斜倚靠着木头桌几。

见谢昭昭推门而入,他忙不迭坐直了身体:“主子,您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也不拐弯抹角:“陛下要更衣,你去取件换洗的衣裳来,布料粗糙些也无碍,但要干净的。”

了青摸了摸脑袋,脸色有些为难:“如今已是深夜,若是我冒然到庙前去借僧衣,恐会引人生疑。”

了青向来是混不吝的性子,与僧人井水不犯河水,更极少往寺院前面去。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别说是大半夜去借僧衣,他便是白日去借僧衣,也难免会让人多想。

谢昭昭莫名地瞥了他一眼:“我是说你,难道你就没有换洗的干净衣裳?”

了青哂笑道:“小的孤家寡人一个,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平日里都是紧着一身衣裳穿到烂,何况这还不到天寒地冻的日子,小的还没来得及添置冬衣,浑身上下就这一身褴褛。”

说罢,他又犹豫了一下:“不过小的这里倒是有两身女装,主子要是不嫌弃可以拿去应应急。”

谢昭昭瞪圆了眼:“什么女装?都说了是陛下要更衣,你拿女装来,他怎么穿的进去?”

“那女装与男装也没什么不同,左右都是下面着胫衣,外边盖着袍子。”了青小声道,“再说陛下又看不见,他怎么知道是男装还是女装……”

尽管他有些强词夺理,但不可否认,他说的话倒是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了青不便去寺庙前借僧人的衣裳,他自己又没有换洗的衣物,就算让他上街去买,这深更半夜也没有店家开门。

总不好让赵瞿穿着那黏糊糊的裤子过夜。

谢昭昭略有些动摇,她迟疑道:“你连自己换洗的衣裳都没有,怎么会有女装?”

了青嘿嘿笑了两声,又是伸手挠了挠头:“前些时日带过两个女子回来过夜,我下手没轻没重不小心扯坏了她们的裙踞,后来赔了她们衣裳钱,裙衣便留在这里。”

“主子放心,那女装新得很,我怕放久了有霉味,隔三差五便会清洗晾晒。”

他说着便往寮房的床底下翻去,那两套衣裙便存放在木匣里,如了青所言,该是熏洗过数次,一打开就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浅香味道。

谢昭昭瞥向了青手上捧着的衣裙,只觉得他不像是会因为怕裙子发霉,而时常清洗这两套衣裙的人。

怕不是他对着这衣裙做过什么,弄脏了才会拿去清洗,以便下次再取来用。

但到底是她的主观臆想,又拿不准证据,谢昭昭让了青将衣裙放回了木匣中,捧着木匣便要转身离开。

回首的瞬间,她视线无意间扫过了青丢在草席上的野史画书。

山间的晚风沿着支起的窗户吹拂进来,将那书页停在一张男女娇缠的画面上,谢昭昭忽然想起了酒窖中她握紧昂首之物,在追兵赶至搜查间仍不断起落的的慌乱场景。

若说先前是权宜之计,仅仅是怕赵瞿就此一睡不醒才出此下策,可到了后来,

他分明已是清醒过来,她大可以止住动作,态度强硬地与他划开距离。

但谢昭昭却没有这样做,只是听到他软声哀求,唤了她两声“昭昭”,她的思绪便化作了云絮般,洋洋洒洒不知飞落到了何处。

如今回想起来,谢昭昭还是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在想些什么,竟如此用手帮赵瞿弄了出来。

她想着想着便臊红了脸,呼吸略急促了些,连忙将视线从那野史画册上移了开,快步往外走去。

了青向前追了两步:“主子,可需要我帮忙?”

谢昭昭头也不回:“不用。”

她还记得任羡之说过的话,赵瞿不喜欢别人的触碰。

何况是现下赵瞿最狼狈的时候,想必他更是不愿旁人知晓。

谢昭昭一路快步行至酒窖,赵瞿还维持着她方才离开时候的姿势,似是听见了声响,他绷紧了身体,垂眸将整张脸埋进阴影中。

此时的赵瞿褪去了往日的锋芒与孤傲,黑发垂散在身前,抱膝蜷着腿脚,如同风雨中飘零无依的浮萍。

许是平日见惯了他颐指气使的模样,乍一见他这般像是要碎了的脆弱姿态,她呼吸微窒,莫名想到了喜欢拯救风尘女的男人。

难怪他们喜欢当救世主,如今谢昭昭瞧见赵瞿这样,也忍不住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怜悯心。

她放下手中的木匣,半蹲半跪在赵瞿身前,说话的语气都禁不住放柔了几分:“陛下,我帮你更衣。”

赵瞿不语,便任由她伸手解开前襟。

谢昭昭动作极轻,避开了他被蛇蟒咬伤肿胀的手臂,像是用尽了此生的耐心,一举一动皆是小心翼翼。

但她动作越轻,赵瞿便觉得越难熬。

她的指尖像是轻柔的羽毛,触碰过的皮肤掠过一阵酥麻又发痒的感觉,如同燎原之火,顺着他的四肢百骸一路蔓延至心底,燃烧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齿关微微咬紧,尝试着集中精神,然而越是屏气凝神,便越是觉得心慌意乱。

便像是一张被慢慢拉满的弓弦,随时都可能因为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而崩断。

可明明谢昭昭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帮他更换掉脏污的衣袍。

赵瞿无法忍受这般的自己,刻意将嗓音放冷:“你起来,朕自己更衣。”

他迫使自己与谢昭昭拉开距离。

然而赵瞿心中的邪念仍在无休无止地暗自滋生。

那漫在脑皮层的羞愧感不断堆砌,又在无尽的黑暗中化作欲罢不能的念想,他却觉得还不够,还想要得到更多触碰。

他想要被谢昭昭拥住,想要被亲吻,甚至想要将谢昭昭拆骨扒皮吞入腹中,聆听黑夜中轻溢的天籁之乐。

可赵瞿又不愿表现出分毫私欲,他为自己如今的想法感到羞耻,更因为躯体不受控制的变化,而忽然庆幸自己瞎了眼。

幸好他此时时刻无法视物。

看不见就可以装作不知情,不知情就等于没发生,没发生就相当于不存在。

谢昭昭哪里知道赵瞿在她帮他更衣时想了这么多。

她见他忽然冷了脸,又一副疏离不耐烦的模样,还以为是更衣时弄疼了他被毒蟒咬伤的手臂,更是放轻了动作:“陛下,你现下双目失明,又受了重伤,如何能独自更衣?我小心些便是了。”

赵瞿没再坚持,沉默着阖上了眼。

待到好不容易将外袍里衣都褪了下来,谢昭昭一低头就对上了赵瞿身上穿着的胫衣。

岭南湿热,越国不论男女大多穿胫衣,而胫衣说白了就是两条分开的裤管,从小腿包裹到膝盖以上,裤管上连接两条系带,分别系在腰带上。

便如同吊带丝袜般,只是较为宽松并不完全贴覆在腿上。

目光落在胫衣之前,她忍不住瞪圆了眼。

谢昭昭:“……”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叫了青来酒窖里帮忙,便是待到之后赵瞿回了皇宫,再与了青追究算账,那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

却不知赵瞿怎么像是吃了火药般,前个时辰才有过一次,如今又梅开二度。

她暗叹一声,忍着心脏霍霍跳动,视线不自然地移开,尽可能平静地拿起巾布,投放在水盆里清洗。

谢昭昭得给他擦拭一下,总不好叫他这般过夜。

她裹着巾布落在胫衣之上,还未贴紧,便见赵瞿倏而闷哼一声,微微半弓起身子。

第68章 六十八个女主禁忌的原则(二更合一)……

滚热的温度洇透巾布,滴落在谢昭昭的掌心,灼得她心尖一颤。

不但是谢昭昭怔住,赵瞿也没想到会如此。

他僵成了石塑,似是连呼吸都屏住了,双目紧紧阖着,苍白的面色中隐约浮现着一丝诡赤。

倘若可以,赵瞿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从未这般狼狈过,哪怕是被橙淮带兵追杀时,他亦不觉得丝毫慌乱。

而此时此刻,赵瞿却觉得自己脆弱得像是刚刚破壳的雏雀,毫无防备便将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了谢昭昭面前。

更让赵瞿无法接受的是,他竟是沉沦在他曾经最鄙夷的儿女情长中无法自拔。

他不愿面对现实,又无处可逃,便只能僵硬着身体,似是破罐子破摔般陷入沉默。

好在谢昭昭并未怔愣太久,她动作稍作停顿,很快便缓过神,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擦净指间的水渍。

大抵是察觉到了他的难堪,谢昭昭加快了更衣的动作,很快便将染上血污和秽物的脏衣退换了下来。

她原本还担心了青给她的女装太小,赵瞿会穿不进去,哪想到那胫衣和衣裙都又宽又大,穿进去除了裤腿稍有些短缺之外,竟还有些松垮。

谢昭昭不禁怀疑起这两套女装的主人到底是男是女,再一想了青那副魁梧高大的模样,私下里却可能有龙阳之癖,顿时忍不住一阵恶寒。

她连忙打住胡思乱想的思绪,将双手按在水盆里洗净后,捧着冷掉的饭碗,重新蹲跪在赵瞿身侧:“陛下,再吃一些斋食吧。”

谢昭昭夹好了饭菜递送到他嘴边,他绷紧的唇线松了松,沉默着张口咀嚼起饭菜。

他们彼此之间,似是心照不宣地选择遗忘方才的画面。

赵瞿垂着首,一口又一口将冷硬的饭菜吞咽下去,凌散垂落在肩头的乌发时不时捎进唇边,他随手向后扒拉了两下,但没多久便会重新耷垂到身前。

他本就心烦意乱,指尖绞着头发向下猛地撕扯了一把,竟是硬生生薅下来一缕黑发。

钻心的刺痛让赵瞿短暂获得了一丝平静,他像是没事人似的,将手中扯拽下来的长发扔在地上。

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举止下来,直将谢昭昭看得目瞪口呆。

她喂饭的动作顿住,迟疑着放下饭碗,将藏在袖中的簪子取了出来,向前躬了躬身子。

谢昭昭以指为梳,一下一下将赵瞿垂积在肩头的黑发收拢在掌心,连鬓间凌散的碎发一并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另一手则拿着簪子抵在发间,虚虚绕了两圈将其绾在了头顶。

她动作很轻,便如同方才给他更衣时候的动作那般,生怕不一小心扯拽到他的头发弄疼了他。

赵瞿又绷紧了身体。

记忆中上次有人给他束发,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的母妃还不是这般疯癫失智的模样。

后来赵瞿经历过众多,便不再愿意相信任何人。

他不喜欢别人触碰他,是以他极少绾发,平日里大多披散着头发,只偶尔心情好时会自己随手束一束头发。

但不知为何,赵瞿对于谢昭昭这些僭越的举动,竟丝毫不觉得抵触。

从第一次她主动在立政殿榻上搂抱住他的那日起,他便察觉到了这一点。

而后的日子她越来越没有规矩,肆意地打破那些曾经被赵瞿视为禁忌的原则。

他的底线便也在谢昭昭面前一降再降。

赵瞿正恍神时,那夹着饭菜的筷子便又递到了嘴边。

谢昭昭嗓声轻柔,用着诱哄孩童般的语气对他道:“陛下,再吃两口便没有了。”

赵瞿觉得有些别扭,却并未拒绝她的好意,抿唇再吃了几口。

等用过斋饭,没等多长时间,谢昭昭又端来了药碗。

他一开始没有察觉到递到嘴边的是汤药,猝不及防抿进了一小口,霎时间便皱起了眉:“这是什么?”

苦涩黏稠的液体在舌尖上洇开,隐约还掺杂着细微的药渣碎末,那浓烈尖锐的味道迅速在口腔内蔓延开,只一口便

险些让他将刚刚吃下的斋饭呕出来。

谢昭昭将药碗向前凑了凑,笑着哄道:“这是拔毒散,可以散热驱蛇毒。虽然味道闻着不太好,但这种药方子最管用了,越是趁早服用越是能见奇效,说不准连着喝上几日,陛下眼睛便能恢复了光亮。”

赵瞿将身体往后撤去,别着头:“朕不喝。”

他语气十分坚决,让她悬在嘴角的笑意僵住。

谢昭昭莫名想到了在立政殿赵瞿被吕昭仪下药昏迷的那一次,她原以为他醒着的时候便会更配合用药治疗,哪想到他还不如昏睡不醒时更容易将汤药喂下去。

她强忍着想要卸掉赵瞿颞下颌关节的冲动:“陛下,你若是不喝,病怎么会好?”

赵瞿只是固执地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朕不喝!”

谢昭昭攥着药碗的手指捏得嘎吱嘎吱作响,她盯着赵瞿的脸:“陛下乃一国之君,天地无惧,却单单只怕喝一碗汤药吗?”

她从小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虽然她也不喜欢喝药,甚至有一阵子光是闻到熬药时飘来的苦味便忍不住作呕吐酸水,但为了活着,她从来不敢浪费一滴药汤。

如今赵瞿被蛇蟒毒伤了眼睛,他竟是丝毫都不担忧往后他的视力能不能恢复如初,只耍着小性子死活不愿服下拔毒散。

若是他耽搁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以后就成了眼瞎的盲人,便是他回到了皇宫又能如何?

越国能容得下一个双目失明的国君吗?

等到了那时,赵瞿只能将皇位禅让给赵晛。

谢昭昭越想越是气得咬牙切齿,只恨不得一拳头砸在赵瞿脸上。

她强压下怒火:“陛下要如何才愿意喝下去?”

赵瞿自是听出了她态度的变化,便仿佛下一刻便会摔了药碗转身离去似的,他默了默,语气总算松动了些:“药太苦了,有没有蜜饯?”

谢昭昭:“……”

他当这里是皇宫吗?竟还点上菜了?

她去哪里给他找蜜饯?

她沉默了一阵,到底是没有再逼他,只道了一句:“你等着,我去外边找一找。”

说罢,谢昭昭又出了酒窖,爬上了后庙寮房中。

此时天色已是隐隐泛明,约莫是丑时到寅时之间,了青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倒在草席上睡得极沉。

她进房看了他一眼,关上门自行去了前院。

寺院里最不缺果脯这种东西,谢昭昭便趁着夜色潜到了佛殿外。

佛殿乃神圣之地,日夜都会有僧人守候,但值夜了一宿总难免有瞌睡疏忽的时候,更何况是在日月交替,天色将明不明之时,人的警惕心最为松懈。

谢昭昭侯在殿外观望了片刻,见那跪坐在佛殿前的小僧垂目躬身,低着的脑袋时不时在空气中向下点动,便蹑手蹑脚钻进了殿门,从小僧背后绕到了供桌一侧。

供果五花八门摆了一桌子,她抬首望去看花了眼,迟疑着从中挑选了几样果脯,各自取了两三块。

谢昭昭用衣袖裹好了果脯,正要转身离开,那佛殿外倏而传来从远至近的脚步声,隐约伴着一双男女对话的嗓声。

“京城四处戒严,小女只得深夜来访,劳烦法照师父帮我转告住持,后日招魂祭需得多请几位高僧到任家去念经。”

“阿弥陀佛,贫僧定会转告住持。”

那女声听着十分熟悉,谢昭昭拧着眉,脑海中莫名闪过薛蔓的模样。

眼看着说话声越来越近,她来不及离开,便一把掀起供桌上的黄布,俯身钻到了桌子底下。

待到两人步入佛殿之中,谢昭昭爬伏在地上,低着头侧目向外偷偷望去。

只见一女子头顶带着帷帽,她身形纤细,白纱下隐约可以瞧见她容貌的轮廓,面容精致却带着几分病态的柔美,更显得楚楚动人。

谢昭昭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果然如她所料,那与法照对话的女子便是薛蔓。

但薛蔓此时不是应该在东宫里的丽正殿内养伤,怎么会出现在建善寺里,听着似乎还在张罗着什么任家的招魂祭?

谢昭昭又屏息听了一会,可惜薛蔓并未停留太久,交代过来意后只在佛殿前上了一炷香,便很快离开了殿中。

等她离开,谢昭昭忽然记起原文中薛蔓似乎跟赵瞿还有过一段牵扯,便是在冬狩之时他遇伏受伤后。

那段模模糊糊的记忆倏而变得清晰起来:

那时候赵瞿在罗浮山狩猎时出了意外,因座下骑乘忽然发癫失控,导致他摔下山崖身受重伤。

他滚落到了山林里,昏迷不醒时吸入了林间瘴气,险些丧命,幸而被经过此地的薛蔓发现救了下来。

虽然赵瞿后来因吸入瘴气过多,引发瘴疟,终日昏沉谵语,但薛蔓无意间结下的善缘终是得了善果。

赵瞿这个在书中疯癫无常、犹如反派般的存在,曾在临死前清醒过一阵,竟是将掌控万千私兵的手符赠给了薛蔓傍身,又亲自嘱托任羡之照拂她。

也因此,在谢昭昭服用堕胎药大出血而亡后,赵晛惊觉自己的爱意,却无处发泄,试图将薛蔓囚在身边代替谢昭昭时,薛蔓依靠着那私兵的手符侥幸逃过了赵晛的魔爪,安稳待在任家坞度过了后半生。

倘若今日没有谢昭昭在,恐怕剧情还会按照原文那般发展,薛蔓便是书中所有人可望不可及的白月光,而谢昭昭却是任人折辱,命如草芥般的蜉蝣之物。

她没有好下场,她的家人也跟着她遭殃。

谢昭昭不由想起了谢彰彰,她如今同赵瞿沦落至此,踏不出这建善寺一步,更不知道她小妹是否安稳无虞。

她情绪莫名跌落下来,垂着眸躬身蜷在供桌下,视线便怔怔望着虚无之处不知在看些什么。

佛殿内值夜的僧人已是清醒过来,法照见他僧衣不整,嘴角还隐隐悬挂着口水,便让僧人先行离开去规整仪容,自己则接替僧人留在了佛殿中。

木槌轻击在木鱼上,发出“咚咚”脆响,那木鱼声沉稳舒缓,一声声回荡在寂静的佛殿中,敲得谢昭昭回了神。

她不能再等下去,待到天亮之后佛殿内便会有更多人来,届时她更没有机会离开此地。

谢昭昭抬手掀开黄布的一角,见佛殿内只有法照一人,忽而想起药寮中法照倚靠着柜架无声翻阅医卷的模样。

当真是有缘分,谁想到不过短短一晚上,他们竟是遇到了两次。

谢昭昭壮着胆子从供桌下爬了出来,抬首正对上打坐诵经的法照。

他一手捻着佛珠,另一手执着木槌,赤色袈裟垂落在地,低垂的眉目在摇曳的烛火中忽明忽暗,睫毛的阴影投在颊侧,倒显出一丝威严肃穆。

法照捻珠的动作顿了顿,视线止在了她面上。

他仰首静静望着她,这次终究是没有将她无视:“此乃佛门清净之地,还请施主离开。”

法照并未说是让谢昭昭离开佛殿,还是让她离开建善寺,她竖起手朝着法照躬身一礼:“许久未见,小师父如今可还好?”

说罢,不等法照回话,谢昭昭又道:“我有要事欲与小师父一叙,明日午时,我在后庙寮房等小师父。”

她裹好了果脯便埋头跑出了佛殿,一路遮掩回了后庙中的酒窖。

直到回了赵瞿身边,谢昭昭脑子里还忍不住浮现法照的模样。

建善寺的住持与橙家来往密切,便是橙淮先前隐瞒了橙右相私自行动,如今过了这么久,橙右相也定是得到了

消息。

此事牵扯重大,搞不好便是满门抄斩的罪名,橙右相必得谨慎谨慎再谨慎。听薛蔓所言,京城内外已是戒严,想来罗浮山附近亦是会被重点封锁搜查。

橙淮率兵搜查不出他们,不代表橙右相这个老狐狸也搜查不到他们,倘若就如此坐以待毙,恐怕他们很快就会被橙右相逮到杀人灭口。

而法照作为住持的大弟子,或许已经被住持特意关照过留意建善寺内有无可疑人员,他先后两次放过了她,便说明他无意助纣为虐,又或是顾念着几分往日情面。

倘若按照薛蔓所言,后日建善寺会有一拨僧人到任家去作法招魂,她便可以借着法照之口,寻到任羡之来传递消息。

谢昭昭清楚这一招十分冒险,毕竟她不知道法照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此时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她只能赌一赌,将一切押在了法照身上。

只要法照明日按时来赴约,此事便成了大半。

她心不在焉将果脯塞到了赵瞿口中:“陛下,喝过药便早些睡吧。”

说罢,谢昭昭端来了药碗递给他,也不管他是不是喝了下去,自顾自在一旁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卧。

方才紧绷着神经便也不觉得疲乏,如今躺了下去,她突然觉得精疲力尽,阖着眼睛轻叹一声,沉沉睡了过去。

赵瞿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前后的细微变化。

哪怕是他闹性子不愿服用汤药时,她亦是耐着脾性诱哄他,甚至还为了一颗果脯特意跑出了酒窖外。

而如今她仿佛有些心神不宁,情绪也有些低落似的,连他喝不喝药也不管不问了。

赵瞿不知道谢昭昭出去这一趟发生了什么,他端着手里凉透的药碗,皱着眉一口闷了下去,又连忙嚼了一颗她带回来的果脯,总算勉强压过了弥漫在唇舌间的苦涩。

乖乖喝了药,他支棱着耳朵分辨起谢昭昭的方位。

赵瞿循着她呼吸起伏的声息,缓缓挪动身体,直到贴近了她,他撑着手臂小心翼翼地靠在她身后,并排躺在了身侧。

她似乎睡得很沉,连身旁多了个人都没有察觉到。

赵瞿原本不觉得困乏,但贴靠在谢昭昭身边不久,眼皮便开始打起了架,他摸索着握住了她垂放的手掌,安心睡熟了过去。

等谢昭昭醒来时,一睁眼就感觉到身后有个什么物什顶着她。

她蹙了蹙眉,转过头看见了赵瞿紧阖的眼。

谢昭昭:“……”

怎么会有人睡着了还能有反应?

赵瞿先前不是经常泡药浴温补肾阳吗?

以她所见,他哪里需要泡什么药浴,倒该多念些修身养性的静心经卷。

大抵是受伤较重的缘故,谢昭昭抽身离去的时候,赵瞿仍在睡梦中毫无察觉。

她出了酒窖先判断了一下日头时辰,而后踢开了青的房门,将他喊了醒:“你今日去酒窖里守着陛下,不等我回去,你不准离开陛下身边寸步。”

了青睡得迷迷糊糊,乍一醒来见到谢昭昭被吓了一跳,待缓过神来,他连忙应下:“是,是,小的这就去。”

他正要起身离去,又被谢昭昭叫住。

她问:“慢着,你可知道任家招魂祭的事情?”

了青听闻“任家”二字,神色微恍:“主子是说后日任家的招魂祭?”

他顿了顿,补充道:“那是任家家主的季弟,给他亡故的妻女所办的招魂祭。”

谢昭昭挑眉:“我怎么不记得他季弟娶过亲?”

任家在越国是很特殊的存在,除了受到皇族的优待之外,他们在百姓之中声望也极高。

一旦任家有红白之事,便会传遍越国的大街小巷,而受过任家恩情的百姓们会自发前去帮忙应衬。

任家家主早就成亲生子,不多久死了夫人,而后续弦迎娶了薛蔓的母亲为继室。至于他年龄最小的季弟则像是销声匿迹般,从未听闻过此人的风吹草动,倘若了青不提起这人,她甚至都忘了任家家主还有个弟弟。

“主子有所不知,多年前他季弟来建善寺请过一个牌位,而后私底下与其办了冥婚,但此事终究不体面,便只在任家小办了场仪式。”

了青叹了口气:“此人倒是个痴情种,听闻当初本该是他季弟接任任家家主之位,却为个女子暴露了他双目无法辨色的弱处,最终将那家主之位拱手让了人。”

谢昭昭愣了愣。

她听见双目无法辨色就下意识想到了橙梓。

橙梓似乎是红绿色盲,这意味着她父母之间必定有一个也是红绿色盲,但橙梓那日却说她家中父母都是正常人,唯独她一个无法辨别红绿颜色。

换而言之,橙梓很可能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彼时谢昭昭并未来得及多做思考,只觉得疑点重重却想不通其中关键,毕竟橙梓要不是橙家嫡女,那他们为何要将她养在府中那么多年,还当做未来的太子妃,乃至于母仪天下的皇后来培养?

如今听到了青提起任家家主的季弟,为他亡故的妻女办招魂祭之事,谢昭昭莫名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难不成橙梓是任家家主季弟的女儿?

可若是如此,那橙梓怎么会流落到橙家去?

任家家主的季弟要真是那么痴情,该是绝不会让自己的亲生血脉不知所向才是。

除非他根本不清楚自己有这个女儿。

是了,了青方才不也说了,后日的招魂祭乃是为他妻女所办。

他大抵是以为自己的女儿死了。

谢昭昭抿着唇,问了青:“你可知道他季弟请得牌位上写了什么名字吗?”

了青摇头:“这小的便不清楚了,但过两日就是他妻女的招魂祭,到那时候该是会请出他亡妻的牌位。”

谢昭昭略一思忖,便让了青去了酒窖。

虽然她对于橙梓的身世很疑惑,现在却不是刨根究底的好时机。

她望了一眼院外的日头,见天上烈阳越悬越高,便迈步走到杂草丛生的庙院中,寻了一棵枝叶还算茂密葳蕤的高大榕树。

谢昭昭并不是随意敲定了一个碰面的时间,她特意选定了午时,便是想以此探查法照的心思。

白日与夜里不同,僧人需得劳作修行,作为住持大弟子的法照更是要以身作则,不能有丝毫懈怠。

倘若法照愿意冒着风险,在忙中抽闲来此赴约一叙,至少说明他与主持并非一类人,或许谢昭昭可以试着信任他,将最后的救命希望押注在他身上。

但此事八字还没有一撇,万一法照是在放长线钓大鱼,谢昭昭却也不敢完全相信法照,便只能先将赵瞿托付给了青,自己独自出面应对法照。

她攀着榕树干向上爬,大抵是这两日根基亏损,浑身上下受了许多伤的缘故,她动作略显迟钝缓慢,爬得很是吃力。

直到爬到了树干上,谢昭昭忙不迭大口喘起了气,硬是撑着腰贴靠着树干缓了许久,才总算平稳住气息。

虽是初冬之时,岭南白日里仍热气腾腾,她等了没多久便捂出了一身涔涔汗气,额前还在不断渗着细密珠水。

眼看着日头向西偏斜,已是过了午时片刻,那后庙中却还不见人影,谢昭昭心里越发没了底。

倘若法照不来,那她只能夜里再跑一趟药寮碰一碰运气。

她正思忖着该如何改变策略,通往后庙的园门忽而响起吱呀一声,随之便见地上投照出一道颀长规整的身影。

是法照来了。

谢昭昭扯长了脖子向他身后望去,见法照是孤身前来,心跳不由加快了些。

她轻吐了一口气,不再藏身,顺着榕树干往下攀去。

但不知怎地,谢昭昭爬着爬着,却突感手脚发软,眼前一阵眩晕,她大口吐息着,仍不得缓解。

不过顷刻间,她已是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径直摔下了高大的榕树。

总归不过是实打实摔上一下,还好地上石板间隙中长满了杂草,大抵摔也不会摔得太惨。

谢昭昭认命地闭上了眼。

下一瞬却落入了法照怀里。

第69章 六十九个女主你身上是谁的味道(二更……

谢昭昭重重砸在法照身上,向下冲击的惯性带得他身形一晃。

她隐约嗅到鼻息间萦绕的一丝淡淡檀香,倏而意识到自己没有摔在石板上,将那紧阖的双眸缓缓睁开,正对上法照沉静无澜的视线。

他并不问谢昭昭为何会爬上榕树,又为何会从树上摔下来,只用平缓清冷的嗓音道:“施主,你受伤了。”

谢昭昭怔了一下:“什么?”

她下意识地朝着自己身体看去,目光在手

脚上转了一圈,疑惑道:“哪里?”

法照将谢昭昭放了下来,腕骨一转,翻过了掌背。

她一低头便看见他手掌心上浅淡的血色,似是沿着她后背肩渗出的斑斑血迹,不但染红了他的指骨和掌纹,还将那缁衣浸出一片暗痕。

谢昭昭面色微霁:“前些日子是受了些小伤,不想今日弄脏了小师父的缁衣,还望小师父宽恕。”

她先前将自己能看到的地方全都上过了一遍药,但她实在瞧不到后肩,赵瞿又无法视物,更不能帮她上药,便如此耽搁了下来。

想不到肩后竟是伤得这般严重,已经过了这些时日还在向外渗血,倒也难怪赵瞿喊着后背疼了。

若是这样再耽搁几日,指不定她的伤口要腐坏成什么模样。

思及至此,谢昭昭抬首望了一眼法照:“我背后伤了数日,近两日接连高温,恐怕伤口已是腐烂化脓,小师父能否帮我给伤处上些药膏?”

虽然越国民风相对于中原国家较为开放一些,佛教僧人的律条却比中原更为严苛,一入佛门便需得恪守清规戒律,不近女色,不沾尘俗。

谢昭昭跟法照乃是旧相识,但两人交情算不得太深,也不过是每月来收香积钱时才能见上一面。

倘若伤在旁的地方也就罢了,偏偏在身后,处理伤口时便难免要褪下衣衫,将赤着的肩背显露在法照面前。

从昨夜在佛殿中法照叫那打瞌睡的小僧人去规整仪容,便知道他最是守规矩礼教的那种人。

如此看来,她这个要求提得着实是过分无礼。

法照沉默着垂下眸,不说同意,也并未直接出言拒绝。

半晌道出一句:“这便是施主说的要紧事?”

谢昭昭仍有些眩晕耳鸣,她脚下虚浮,指尖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道:“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正是我生死攸关之际,小师父便当做是行善积德吧。”

其实除了法照,谢昭昭也大可以找了青帮忙上药。

但了青终究是与法照不同,虽同住在建善寺中,那了青却是个荤素不忌的泼皮无赖。即便了青相信她给他喂了毒药,也说不好他见她光赤着后背时会不会起什么邪念。

而法照看着便是清心寡欲之人,他周身肃穆,眼底无情无欲,纵使对着赤条条的女子,恐怕也不会多看一眼。

两者相较,谢昭昭自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法照。

只是不知道法照会不会应允她这道德绑架式的请求了。

她等着他回应,他又是一阵沉默。

那沉默久到谢昭昭以为法照原地入了定,她忍不住看向他,视线还未触到他的面容,腹部却不合时宜响起了咕咕噜噜的肠鸣声。

她下意识抬手捂住了肚子,便在此时听到法照开口:“请施主在此稍候。”

他说罢便转身离去,似是朝着前苑走去。

谢昭昭歪着头盯着法照离开的背影,见他越来越远,便轻吐了一口气,脚下摇摇颤颤往寮房的屋檐下走去。

大抵是这两日受了伤,没睡好觉,算起来更是有好几日没有认真吃过一顿饭,只昨晚上将了青带来的斋饭随意扒拉了两口,她浑身没有力气,胃里空荡荡的,后脑勺还隐隐发麻。

谢昭昭倚靠着身侧褪了漆皮的长柱,微微弓着身子,指尖勾缠着地上的杂草,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圆圈。

耳畔时不时响起嗡鸣的风箱声,呼哧呼哧,盖过了后庙中的虫鸣鸟叫,仿佛三魂六魄从躯壳中钻了出来,便悬在半空中游离,世间一切杂音都变得虚无缥缈。

正当谢昭昭神志恍惚之时,头顶忽地覆下一道黑影,她抬首一望,却是法照折返回来了。

他俯身将她从地上搀扶了起来,似是察觉到她此时的虚弱,法照便跟在她身侧半步之外,等谢昭昭走进了寮房内,他从赤色袈裟下取出油纸包裹好的绿豆糕。

她看到绿豆糕,眸色恍惚一刹。

原来法照竟是折回去给她取吃食了吗?

谢昭昭接过绿豆糕,捻到唇边咬下一口,轻声道:“谢谢。”

大抵是身边的男子接近她全带着见不得人的目的性,她其实不能理解法照对她无缘无故的好。

但这倒也不是第一次了。

法照并不比她大多少,谢昭昭仍记得他们初见时的模样,他端端正正地立在院子外,手里捧着账册,开口疏离而冷淡:“贫僧乃建善寺弟子法照,来此收账当月的香积钱。”

彼时谢父当月的俸禄尽数用在了给她治病上,实在支不出药钱,便趁着空闲时候跑出城去,到白云山上陡峭处采药。

不想那日下了场大雨,谢父采药时脚滑不慎摔下了山岩,折断了腿骨不说,还磕出了一身的伤。

谢父便夹着刘珺雁给他做的手拐,瘸着腿肿着眼眶,一脸窘迫地看着法照,小心翼翼试探着询问,是否可以宽限一个月的还账时间。

法照看了一眼谢父,又看了一眼谢昭昭,并未多做犹豫便点头应允了谢父的请求。

后来法照每个月都会来收香积钱,谢父大多时间可以按时交付,偶尔却还是要宽限拖延时日,但法照从来不为难他们。

一来一回相熟后,法照每次上门都会给谢昭昭带些东西来,有时候是他自己种植晾晒的草药,有时候是供桌前分下来的贡品。

她不大爱吃甜食,却唯独喜欢绿豆糕,法照见她爱吃,即便供桌上不摆绿豆糕,他亦会用自己的僧禄买些绿豆糕带给她。

不过谢昭昭及笄后,法照便没再来过她家,而是换了个僧人上门收利。

她曾去建善寺找过法照一次,他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只是话语间更显疏离,像是与她刻意划清界限那般,她自觉无趣便再也没去找过他。

如今算一算,他们已是有几百天没见过了。

谢昭昭没想到法照还记得她喜欢吃绿豆糕的事情,她心绪杂乱,此时头脑又无法保持清醒,望着法照的视线莫名多了些探究:“小师父,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她合不该将这唐突的想法问出口,但大抵是这话在心底憋了太久,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

法照语气平静无澜:“行善积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谢昭昭:“……”

这分明是她方才道德绑架他说出的托词,想不到法照瞧着板正规矩,竟也会用话来噎人。

谢昭昭见他不欲多言,便也不再刨根问底,只将他递来的绿豆糕吃了个干净,抬首问道:“现在可以帮我上药了吗?”

法照应了声,从袖中扯出一段不知是从何处撕扯下来的布条,他还未说话,谢昭昭便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他似是想要以此物蒙眼避嫌。

“……”谢昭昭默了默,抬手夺过了布条,“小师父束上眼,如何看得见伤口在哪里?”

若是法照蒙着眼给她上药,她何不去找赵瞿帮她?

至少她与赵瞿已经坦诚相见过,连避嫌这一道手续也免了。

谢昭昭叹了声气:“小师父若觉得勉强便罢了。”

总归明日便是任家的招魂祭,法照要是能帮她传递出去消息,那等着任羡之找来也不过就是这两日的事情。

左右她看不见背后的

伤口,淌血便淌血,腐烂便腐烂,又要不了她的命。

谢昭昭不再强人所难,当即便要转移话题提起此行的目的,她唇瓣张了张,还未开口,却见法照盘膝坐在了她身后。

他眼观鼻,鼻观心,嗓音清冷:“脱吧。”

谢昭昭:“……”

她总觉得他这模样颇有些挣扎过后,视死如归的意味,但不管怎么说,好歹法照同意了帮她上药。

谢昭昭默了一瞬,便从了青所居的寮房中取来了金疮药膏,自顾自褪下了外衫。

她多少顾及到法照的身份,并未将衣衫褪尽,仅是退到腰间,将臂膀和后肩露出:“劳烦小师父。”

谢昭昭背对着法照,是以她看不到法照此时的样子,只知道他停顿了一些时候,似是迟疑地抬起手,以指尖蘸了些瓶罐中的药膏,轻轻点涂在了她背上。

她感觉不到疼,却又怕法照察觉到异样,便在他涂药时装模作样绷紧了身子,再吸上两口凉气,像是在强忍疼痛似的。

法照下意识停住了动作,他原本只将目光低垂至那小一片伤痕上,见她疼得发抖,终是没忍住抬了抬眸。

只一眼便被骇住。

她削痩的肩背上几乎没有一处好皮肤,不是大片的淤痕青紫便是利物划伤的血口子,如她所言,这些伤口并未及时得到处理,有些边缘处隐隐坠着白色的黏液,像是蓄了脓。

他时常听到来建善寺的女香客们提及她的近况,原以为她这些年过得不错,想不到再见时竟是这般狼狈的模样。

法照抿住唇,垂目掩下眸色。

“要是疼,便告诉我。”

他尽可能将动作放得缓慢,先用巾布刮去脓水,又将药膏轻涂在伤口上,每一下都细致耐心,倒叫谢昭昭不好意思再伪装演戏了。

趁法照上药之际,她似是不经意地提问道:“我昨日听到你和我表姐说话,不知明日任家的招魂祭,小师父可会去?”

虽然谢昭昭一口一个小师父的喊着,实际上法照已经不算小了,再加上他是建善寺住持的大弟子,在寺中地位颇高,于佛法造诣上也远超同龄僧人,是以每次外出的超度祭祀都有法照的身影。

法照低低“嗯”了一声。

谢昭昭连忙道:“可否请小师父帮我个忙?”

她正筹谋着该如何将自己的处境婉言表达出来,便听法照道:“任羡之不在任家,他昨日才来过一趟建善寺。”

谢昭昭还什么都没有说,法照便突然提起了任羡之的名讳,她一下没反应过他在说什么,脑子短暂空白了一瞬,随即猛地转过身看向法照。

她瞪圆了一双眼,紧紧盯着法照的脸:“任羡之来过建善寺?”

昨日酒窖之上显然是来过了两拨人,其中一拨人自然是橙淮率兵来搜查了,另一拨人她却迟迟未猜测出来人身份。

谢昭昭想过来人或许是橙右相,或是吕丞相,又或是赵晛、吕献等人,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过那是任羡之。

从他们坠崖到他们来到建善寺躲避追兵,这期间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任羡之怎么会在橙淮之后,那般迅速便赶到了建善寺?

倘若不是任羡之叛变,已经依附了橙家,谢昭昭就只能再想到一种可能性——赵瞿到了建善寺后,曾给任羡之传过信。

问题到了建善寺后,她一直跟在赵瞿身旁,他又是如何给任羡之传信的?

难道是在她潜进建善寺后庙,寻找了青的那一段时间?

若真是如此,赵瞿为何对此只字不提?

谢昭昭神色怔愣,连寮房外走近了两人都毫无察觉。

直到那房门倏而被推开,她才堪堪回过神,下一瞬法照已是反应极为迅速地褪下袈裟,裹在了她赤着的肩背上。

两人一先一后朝着房门望去,赵瞿颀长清癯的身影便猝不及防撞进了她眼底。

他身上穿着极不合身的女装,修长的手臂搭在了青肩上,双目明明向前张望着,却似是没有落处般,有些失焦地悬在空中。

而赵瞿身侧的了青面色通红——倒不是瞧见了不该看的才红了脸,他脸上浮着红彤彤的巴掌印,大抵是用了些力道,竟是扇得他嘴角隐约渗出一丝血迹。

了青视线扫到谢昭昭身旁的法照时,神情明显恍惚了一刹,在目光停留在她肩上的赤色袈裟后,更忍不住目露惊色。

他在建善寺的时间久,自是清楚法照的习性,法照最是爱惜他那身缁衣和袈裟,平日穿着总是规规整整,容不得半点褶皱与污渍。

而此刻,法照却将袈裟随意披在谢昭昭满是血迹的衣衫外。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揉了几番眼睛,直到身旁的赵瞿启唇问道:“到地方了吗?”

了青这才恍然意识到,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法照跟谢昭昭之间是怎么回事,而是身边这尊不好伺候的大佛。

他朝着谢昭昭挤眉弄眼,先是往自己脸上的巴掌印上点了点,而后又指了指赵瞿,像是在无声表达:如今可不是我违背了你的命令,我也想在酒窖看紧了他,但他不听我的,我也是逼不得已才将他带了上来。

最后了青将两手一摊,摆了摆手臂,略有些无奈地看着谢昭昭。

现在该怎么办?

依着赵瞿对她的占有欲,连他小弟多看了她两眼便要被剜去眼睛,若赵瞿知道谢昭昭将他独自抛在酒窖中,便是为了出来私会旁的男人,赵瞿不得将法照大卸八块?

谢昭昭自是看懂了了青的意思,她一边将半褪的衣衫规整好,一边抬手抵在唇边,对着法照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她语气未有起伏,迎上前去:“陛下,你怎么上来了?”

赵瞿听到熟悉的嗓声,原本阴沉的面色倏而缓和,他伸手在虚空中抓了两下,谢昭昭忙不迭递上了手。

待握住了她的手,他总算心安下来,抿着唇从喉间哼唧出一字:“疼。”

这并不完全是个借口,赵瞿从方才开始便觉得后背阵阵作痛,像是有人在钝刀子刮肉那般。

不过他追寻出来,更多还是因为醒来后不见谢昭昭,身边只守着一个不知因何而来的了青。

了青说是受了谢昭昭的吩咐才下来陪他,可了青越是这样说,赵瞿便觉得心中不安。

便是昨日她进进出出酒窖那么多趟,也未曾让了青特意到酒窖里陪他,怎么今日却将他嘱托给了了青。

赵瞿知道谢昭昭是个有主意的人,该是不会轻易冒险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但他在酒窖里等了她一会,越等越觉得心焦,还是耐不住出了酒窖。

他并未将自己的心思表露出来,只在谢昭昭走近时,忍不住往她身侧贴了贴。

谢昭昭牵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待赵瞿让开了寮房的进出口,她朝着法照使了个眼色。

法照看着赵瞿有些出神,他似是并未察觉到她的眼神,谢昭昭只好又给了青使去眼色。

了青忙不迭上前,扯着法照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这次法照回了神,他先是看了一眼谢昭昭,见她面色稍霁,眉目间隐有不安,便垂首向外走去。

正在这时,赵瞿嗅到了谢昭昭身上沾染的一丝檀香味,他歪着头,微微俯下身,循着那气息倏而贴近了她。

他眉梢一压,唇边漫开凉飕飕的笑意:“昭昭,你身上是谁的味道?”

赵瞿问话时,不自觉泄出些上位者的威压,那双黑眸明明无法视物,却像是可以看透她的心思。

谢昭昭被盯得心跳快了半拍,她低头看一眼披在肩上的袈裟,佯装平静地掸了掸衣袖:“昨日去佛殿偷果脯,正巧遇到有僧人经过,便在供桌下藏了片刻,许是那会子沾染上了香灰。”

说罢,她又面不改色地反问道:“陛下以为是谁的味道?”

赵瞿听闻她的解释却并不言语。

他沉默地乜向她,直将谢昭昭盯得浑身发毛,他倏而弯起眉眼轻笑一声:“没什么。”

赵瞿直起身,抬手顺势将她拥住,垂首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昭昭,朕好想你。”

法照行至门外,脚步顿了顿,又很快向前加速离开。

谢昭昭见他平安离去,总算放下一桩心事,她并未推开赵瞿,垂目试探道:“陛下,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她便说赵瞿自从随她进了后庙,怎么再没有那般惴惴的思绪,就连那橙淮的追兵在酒窖之上来回搜查时,他亦是毫不慌乱,还有心思哄着她为他纾解欲念。

原来是他早有对策,在她毫

不知情时传信给了任羡之搬来了救兵。

可她还是想不通赵瞿为何要隐瞒她。

她不能直接问出心中疑惑,只能拐弯抹角地试探他。

赵瞿略有些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她的手,也不回答她的问题,便微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当谢昭昭准备再问询两句时,那后庙院落中蓦地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有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径直逼近了寮房。

不过眨眼之间,橙淮已是率兵将整个后庙团团围住。

第70章 七十个女主做朕的皇后(二更合一)……

橙淮从列兵之间迈步缓缓而出,信步闲庭般走近了寮房。

他嘴角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视线扫过赵瞿身上不伦不类的衣裙时,瞳孔微紧,随即忍不住爆出一声夸张的哄笑。

他一边笑得前仰后合,还一边拊掌,倒与往日赵瞿发癫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直到眼角溢出了眼泪,橙淮总算敛住笑意,指尖勾着泪珠掸了掸:“陛下该不会是为了躲避追兵,这才换上身女装想要浑水摸鱼吧?”

他轻叹一声:“真该让文武百官都看一看你这副不男不女的模样,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坐稳那九五之尊之位?”

讥讽过赵瞿,橙淮又看向了谢昭昭。

他视线在她身后的袈裟上流转了一圈,似笑非笑地眯起眼:“阿昭,你当真是好本事啊。先前将咱们喜怒无常的越国天子勾得神魂颠倒便罢了,如今到了寺庙之中却也不改狐媚子的本性,短短两日便惑住了高僧大德。”

越国朝堂有等级制,寺庙自然也有寺庙的森严规矩与层级之分。

洒扫庭除的沙弥身着灰棕色袈裟,敲钟念经的比丘身着黄棕色袈裟,而居于庙宇深处,静修参禅的高僧大德则身着赤色袈裟。

整个建善寺中,除了住持之外,便唯有那大弟子法照着赤色袈裟了。

这法照看似平平无奇,橙淮却知道此人非池中之物。

他前些日子才得到消息,法照乃是周国老皇帝流落在外的血脉,幼时因宫闱之变流落民间,几经辗转到了岭南之地,被建善寺住持收养。

这天下除越国之外,中原还有三足鼎立的郑国,宋国和周国。

这三个国家实力旗鼓相当,虽然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彼此之间都觊觎着他国的土地与资源,只待暗中寻觅打破平衡的契机。

数月前,周国的老皇帝突然驾崩了,因生前并未定下储君人选,周国朝堂就此陷入内乱,各方势力为了争夺皇位明争暗斗,不出半个月的时间已是先后死了十几位皇子。

但是据橙淮所知,老皇帝并非是没有定下储君人选,正恰恰相反,他心中早有属意之人。

约莫是在两年之前,老皇帝便寻到了远在越国之地的法照,他意图将法照迎回周国立为太子,谁料法照得知自己的身份却执意不愿回归中原。

只道此身已遁空门,今生今世不再踏入红尘之间。

周国老皇帝用尽了一切办法,可那法照软硬不吃,临了驾崩之际也没能如愿见上法照最后一面。

纵使如此,老皇帝还是预备将皇位传给法照。

他故意不定储君人选,任由血脉相残,又嘱托了亲信暗中操控局面,直到各方势力在斗争中筋疲力尽,元气大伤,便可让法照坐享渔翁之利。

只可惜老皇帝苦心孤诣,法照仍是不领情面。

橙淮还以为法照当真是无情无欲的高僧大德,如今瞧见谢昭昭身上的赤色袈裟,方知道法照早已身入红尘。

他望着她的眼神越发讥诮不屑,似是在看什么秽物般。

谢昭昭并不理他,她蹙着眉看向赵瞿,颇有些欲言又止。

橙淮直接点破了赵瞿身着女装的事情,若是依着往日赵瞿的脾气,早便发火起怒了,而此时他却像是没听见橙淮的羞辱似的,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谢昭昭轻声唤他:“陛下……”

赵瞿听出她嗓音中裹含着的疲惫,似是稍作回神,他歪着头往她的方向望了望:“昭昭,随朕回宫罢。”

谢昭昭还未回应,橙淮听闻此言却是忍不住大笑起来:“赵瞿,你以为你们还回得去吗?”

赵瞿眉梢一压,自顾自点评道:“你笑起来真难听,像猪叫。”

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以后不要笑了。”

橙淮被噎得笑声止住,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似是不解赵瞿为何在生死攸关之际,仍这般从容淡定。

“你死到临头还……”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赵瞿唇齿微抵,随即发出一道清越高扬的口哨声。

哨声刚落,屋顶上传来声巨响,原本昏暗的寮房内忽地破开一道刺目的光,约莫有二三十人破开砖瓦从天而落。

不偏不倚,这些人正散落在赵瞿周围,将他和谢昭昭护卫在其中。

与此同时后庙外突然涌出一片黑压压的身影,他们各个身着甲胄,步伐整齐,周身笼着肃杀之气,脚步声踏得地面都在微微震颤。

源源不断涌入的伏兵迅速将橙淮带来的兵马包围住,堵得庙院水泄不通,原本赵瞿被动的局面一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橙淮紧锁眉头,恍惚一瞬便立刻会意过来,他沉下面色,透过人群瞪向赵瞿:“你算计我?”

赵瞿与橙家不合乃是人尽皆知之事,但橙家在朝堂之上扎根颇深,便是如今赵瞿羽翼丰满亦不能轻易撼动橙家的地位。

除非橙家犯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橙右相向来是谨慎小心的性子,若非这些年赵瞿一直在装疯卖癫,整日以杀人取乐,以昏聩无能的暴君模样诓骗过了所有人,橙右相又怎么会轻举妄动,听信太后的挑拨之言生出刺杀的赵瞿的想法?

可笑他们橙家竟无一人看得出赵瞿的真面目,便任着赵瞿一边借着暴君之名铲除异己,消磨橙家在前朝的势力分布,一边暗中豢养军队,构建私权。

或许早在长公主生辰宴被羞辱的那时起,赵瞿便设好了陷阱和圈套等着他们橙家自投罗网。

恐怕连赵瞿对谢昭昭的好,亦是装出来作给外人看的吧?

若不然橙淮怎么会上钩,宁可豁出身家性命,冒着诛九族的风险也要赌上一把?

哪怕橙淮自诩善攻心计,遇到赵瞿这般城府也不由脊背发凉,他终于再也笑不出来,只阴着一双眸子,尽可能将慌乱的心跳压住。

不过是一些伏兵罢了,他来建善寺前便已经通知了橙右相,橙右相该是很快就会带着援兵赶到,只要他能拖住赵瞿不让他们离开,待到援兵来了,这区区上千的伏兵又能翻出什么浪花?

橙淮定住心神,再不与赵瞿废话,提起手中剑振臂高呼道:“昏君当道,民生凋敝,今日便是咱们为天下苍生除害的日子!取其首级者,赏万户侯之爵,赐良田千顷,黄金万两!”

橙淮这声嘶吼如惊雷炸响,顷刻间点燃了士兵们心中名为权欲的熊熊烈火,那略显消弭的士气瞬时振奋起来。

于他们而言,谁做皇帝并没有什么不同,至于是不是为百姓除害也毫不重要,他们只知道若此事败露,便是千刀万剐的杀头死罪。

赵瞿必须得死!

只有他死了,他们这些人才能活!

而今又有了橙淮亲口所下的封赏令,士兵们顿时如饿狼般红了眼,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争先抢后似是不要命般朝着赵瞿的方向攻去。

但赵瞿的私兵堪比死士,以一人可挡百十人,出手直取敌人要害,招招致命。霎时间寮房内兵刃寒光交错,血雾四溅,他们在喊杀声中为赵瞿拼厮出一条血路。

赵瞿看不见眼前的路,便由谢昭昭不动声色搀扶着向前走,私兵们呈方形阵势将他们护围在其中,每走一步就前挪动几分,那般严守的阵仗犹如攻不破的城墙铁壁。

寮房内厮杀火热,庙外的院落中亦是血迹蜿蜒,石板上

溅满了诡谲的鲜红,枯黄的杂草染上血色如同摇摆的毒蛇,在风中瑟瑟抖动。

残肢断臂铺了一地,随着倒下的士兵越来越多,橙淮隐隐生出些焦躁不安,他时不时向着庙外的方向张望,眼看着赵瞿将要带着谢昭昭走出重围,他再按捺不住灼意,提剑冲入了人群。

他胸前中过一箭,又被橙梓照着心口捅了一刀,这几日本是吊着口气强撑着在搜查赵瞿的下落,橙淮刚混入乱战中没多久,便有些体力不支,只觉得头晕目眩,难以呼吸。

纵使如此,橙淮仍是屏着一口气向前冲着,他重复着挥砍的动作,每一次抬臂都仿佛用尽了浑身的气力。

刀剑碰撞的尖锐声化作阵阵嗡鸣钻入耳中,甲胄之外的肢体添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他却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

待到逼近赵瞿的护卫方阵之外,橙淮终于止住脚步。

大颗冷汗沿着额间缓缓渗出淌下,他鬓间发丝被汗水打湿耷拉在脸侧,压低的眸子满是狰狞血丝。

橙淮后知后觉注意到了赵瞿的异样。

他向前走得极慢,看似步伐不慌不急,却微微有些浮乱,倒像是拿不准脚下该走哪一步似的。

再加上谢昭昭寸步不离,手臂挽着赵瞿,便让橙淮更加笃定心中的猜想。

橙淮抬臂亮出了锁在腕上的暗器,先是按动机关将护在赵瞿阵势外的三人一击毙命,待护卫的方阵出现短暂的空缺后,他毫不犹豫地将暗器对准了赵瞿的后脑勺。

“赵瞿老贼,尔等受死——”

伴着橙淮嘶吼的笑声,他指腹接连按下机关,那暗器的出口顷刻间飞射出密密麻麻的玄针,针身在日光下闪烁着暗红的光,显然是淬了剧毒,若沾上分毫便会命丧黄泉。

守在方阵外的私兵反应极快,提剑去挡的同时,又以身体为盾,连挡了数根剧毒的玄针。

但还是难免有漏网之鱼,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逼赵瞿而去。

谢昭昭回眸之瞬正好对上飞来的玄针,她几乎不作思考便要抬臂去挡,然而赵瞿像是提前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他微微侧身,一手猛地攥住她扬起的手臂,另一手裹着衣袖带起一阵寒风,竟是隔着布料凌空将那玄针稳稳夹住。

他随手将玄针扔在脚下,面色却倏而阴沉下来:“谢昭昭,谁准你用手去挡?”

谢昭昭难得见赵瞿显露出这般肃立的神情,她神色微恍:“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不等赵瞿回应,她话音落下便立刻否决了这个可能性。

他双目显然仍是无法视物,即便他怒而质问时抬首望着她,她却从他眼底看不出一丝容光,便似是一潭死寂的沉水。

倘若不是赵瞿能看到,那就是他能听声辨位。

谢昭昭脑海中不合时宜想到了方才法照离开时,赵瞿倏而俯身轻嗅她身上的气息的举动。

他连一根针飞来都能分毫不差地察觉到,又怎么会听不见法照离开的脚步声?

可赵瞿要真是听见了什么动静,他会如此轻易便放任法照离开吗?

谢昭昭心跳突突,望向赵瞿的视线带了几分忐忑。

赵瞿哪里知道她在心里想什么,他紧攥着她手腕的掌心微微发颤,似是仍沉浸在她险些丧命的余悸之中。

他从未想过谢昭昭这般爱惜性命的人,竟会在生死攸关之际,毫不犹豫便选择以命相护。

不,赵瞿或许是幻想过一瞬。

是以他明明听到了橙淮射来的暗器之音,却避也不避,便立在原地不知是在期待些什么。

可真正等到她动作的那一瞬,赵瞿又忽然感觉到心慌意乱,他丝毫没有幻想得逞后的窃喜和雀跃,只有自脚底而上的冰冷恐惧和即将失去的惊惶。

他紧抿着唇,心脏霍霍跳动着,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便在两人相视无言之时,庙外摇摇欲坠的木门再次被撞开,为首者乃是脚步失措的吕丞相,他手里提着一颗白发苍髯的头颅,进门便伏在了赵瞿脚下:“老臣救驾来迟,幸不辱命,已将那谋逆的叛臣贼子斩于剑下!”

原本还抱有一丝期望的橙淮,在见到吕丞相手中头颅时,顿时心死如灰。

那是橙奉橙右相的人头。

成王败寇,橙家完蛋了。

橙淮瘫坐在地,似是失了浑身的力气,迎着烈阳微微仰首,将手中长剑抵在颈上。

可他却迟迟下不去手自刎,脑海中隐约盘旋着薛蔓的容貌,睁眼是如此,闭眼更是如此。

橙淮在嗡嗡耳鸣中,听到赵瞿冷冽的嗓音:“生擒橙淮,朕要活的。”

他握在颈间的长剑颤了颤。

倘若落在赵瞿手中,想必是生不如死,但他或有一线机会可以在临死前再见一次薛蔓。

橙淮迟疑一瞬,到底是放下了剑,任由一哄而上的士兵将他暴力按压在地上。

罗浮山不合时宜下起了绵绵细雨,山间弥漫的雾气与雨声交织,一场谋逆便如此无声消迹。

吕丞相贴心召来了马车,正当谢昭昭搀扶赵瞿准备上马车时,那了青却追了上来:“主子,主子——”

她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他。

了青浑身血迹,但好在四肢健全,只是受了些不足为道的小伤,他挠了挠头:“主子,您是不是忘记给小的解药了。”

谢昭昭语气未有波澜,竟是说得理直气壮:“哦,那是骗你的,我怎么会忍心给你下毒呢。”

了青:“……”

待谢昭昭上了马车,沉默已久的赵瞿忽然开口:“你方才为什么要救朕?”

她垂着眸,有些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指:“陛下那日为什么要跪下?”

赵瞿并未思忖,直言道:“他想让朕跪,朕便跪给他看,左右橙淮早晚逃不过一个死字,跪一跪他又能如何?难不成要朕看着他继续伤害你吗?”

他振振有词,倒让谢昭昭无言以对。

所以说她时常觉得赵瞿跟她是一类人。

在她看来,虚无缥缈的尊严在生死面前不值一提。

而赵瞿似乎也是如此。

她不说话,赵瞿却仍在执着于先前的问题,竟是又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要救朕?”

谢昭昭了解赵瞿的性子,若她今日不回答,恐怕他要一直追问个不停。

可如果非要谢昭昭给出一个答案,她此时也无法回忆清楚她伸手去挡那暗器那一刻,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自然意识到了那暗器有毒,或是因为抱有一丝侥幸心理,谢昭昭忍不住想,自己作为虐文女主也许不会那么容易死掉。

而赵瞿便不一样了。

他本就中了蛇毒导致双目失明,要是再被淬毒的暗器所伤,指不定就当场暴毙了。

但这也完全不是谢昭昭下意识以身相挡的理由。

毕竟那暗器射来的速度极快,她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若按照身体求生的本能,她躲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因为脑海中一瞬间闪过的假设,而主动迎上去受死?

谢昭昭想不出合理的缘由,便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陛下先前救过我,我自然也该救回来,这样才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这几个字如同尖刀猝不及防扎进了赵瞿心里,他薄唇一抿,眼尾泛着诡谲的红:“两不相欠?谢昭昭,朕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如何能做到与朕两不相欠?”

他胸膛不住起伏,低沉的嗓音骤然拔高,双手压在她肩侧,大抵是用了几分力,直将谢昭昭攥得蹙起眉来:“陛下……那你想如何?”

“做朕的皇后。”

这一次,赵瞿的语气并非是试探或商量,而是不容置喙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