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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17611 字 1天前

——“嗤!”

剑锋入肉,血花飞溅。

梁未絮身形一滞,最后一刀如残雷掠空,终究无力回天。旋即只听“砰”的一声,她身躯重重倒地,一双眼睛依然死死睁着,看着一片柳絮飘落,恰巧轻覆在她染血的脸颊上。

“为、为什么……”

为什么我拼尽全力,到头来却还是败了?

“你不是败给我们。”凌霄收剑入鞘,那只本来握剑的右手又摩挲起自己左手腕上的雷击木流珠,缓缓转过头望向远方,声音轻而郑重,“你是败给了你看不起的‘蝼蚁’。”

第265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七)

没过多久,凌霄与宁氏姊妹带着梁未絮的尸体返回了延界镇。

余下还在负隅顽抗的梁家军见主上已死,霎时间斗志全消,纷纷弃械投降或四散奔逃。

这些人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如今更没人管束他们,逃亡途中必然还是会劫掠伤害百姓。于是群豪迅速商议片刻,由凌霄率定山派弟子分头追捕。而逃兵们如今失了主心骨,也不知该逃往哪个方向,只能像一群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当夜几个溃兵慌不择路,竟撞上正在延界镇附近徘徊的燕定天。

朦胧月色中,燕定天通过这几人的装束认出他们乃是梁未絮麾下官兵,猜出梁未絮那边一定出了什么状况,当即出手将他们制住,沉声喝问:“延界镇发生了何事?梁未絮呢?”

逃兵们见来者乃是自家主上的盟友,惊魂稍定,忙将白日之事道来。只是他们也不知晓群豪的真正谋划,说得颠三倒四,倒教燕定天听得云里雾里。

燕定天与梁未絮早已结盟,也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因此关于梁未絮的布局,燕定天了解得还算比较清楚。当初她还特意为梁未絮细细推敲过这个计划,亦觉得天衣无缝,理应成功。而那日她离开临运镇后,并未立即赶往延界镇与梁未絮会合,一来是担心路上再次遇到凌岁寒与谢缘觉,二来是因为尚未想好如何处置抵玉,可她从来就没考虑过梁未絮居然会败,还败得如此彻底。

那些江湖人,怎么会有胆子反抗?正当燕定天低头沉思之际,被她制住的逃兵哀声求饶,催促她快些放他们逃命,否则定山派的人马就要追来了。

又是逃,又是定山派!自己如今功力大进,凭什么还要逃?凭什么还要畏惧定山派?燕定天闻言心头火起,略一思忖,冷笑道:“梁未絮既死,你们也该换个主子了。跟我走!”

在她的威逼之下,这几名逃兵只能战战兢兢地跟随她来到附近一座荒山上的废弃山神庙。那庙中供桌早已倾颓,山神像残破不全,桌面上覆着一块污浊的黑布,她一把掀开黑布,露出桌下一名被五花大绑的年轻女人。

抵玉不仅仅是全身上下都被缚着绳索,连周身要穴亦被封住,口不能言,唯有一双沉寂的眼睛,与燕定天久久对视。

最终还是燕定天先叹了一口气,将抵玉拉出来,松开对方身上的绳索,目光扫过她腕间被勒出的红痕,又抬手解了她几处穴道。

抵玉身子仍不能动,却终于能够开口说话,瞥了眼那几个逃兵,疑惑道:“你不是去打探延界镇的消息了吗?他们是……”

“他们是梁未絮手下的人,梁未絮已经死了。”燕定天眼中那点温情转瞬化作寒冰,“你满意了?”

抵玉一愣,旋即确实微微笑了起来。

“你高兴什么!”燕定天突然暴怒,“梁未絮一死,藏海楼最大的敌人没了,加之先前藏海楼已在武林大会上重振声威,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重返长安,重新稳坐江湖第一楼的位置。到那时你还有什么用处?你认为余罄她们会放过你吗?”

抵玉平静道:“那也是我欠楼主的,我本来就对不起楼主……”

瞬息间燕定天不再说话,甚至似乎也不再生气,只是沉默良久,才惨淡地笑了一笑:“沈盏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为了她,你甘愿去死吗?”

抵玉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只因这个话题她们已不是第一次谈起,先前她就曾对燕定天说起自己在藏海楼的日子,说起楼主和楼里姐妹兄弟们待她的好,结果哪知惹得燕定天几近癫狂。自那以后,抵玉再不敢多言。

倒不是怕燕定天伤她杀她,而是她不愿再见到燕定天痛苦的模样。

她欠沈盏的。

但她同样也欠舒燕的。

这两个她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人,她都辜负了她们,她都对不起她们。

燕定天知道抵玉的身份,是在那日她离开临运镇后不久,她确定了凌岁寒和谢缘觉不会再追上来,正犹豫是否应该把这人给杀了,免得带上累赘,却听对方忽在这时低低唤了她一声:

“阿燕。”

燕定天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抵玉一桩桩说起儿时旧事,她才终于确信,眼前这人竟真是自己的孪生妹妹——舒鹊。

“所以你故意做人质,是为了救我?你是专程来这里找我的对吗?”燕定天欣喜若狂,手指颤抖着抚上舒鹊的脸颊,想要将这张多年未见的面容深深刻进心底。

她的妹妹没有抛弃她,她的阿鹊心里还有她。

岂料舒鹊的神情却不见多少欢喜,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我说过,我跟你走,是要同你做笔交易,问你一些事情。”

燕定天愣了一瞬,莫名有点不安:“什么?”

“你为什么要投靠梁未絮?为什么要与她合谋残害我藏海楼弟子?更……”抵玉努力压下声音里的哽咽,“更与她害死了楼主……”

燕定天呆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皱眉道:“什么叫你藏海楼?你还记得是诸天教逼你去藏海楼卧底的吗?”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可后来……后来的这些年里,楼主其实待我很好。”

“好?她知道你的身份之后就把你赶出了藏海楼,这也叫好?”

“那是我有错在先,我理应受到惩罚……别的时候,她……她都待我很好……”

“那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呢?你是要告诉我,你会为了沈盏而杀我报仇吗?”

这话本来是句气话,直到此时此刻燕定天都压根不信舒鹊会为了一个外人来对付自己。然而抵玉听罢却不言不语,不做回答,垂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燕定天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后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般疯狂地大笑起来,笑了不知多久才渐渐停歇:“我杀段其风的那天夜里,朱砂和我说,你早已是藏海楼除沈盏以外的第二号人物,锦衣玉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中原武林的地位尊崇至极,你绝不会舍得放弃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和我隐居起来过从前的苦日子,过从前那种被人欺凌的苦日子。我本来不信她的话,我告诉自己这是她又在骗我,可是原来……原来……”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为了藏海楼的富贵,也不是在乎江湖武林的地位,阿姐你相信我,我、我只是……”抵玉一下子慌了神,“楼主对我有恩,藏海楼对我有恩,这*份恩情我不能不报……”

她们俩是双生姊妹,当年舒燕刚落地,舒鹊就紧跟着出了娘胎。因着这片刻之差,她从小就不肯把舒燕当姐姐,总是“阿燕阿燕”地唤着,这还是她人生头一回叫出“阿姐”二字。

燕定天听到这个称呼,神色微动,稍稍冷静下来一点:“有恩?哈,那你倒是告诉我,沈盏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这些年在藏海楼到底经历了什么?”

其实抵玉本不喜欢回忆,无论是和舒燕的回忆,还是和沈盏的回忆,每一段往事都带着仿佛钝刀割肉般的痛楚。但她更不愿舒燕对自己产生这样的误会,是以沉思有顷,还是选择将自己进入藏海楼之后的经历缓缓道来。

“她们根本就不信你!”才听了个开头,听到抵玉初到藏海楼时沈韶烟反反复复调查她了多次,燕定天就忍不住打断,“连信任都不给你,算什么对你好?”

抵玉抿了抿唇,只是仍然继续说着。

接下来抵玉无论说什么,燕定天几乎都要插话,对沈韶烟和沈盏的所作所为处处指摘。

譬如说到沈盏起初爱听她唱歌,燕定天便冷笑:“她只不过当你是个会唱曲儿的物件,何曾真正把你当人看?”又譬如提及改名之事,燕定天更是愤然:“舒鹊这名字哪里不好?她非要给你改名,无非是瞧不起你的过去,容不得你曾经的模样,这也叫‘对你好’?”

抵玉始终没有反驳。

因为抵玉很明白,舒燕说的并非全无道理。至少在最初,楼主确实只是将她视作一件会唱歌的器物,只是后来才逐渐改变。

可即便是后来的楼主,真的就能够完全接受自己的过去曾经吗?接受那个粗鄙无知、不懂礼数、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舒鹊吗?抵玉至今仍不确定。

燕定天见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欣喜地握住她的手:“你终于想明白了,不再受她们蛊惑了是不是?她们对你从来就不好,不值得你把自己当做藏海楼的人,来为她们卖命。”

抵玉沉吟少时,缓缓回握住燕定天的手,声音低柔:“藏海楼是做生意的地方,起初我也以为楼里的人都是像她们自己嘴上说的那样薄情寡义。可这世上本就很少有全然无私、能掏心掏肺为别人付出的活菩萨,就像这世上也很少有全然冷血、没有一丝一毫人类感情的恶魔。我知道楼主与楼中众人待我并非至亲至厚,但那又如何?不管这种好有几分,它只要存在,对我来说就足够……”

“阿燕你还记得么?”她握着燕定天的那只手竟不自觉地在微微发颤,顿了顿又道,“当年父亲离世后,我们随母亲投奔亲戚的路上,你曾问过阿母,那家亲戚真会愿意收留我们吗?阿母说只要他肯给我们一条活路,对我们一分好便够了……只要有一分好就够了……楼主待我的好已远远超过了一分……”

“住嘴!”抵玉说这番话,特别是最后一句话时,燕定天眼前竟不断闪过定山派众人的身影,她脸色愈发阴沉,甚至显出几分狰狞,“那我呢?我对你的好就一文不值吗?!”

“你为我的牺牲我没忘过!我只是……只是……”抵玉眼眶发红,仍然想问一句为什么,却在看清燕定天眼中近乎癫狂的痛苦后,终究不忍再言。

从那天起,燕定天每夜做梦竟都会梦到定山。

梦里尽是那两年在定山生活的日子,与师门众人朝夕相处的点滴。

按理而言这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除此之外她也确实不曾梦到过别的不堪经历。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美梦于她而言反倒成了一种噩梦,每回梦中总觉心头隐隐作痛,醒来后更是烦躁欲狂。

这般接连过了几个晚上,她便有些惧怕入睡。尤其今夜得知梁未絮死讯,更觉自己处境危险,既然睡也睡不安稳,倒不如把这时间用来练功。她懒得再看抵玉,随手封住那几个逃兵的穴道,遂盘膝而坐,再度练五毒化血掌的功夫。

这门诸天教绝学的修炼之法极为邪门,须得引剧毒入体,将自己一身鲜血都炼成毒物。尽管任何人练这功夫都能进步神速,在短期内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代价却也相当惨重,不仅是练功时痛不欲生,且越往后越易走火入魔。

正因如此,从前秦艽和朱砂执掌诸天教时,虽手握天佛令,都从未动过练这功夫的念头。燕定天则是别无选择。她深知自己出身寒微,运气更加不好,不似凌霄自幼便是名门正派首徒,也不比凌岁寒从小就拥有天下第一的阿鼻刀法刀谱。要在这险恶江湖之中争得一席之地,她唯有借这邪功速成,方能在最短时日里与那些大人物一较高下。

区区修炼时的痛苦还比不上她幼时在诸天教所受的折磨,她自然能够忍受。岂料这一次她刚刚闭上双眼开始运功,曾经在定山的种种往事画面竟又在她脑海浮现。

不再是做梦,而是清醒地想起。

哪怕是修炼普通内功都最忌讳心神不宁,更何况是这等邪功?她稍一分神,体内毒素骤然逆冲经脉,不由得闷哼一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阿燕!”抵玉见她衣襟染血,声音里透出真切的焦急,“你……你没事吧?”

燕定天试着提气,却发现稍一运功便痛如刀绞。她霍地抬头,眼中怒火烧得猛烈:“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

抵玉茫然道:“什么话?”

燕定天不答,转而又瞪向那几个逃兵,声音嘶哑:“你们刚才为什么又要和我提起定山派!”

逃兵们面面相觑,全然不解她为何突然吐血,更不明白这与定山派有何干系?

而抵玉虽对她说的话感觉到糊涂,却很快意识到她此时状态似乎有一点走火入魔的迹象。本来抵玉的武功不算顶尖,绝非已练成五毒化血掌的燕定天的对手,正常情况下她们二人一对一相斗,抵玉是绝无胜算。但如果燕定天这会儿确实已有走火入魔,那现在显然就是杀她为楼主报仇的最好时机。

抵玉目光微沉,暗暗咬牙,开始设法运劲冲击被封的穴道。

燕定天的注意力已不在抵玉的身上,猛地起身冲出庙外,对着夜空连声大喊:“为什么!为什么!”

喊声渐渐消散在夜风中,她只觉浑身气力尽失,双膝一软跪倒在草地上。不多时,忽闻风声飒飒,草丛间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响,她又立刻抬头望去,只见十余道人影缓步而来。

为首的正是定山派掌门凌霄。

原来定山派众人分头追捕逃兵,凌霄这一队恰好行至附近,被燕定天方才的喊声给引了过来。

“我们是来追捕梁家军的,没想到……”凌霄在这儿发现燕定天也很有些意外,“没想到又找到你了……”

燕定天心头一紧,暗道不妙,此刻自己经脉剧痛,根本无法运功,如何敌得过凌霄众人?她强自镇定地站起身,故意岔开话题:“我听说梁未絮已经死了?”

凌霄点点头,随后不解问道:“你……你究竟是怎么会和梁未絮走到一起的?”

燕定天略一沉吟,反问道:“你们虽杀了梁未絮,可也与朝廷结下仇恨。以你们的武功,只要一入江湖倒不怕朝廷追捕,但定山派是名门大派,且驻地就在距离长安不远的柏州,你们迟早是要回柏州的。到那时朝廷若派兵围剿定山,你们应该怎么办?你们就不怕定山百年基业毁在你们这一代手中吗?”

凌霄道:“我们自有我们的应对之策。你说这些,是也想要威胁我们吗?”

燕定天道:“就不能是关心吗?”

“关心?你也配提这两个字?”唐依萝咬着牙,向来如铃铛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变得尖锐如刀,“当初段师兄他们那般关心于你,待你如手足,你为什么会对他们下毒手!”

这一众定山弟子中,就数唐依萝与春燕最为熟悉,自然也数她对春燕最为痛心疾首。

燕定天眼神闪烁,偏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你说啊!”唐依萝步步紧逼,“他们有什么对不住你?我们定山有什么对不住你?”

“我早都已经说过了!那都是朱砂的毒!罪魁祸首是朱砂,你们凭什么怪我!”燕定天情绪激动,体内毒素随气血翻涌,剧痛霍然加剧,她身形一晃险些跌倒,勉强稳住之后拭去眼角泪痕,想了一想,才终于缓缓道出当日真相内情。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软弱,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怯懦的春燕。

“我都是被朱砂给骗了……我、我本没有想过杀他们……”

这番示弱还真的奏效。

听完她的讲述,凌霄等人虽愈发愤怒,却又不禁再次对她生几分同情怜悯。默然半晌过后,凌霄忽轻声道:“你不是想知道梁未絮为何会败吗?既然你说了实话,我也不妨告诉你这件事的缘由。”

燕定天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借着残星的微光望向凌霄,待听完她们完整的谋划,她忍不住问道:“这是常萍的主意?”

凌霄点了点头。

“她居然有这等本事”燕定天喃喃自语。

“当然。梁未絮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轻视了常萍,轻视了天下苍生黎民。就像当初,秦艽和朱砂轻视了你。”凌霄的语气在这一刻竟然柔和了几分,只是神色愈发肃穆,“你本就一直很聪明,有着许多过人之处,只要你当时足够坚定,朱砂根本威胁不了你。她所提的难题,你也可以想出别的解决方法。可惜,是你自己先看轻了你自己。”

夜风拂过草地,凌霄的声音混着沙沙草响:“你说得对,此事罪魁祸首确实是朱砂,可你……也并非全无过错。而这世上有些错,是万万犯不得的。”

“你假惺惺说这么多,是准备要动手杀我了吗?”燕定天心下忐忑,却故意做出一副胸有成竹、毫无畏惧的模样,“可我现在的武功不弱于你,你杀得了我吗?”

凌霄这会儿确实不敢贸然出手。

毕竟那日她是亲眼见识过燕定天“五毒化血掌”的功夫,尽管她自己是一点不怕,但与她同行的师妹师弟们武功参差不齐,倘若有谁不幸中了燕定天的毒招,她为求解药就还是不得不放燕定天离开。所以真要动手,须得先想一个万全之策。

燕定天见凌霄面露沉思之色,便知她果然谨慎,只要不暴露自己目前的虚弱,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然而燕定天全神戒备着凌霄,却疏忽了身后动静,直到发现对面众人神色有异,她才惊觉不对,猛一转身,抵玉已近在咫尺,手中握着从那几个逃兵那里得来的钢刀,寒光一闪,向她攻来!

燕定天方才练功走火入魔,身体还未恢复,仓促间连退两步,终究没能完全避开,刀锋蓦地没入胸膛,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分不清是伤口的疼,还是心里的疼。

她看着抵玉那双空洞的眼睛,一股强烈恨意直冲脑门,手掌已本能地翻起,拍向对方心口!

这一掌其实不重,燕定天内息紊乱,根本使不出多少力气。偏偏她早已将她的双手炼成剧毒之物,即便只是轻轻的一触,也足以让抵玉胸口如遭火灼,闷哼一声踉跄倒地。

只不过以抵玉的能力,这一掌她原本可以轻松避开。

她为何不躲?

燕定天愣了一愣,突然发觉抵玉在笑。她那一刀捅中自己之时未笑,却在中了自己这一记毒掌之后笑了。意识到这点的燕定天不禁立刻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恰在心脏位置的一旁。

显然,抵玉并未捅入燕定天的要害,才让燕定天没有立即丧命,还能够反戈一击。

阿鹊是故意的……她是故意要让自己也杀了她……

鲜血不断涌出,燕定天眼前一黑,颓然倒地,脑中一片混沌。凌霄已从燕定天身侧掠过,当下扶起抵玉,探了探她脉搏,发觉毒性诡谲,难以化解,只得盘坐于后,将定山派的纯正内力源源不断渡入她体内,暂时勉强压制毒性蔓延。

燕定天回过神来,双手捂住流血的伤口,气息微弱:“谢缘觉呢?”

谢缘觉还在延界镇内,带抵玉回去需要时间。唐依萝立刻道:“你肯定知道这毒怎么解对不对?你要是不想她死,就快点告诉我们。”

“可我……可我很快就要死了……这毒的解法太过繁琐……”燕定天气息奄奄,血色尽褪的脸上却浮起一丝释然,“你们你们不是都想杀我么?现在杀了我,便是为定山派清理门户,与抵玉没有任何关系然后……然后请你们带她去找谢缘觉……”

这番话显然令唐依萝等定山弟子大感意外,她们看了看燕定天,又纷纷望向掌门师姐,不知接下来应当如何是好。

抵玉虽因中毒而浑身无力,痛苦不堪,神智倒仍是清醒的,闻言猛然睁大双眼:“阿姐你……你……”

“我恨你。”燕定天登时截住她的话头,声音轻得似叹息,“我不想再见到你,我才不要……才不要你和我一起死……”

说完她又转向凌霄,眸中泛起最后一点微光:“你尚未逐我出门……我、我仍是定山派弟子对吗?为什么还不……还不清理门户……”

凌霄双掌依然抵在抵玉背部,抬眼时撞见燕定天眸中那抹痛色,刹那间明白,此刻死亡于她反而是一种解脱。

“是,你还是定山派的弟子。”凌霄颔首承认了这一点,正色道,“依本派门规第四条,残害同门者当诛。唐师妹——你来行刑。”

唐依萝闭目长叹,再睁眼时已敛去悲色:“是。”

剑光如练,直贯燕定天心口!

第266章 以武犯禁慑帝阙,昙华留香走苍茫(一)

定山派的内功最是中正浑厚,暂时护住抵玉的心脉,为凌霄等人争取了赶回延界镇的时间。

一路颠簸中,毒发的抵玉渐渐昏睡过去。待她再次睁开眼,只见自己躺在一间简朴的屋子里,木床边的窗户外,一树繁花正开得烂漫。谢缘觉临窗而坐,执笔描画着什么。

抵玉便明白定是谢缘觉为自己解的毒,轻声道:“你何必救我呢……”

谢缘觉闻言知她苏醒,回首看了她一眼,却依然坐在原处,手中画笔未停,淡淡道:“我曾经答应过沈盏,藏海楼中人若有伤病,必全力救治两次。阿螣为你易容算是替我还了一次,我还欠沈盏一次。”

抵玉蹙眉道:“先前你答应我给诸天教的人解毒,不是已经还清了吗?”

“给诸天教的人解毒,是为了让他们帮忙引蛇出洞,即便没有藏海楼之托,我也会出手。”谢缘觉说完这句,恰好在纸上勾勒出最后一笔,随即将画好的药草图样收了起来,这才起身走到床前探了探抵玉的脉搏,确认她体内余毒已清,又接着道:“我当初答应的是沈盏。沈楼主如果还在世,必然是希望你继续活着的。”

她搬出沈盏的名字,确实令抵玉神色微变。

“不过你若执意求死,舍迦的医术再高明也救不了你第二次。”凌岁寒恰在此时前来送药,正听见她们二人对话,便插了这一句。她将药碗递到抵玉手中,肃然道:“你老实告诉我们,你是不是还有轻生之念?这毒的解法可麻烦了,费了舍迦不少工夫,她都没怎么休息。若你仍不想活,趁早说明,我也不用再帮忙熬药。”

抵玉接过药碗,似沉思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那年楼主逐我出藏海楼的时候,我也觉得天地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不如一死了之。是尹娘子劝我出去看看,去见识真正的天地,真正的人间。于是我这才离开长安,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一路上倒还真见识了许多不一样的人情世态,确实与文字上的记录不同。所以有时我走着走着,忽然会忍不住想如果我能与楼主共赏这人间烟火该有多好,转念又记起她已那般厌恶于我,我岂能有此奢望?继而再想到阿燕……但她留在定山派自有良师益友相伴,更何必跟我这个落魄人受苦?直到最后我才发觉,我这些念头……好像全都想错了……”

“我跟在楼主身边那么多年,却始终学不会她的聪明智慧,有很多事情我都想不通。”抵玉说着又苦笑了一声,眼眸里透出迷茫,“譬如,楼主究竟是如何看待于我的,我参不透;阿燕说她恨我,是否是她的真心话,我也不明白。所以……我大概还是会努力活下去,至少活到我想通这些事的那一天。”

只是对如今的抵玉而言,活着本身,就已是一件需要咬牙坚持的事。

她说完这些话,这才仰头一口气饮尽碗中汤药,然后向凌谢二人问道:“阿燕的遗体现在……”

“凌掌门寻了副薄棺,暂且安置了春燕。”谢缘觉答道,“凌掌门还说,若你想为她操办后事,待你身子好些,便带她走吧。”

抵玉的尸身仍在定山派处,而梁未絮的尸首则在今日由常萍安葬在延界镇外一处僻静山坡。

梁未絮生前作恶多端,群豪得知她往日恶行,无不切恨得牙痒痒,谁愿理会她的身后事?常萍踌躇了两日,看着她就这样曝尸荒野,终究动了恻隐之心,想着至少还是应该让她入土为安。

群豪看在常萍献策之功的份上,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无人愿相助。定山派众人忆起当年师长首级悬于长安城楼之辱,不将梁未絮挫骨扬灰已是仁至义尽。

到最后唯有颜如舜愿意帮忙,那尹若游自然也无奈跟着去了。

她们三人在山坡上草草堆了个无名坟冢,连块木牌都未立,就算是完事。期间颜如舜瞧了常萍几眼,过了会儿一个将水囊递给常萍,温然道:“累么?坐下歇歇,喝口水吧。”说罢她自己先坐在坡上,望着澄澈蓝天:“今日风和气朗,是个好日子,你若有什么想说的,不妨趁今天说出来,我和阿螣都会认真听的。”

“啊?说什么?”常萍先是一怔,不明白颜如舜此言何意,随即明白过来,摇头道,“你们该不会以为我会因为梁未絮的事而伤心难过吧?”

颜如舜看了看一旁的坟包,没有答话。

常萍沉吟道:“其实从前,我对她是有过很深的感情,即便是在知道她杀害了我父母之后,我心里竟仍时常想起儿时的那个她,想起我们儿时相处的点点滴滴。所以在重逢之初,我确实痛苦难当。直到后来她以无日坊邻里的性命相要挟,逼我像幼时那般待在她身边……那段日子算是磨尽了我对她的最后一点情分。如今她死了,我只有大仇得报的畅快,并无半分纠结苦恼。”

尹若游道:“那你为何还要特地安葬于她?”

常萍也将目光再次移向那座孤坟:“小时候我们分别仓促,我没有好好和她道别。今日……权当是我与她之间旧事的彻底了结吧。”

语毕,她起身拂去衣上尘土,又展颜笑了起来:“好啦,多谢你们关心,这件事就算从此揭过。我们接下来还得想想如何守住延界镇,与朝廷谈判呢。”

原本梁未絮率众攻占延界镇一事做得隐秘,河北叛军尚不知晓此处情况,但由于梁未絮身亡,部分梁家军四散而逃,终于让叛军察觉到了此地异常。不过待到叛军查出占据延界镇的竟是一群江湖草莽,并非朝廷官兵,一时摸不清这些人的底细与意图,便未轻举妄动,只作观望。

不久后,长安城中天子听闻有一群江湖人在延界镇起事,更杀了归安郡主梁未絮,一方面暗自欣喜,另一方面又大感震怒。而他调查之下,发觉这群江湖人的数量不及梁家军,于是心中稍安,料想他们应是仗着武功暗中行刺梁未絮,致使梁家军群龙无首而溃散,倒是替朝廷除了一害;再看这群乌合之众人数既寡,又无将帅之才,朝廷只需要多派兵马,剿灭他们当非难事。

谢慎遂即刻下诏,发兵征讨延界镇逆贼。

如谢慎所料,这群江湖人里确实没有谁精通兵法韬略。幸而定山派众人曾随李定烽在赉原城坚守多时,而李定烽乃当世难得的帅才,众人耳濡目染间倒也习得几分行军打仗的门道。

因此群豪先将镇中百姓召集起来,给他们传授了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再从中挑选身强力壮者编成数队,交由各派好手带领,日夜操练;其余体弱之人则负责粮草辎重等后勤事务。

练兵与后勤皆是苦差,谢缘觉便精心研制调配出了一剂药汤,所用不过是些常见的普通草药,合煎后却有清热祛暑、强健体魄之效,日日熬煮,供群豪与镇民饮用。而因这药方中有一味“地骨皮”,谢缘觉便将其命名为“地骨汤”,既取药材之名,又暗喻延界镇百姓乃至天下苍生皆为大地筋骨,不可或缺。

待到朝廷大军压境,全镇上下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又借延界镇地势之利,竟还真挡住了崇军兵马的进攻。

崇军久攻不克,只得无奈退兵。河北叛军见状,心忖此战虽是朝廷落败,但延界镇上人马必有折损,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现在正是他们重新夺回延界镇的好时机。殊不知这一场胜利令镇中百姓士气大振,再战叛军时反而更加勇猛,始终将延界镇牢牢守住。

消息传至周围一带其余城镇,百姓听闻无不心生向往。

其中尤以窦县为甚。

原来那窦县的官吏向来昏聩贪暴,百姓们本就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却因尚能苟活而一直隐忍。直至那队押送常萍的梁家军官兵途经此地,横行无忌,终于有一部分百姓忍无可忍,在常萍的劝说之下愤而杀死那队梁家军官兵,跟随常萍出逃。其后常萍被燕定天所擒,那群百姓则在途中有幸遇到凌岁寒与谢缘觉,得凌谢二人指明的方向,前往沃州寻到定山派。未几藏海楼派遣手下也返回了沃州,邀请凌霄率众参与攻打梁家军的战斗,这些窦县百姓为报旧仇,自然也纷纷追随定山诸侠同赴延界镇。

可是他们这拨人当然不是窦县的全部百姓,还有更多乡民仍困守故土,如今听闻乡亲们非但没有客死异乡,反而在延界镇安身立命,日子过得甚好,便也陆续悄悄潜出了窦县,跋涉投奔。

如此一来,延界镇声势愈发壮大。

长安闻报,谢慎怒不可遏,又决定遣李定锋率军征剿。

作为当世第一名将,李定锋戎马半生,除却受阉人监军掣肘的少数败绩之外,从未折过锋芒。此番若由他亲率大军征讨延界镇,镇上群豪百姓只怕凶多吉少。好在他与谢缘觉以及定山诸侠有些旧交情,终究不忍对故人刀兵相向,遂派副将前往长安面圣,谨慎进言:在延界镇聚众起义者,除了一些江湖草莽,更多的都是当地普通百姓,想来他们都是被梁未絮给逼反的,未必真有什么狼子野心。倒不如将他们招安,共抗河北叛军。

这提议本是良策,奈何谢慎正在盛怒之中,浑浊的眼珠骤然射出寒光,直视阶下副将:“朕听说,延界镇反贼里有伙叫定山派的,曾在李将军帐下效力?”

那副将心猛地一跳,立即跪伏在地,心念电转间急急答道:“回圣人的话,当年在赉原城协助李将军抵御梁守义叛军的,除了定山派众人,其实还有宜光公主殿下。李将军正是因为听说定山派与宜光公主交情匪浅,才会对这些人信任有加,没想到……没想到……”

这番话半真半假,毕竟当初定山诸侠比谢缘觉更早到达赉原城,李定锋结识定山诸侠自然也在结识谢缘觉之前。副将此言不过是反将了天子一军:您的亲生女儿如今也在延界镇造反呢,李将军与定山派那点渊源又算得了什么?无论定山派做出何事都怪不到李将军头上。

但话虽说完,那副将还是忐忑不安,战战兢兢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直到半晌过后不见御座动静,他这才壮着胆子微微抬眼,只见谢慎面色铁青,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已是怒极。

“什么宜光公主!”谢慎喘了几口粗气,猛地抓起案上茶盏狠狠掷出,“她勾结反贼,谋逆作乱,也配称公主?!朕早已褫夺她的封号,她如今不过一介庶民,你难道不知——呃——”

一语未落,他气息蓦地一滞,竟因怒极攻心,眼前一黑,直直栽倒。

“陛下!陛下!快传御医!”

原来前些日子谢慎已染上重病,身体本就十分虚弱,这一怒之下便当场晕厥。御医们慌忙赶来施救,几番折腾才将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可是经此一遭,他的龙体算是彻底垮了,此后半个月缠绵病榻,最终药石罔效,驾崩于寝宫。

当月,太子谢钧继位登基。

然而现如今的大崇仍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大崇,谢泰和谢慎两代帝王都留下了一堆烂摊子给谢钧收拾。

譬如,对延界镇的那群江湖人,究竟是剿是抚?这也成了谢钧的难题。

第267章 以武犯禁慑帝阙,昙华留香走苍茫(二)

平心而论,招安或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延界镇那群“反贼”所展现出的实力,已足以证明朝廷在短期内难以将他们剿灭。而河北一带尚未收复,天下未定,此时实在不宜树敌过多。

话虽如此,谢钧始终还是下不了决心。当初朝廷之所以愿意爽快地接受梁未絮归降,一来是因为她拥有长安城作为筹码,远比延界镇重要百倍;二来她虽作恶多端,祸国殃民,却未曾直接加害于谢钧。相较之下,昙华四奇在洛阳时对谢钧的下毒胁迫之仇,更令他耿耿于怀。

若这般轻易与她们和解,他谢钧的这张脸往哪儿搁?

正在踌躇间,他的心腹太监郑瑞乾为他献上一计:“依臣之见,那群江湖草莽能够获胜,多半原因是占了地利。不如我们假意招安,以封赏为名诱他们前来长安,再在城外峡谷设伏,一举将其歼灭。”

好!当真好计!谢钧闻言眼前一亮,当即派亲信为使,率队前往延界镇,试探群豪口风。

不久,使者又带队返回长安,而与这名使者同归的竟还有铁鹰卫大将军俞开霁等人。面圣时,俞开霁禀明原委:其实那群江湖豪杰与延界镇百姓本无反意,皆是梁未絮假传圣旨,以毒酒相逼,才迫使他们铤而走险,行此谋逆之举。而群豪误以为朝廷要对江湖人士赶尽杀绝,还扣押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铁鹰卫众官兵。幸好经过她再三解释,众人终于明白此事原来全是梁未絮的阴谋。她此番回京,正是受群豪所托,向陛下转达和谈之意——只要朝廷承诺既往不咎,他们愿与朝廷化干戈为玉帛。

原本因为当年济民驿之变,谢慎与谢钧两代君王都对俞开霁青眼有加,颇为倚重。可俞开霁今日这番话,字字句句显然都是在为那群江湖人开脱,令谢钧心中顿生不悦,旋即又想孙佐年如今依然被囚禁在在延界镇中,为何那群江湖人会偏偏放了俞开霁?

但谢钧心中既已定下了剿灭群豪之计,谢钧不便当场质问俞开霁是否与反贼勾结,以免打草惊蛇,导致“招安”有变。

他正欲再次派人前往延界镇“请”群豪入京,却听俞开霁接着又道:“陛下,延界镇的主事者颜如舜、尹若游、凌岁寒、谢缘觉四人此次也已随臣入京。她们都说,若陛下真心议和,愿当面详谈。可是在谈出结果前……其余江湖人士绝不会离开延界镇半步。”

“什么?她们四人已到长安?”谢钧闻言勃然变色,怒意中更夹杂着一丝惊惧。

他毕竟曾在这四人的手上栽过跟头,这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哪里还敢再与她们正面相对?可若置之不理,诱敌之计便要落空。思忖再三,他决定先派郑瑞乾代为谈判。

光阴如梭,从沃州武林大会到延界镇事变,再到天子谢慎驾崩,新皇谢钧登基,昙华四奇离开延界镇重返长安时,已是秋末季节,城内外千树万叶都变了金黄的颜色。

为防止谢钧派兵到她们的住宿之地围剿,殃及附近无辜百姓,因此她们四人既未回到无日坊,也未住在客栈旅舍,而选择在了城郊丰山露宿,且还是较为偏僻的后山。郑瑞乾一行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还未及开口,凌岁寒便直截了当问道:“谢钧在哪里?我们要见的是他。”

“放肆!”郑瑞乾双目圆睁,“安敢直呼圣上名讳!”

“看来你们还是没有认清现在的形势。”颜如舜轻笑如风,“我们既已举旗造反,便是你们口中的逆贼,不唤他大名,难道还要对他三跪九叩,尊他为主么?”

郑瑞乾不是不感到害怕,却强撑着要维持天子使臣威仪,沉声道:“尔等这般态度,可是诚心接受招安?”

“这话可没道理,要谈和却不敢亲自来,派个传话的,到底是谁没诚意?”其实尹若游早就料到谢钧肯定不敢与她们见面,有想过要不要易容假扮成使者模样混入皇宫,奈何凌岁寒只有一条手臂,无论怎么易容都必会暴露身份。因此尹若游略一思索,悄声和颜凌谢三人商量了一会儿,继而才又对着郑瑞乾笑道:“既然谢钧不肯亲自前来,你就劝*他让我们入宫吧。”

郑瑞乾脱口就道:“圣人做事自有主张,岂是我等能够左右的?”

“你瞧,连让你递句话你都递不上,我们又凭什么相信你可以代表谢钧和我们谈判?”颜如舜微笑着身形一晃,衣袂翻飞间已闪至郑瑞乾一旁,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刀,寒光森森抵在他颈间,“如果你真的什么都做不到,这般无用,那我们还有必要留你性命吗?”

明明郑瑞乾的身边还有那么多侍卫保护,可这一变故快得惊人,他们眼睁睁看着颜如舜如鬼魅般近身,却无一人来得及阻拦。郑瑞乾吓得面如土色,浑身战栗:“两、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你——”

“我们不是反贼么?”颜如舜手腕轻转,短刀在指间翻了个漂亮的刀花,刀刃却始终不离郑瑞乾咽喉,“什么时候竟能与崇廷平起平坐称国了?”

“我劝!我这就去劝!”那刀刃的寒意终于令郑瑞乾绷不住了,再不敢硬撑,颤声道,“只是圣意难测,若圣上执意不允——”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凌岁寒冷声截断,“我们自然会教你如何说话。”

“别想着进宫后就能胡言乱语。”尹若游的唇角则依然带着笑意,“我这位朋友的轻功身法天下无双,神鬼莫测,刚刚你也见识过了。她自会一路‘护送’你们的。”

“阿螣,你也不必在外人面前这般夸我,我可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神鬼莫测虽不敢当,倒确实是会让你们难以预测的。”后一句话,颜如舜当然又是对着郑瑞乾等人在说,说完她手中短刀突然脱手飞出,“嗖”的一声削去了旁边另一名内侍的帽冠,吓得那人瘫软在地。待众人回神,颜如舜手中不知何时竟出现第二柄短刀,依然抵在郑瑞乾颈间,“你可想亲自试试?”

“不、不敢!绝不敢!”

这之后,郑瑞乾只得依从她们的吩咐,将她们交代的话牢牢记住,随后下了丰山,一路赶往仁和宫。刚入宫门不久,他正走在面圣的路上,忽听头顶传来一声乌鸦啼叫,他猛然抬头,只见颜如舜的身影自檐角掠过,还冲他扬唇一笑,转瞬便如秋风般消失无踪。

郑瑞乾见状大吃一惊,他原想着禁宫戒备森严,任这女贼如何神出鬼没,也绝难避开仁和宫的守卫。却不想此人轻功竟已臻化境,连大内禁宫都能来去自如。

至此他彻底明白,颜如舜若要取他性命,当真易如反掌。于是他再不敢存有侥幸,见到谢钧后谨慎禀报道:“那四名反贼说了,除非面见圣上,否则绝不与朝廷商谈。”

“哼!她们是以为朕不知道她们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吗?既如此,那也不必再谈了!朕又不是剿灭不了她们!”谢钧拍案而起,语气十分凌厉,实则心中仍存顾忌,并不愿真的再与延界镇起义军硬碰硬。

“陛下,臣倒还有一计,不如且放她们入宫,我们提前派出精兵在宫中设下埋伏,只要她们敢来——”

“不可!仁和宫乃皇家禁地,岂容这些逆贼随意进出?”其实谢钧心中最怕的还是重蹈覆辙,再被这些江湖人挟持,因此不待郑瑞乾说完就厉声打断。

郑瑞乾继续按照尹若游等人的吩咐,缓声劝道:“陛下明鉴,仁和宫占地广阔,陛下居于何处,她们断然无从知晓。况且……臣听闻上次洛阳围剿时,这几名反贼武功虽高强,却也并非所向披靡,最终仍是且战且退。只是因在宫外街巷交战,地势开阔,才让她们侥幸逃脱。可见她们纵有通天本事,也难敌千军万马。若将她们引入宫中,这便是‘请君入瓮’之计,届时重重围困,定教她们插翅难逃。陛下只需要在安全之处静候,待臣等擒获逆贼,再请陛下发落。”

这话倒是令谢钧越听越心动,如果真的能生擒这四人,便可将她们作为人质与延界镇谈判。那些江湖人不是一向自诩侠义吗?总不会置同伴性命于不顾吧?

于是当天夜里,谢钧遂调遣精兵,于宫中各处设下埋伏。次日清晨,郑瑞乾奉命传旨,召颜尹凌谢四人入宫。

然而宫门开启时,只见凌岁寒、谢缘觉与尹若游三人并肩行来,竟独独缺了颜如舜的踪影。宫内的侍卫对此倒并不在意,总之反贼来几个就拿几个,横竖她们逃不出这天罗地网。等到她们三人行至宫中一处开阔场地,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忽闻四周高楼弓弦齐响,箭矢如蝗,倾泻而下!

她们三人似早有预料一般,提前扬出各自兵刃。尤其是凌岁寒左手长刀出鞘的刹那儿,凛冽刀气如朔风卷雪,在空中划出数十道银亮弧光,箭雨碰着刀芒,竟似撞上无形冰壁,纷纷折断坠落。她刀势未收,反手又是一记横斩,三丈外的石砖地上骤然裂开一道霜痕,逼得伏兵连连后退。

谢钧深知她们武功高强,昨晚就打定主意以人数取胜,是以凌岁寒才逼退了这方禁军,另一边更多埋伏的甲士又如黑潮般压了上来,刀枪如林,杀声震天。

谢缘觉的银针与尹若游的九节鞭亦随之而动,银针带着麻痹药性,专取甲胄缝隙;九节鞭则直扫下盘,将冲阵的禁军绊得人仰马翻。二人招式虽异,却在凌岁寒的那一片凛冽刀光的间隙之中配合得默契。

其实谢缘觉本来也一样可以施展那天下第一的阿鼻刀法,但她当初就仅仅是学个皮毛而已,实际上她对于这种霸道武学的兴趣不大,自从到达目的之后便不再深入修习,反倒不如她淬了药的银针更见效果。那些中针的官兵还未觉痛,便已四肢发麻,如烂泥般瘫倒在地。

而此前谢缘觉在长生谷练功治病期间,凌岁寒除了关心照料她之外,其余空闲时间都用来了苦练阿鼻刀法,如今功力更胜从前。只见那柄长刀所向之处,刀风裹挟着刺骨寒意,将冲上前的甲士连人带甲冻得动作迟滞。她每一步踏出,刀锋便掀起新的雪浪,明明还不到寒冬季节,宫墙内却已自成一方冰天雪地,偏那些中招的官兵伤口如烈火灼烧,恍若置身十八层地狱。

三人背靠背而立,虽难敌千军万马,但支撑一时半刻倒也不成问题。

另一边,谢钧正在偏殿等候捷报,且为防意外,此处亦有百余名侍卫在殿内外层层设防。众侍卫屏息凝神,忽见一道身影如飞鸟掠过,自殿门左侧缝隙倏忽而入,快得令人看不清来路。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拔刀出鞘,可兵刃尚未举起,却见那人影已闪至右侧,双手一翻,几柄飞刀同时从她袖中向左右激射而出,数名侍卫的兵器应声落地,她则已在电光石火间掠至谢钧身侧,一柄短刀稳稳抵住谢钧的咽喉。

谢钧惊得魂飞魄散,半晌才回过神来,后悔不该引狼入室,允她们四人入宫。然而转念一想,以颜如舜这般神鬼莫测的轻功身法,无论他准不准她进宫,似乎都不可能拦得住她?

思及此,谢钧只觉通体生寒,强自镇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若敢伤我分毫,大崇将士必追杀你至天涯海角!你……你……”

颜如舜闻言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不对你出手,你就不杀我们了?宫中的伏兵难道是摆设?是你先背信弃义,我才被逼无奈挟持于你。就像延界镇的百姓,江湖武林里的同道,都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反。”她手上短刀微微用力:“所以现在,该让你再次尝尝被逼的滋味了。若想要活命,就跟我走。”

那边凌岁寒等人仍在激战之中。因凌岁寒的菩提心法尚未能如谢缘觉一般修至第九层境界,每次她施展阿鼻刀法时,刀气反噬的疼痛依然如影随形。但这样的痛楚对她来说已是习以为常,这就反倒成了她的一种优势,即使她的身上又多添了几道新伤,换作旁人早就支撑不住,于她不过是眉头一皱的小事。她咬牙挥刀,刀势丝毫不减,在敌阵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同时,还要注意护住谢缘觉与尹若游周全。

然而随着鲜血的不断流失,再坚韧的意志也抵不住身体的衰弱。就在她动作渐显迟滞之时,忽听一声清喝响彻全场:“谁敢再动,你们的新皇便要血溅当场!”

众人闻声一怔,纷纷停手望去,只见颜如舜挟着谢钧立于高阶之上,寒刃竟紧贴天子颈项。

“住手!”为保性命,谢钧脸色煞白,也急忙喝令,“都放下兵器!”

官兵们面面相觑,表面上迟疑着收起兵刃,然则其中不少人都暗自松了口气——凌岁寒的刀法如暴雪狂卷,虽未取人性命,但中刀者无不痛彻骨髓,倒地哀嚎。纵使她自己也伤痕累累,可只要那柄染血的刀还在挥动,便无人愿试其锋,此刻能够停战,倒是合了这些官兵心意。

这正是颜如舜明明可以独自挟持谢钧,凌岁寒等人却偏要入宫与崇军正面交锋的缘故。

上次昙华四奇在洛阳突围后,谢钧担忧谢慎责罚,为推脱责任,谎称有大批江湖人士接应了她们,才使得她们逃脱。这次凌岁寒刻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展露绝世武功,就是要让更多的崇军官兵亲身体会江湖高手的可怕。经此一役,今后谢钧再想暗中调兵对付群豪,这些心有余悸的将士也必会畏首畏尾,阳奉阴违了。

谢钧眼珠微转,小心翼翼地侧目瞥向身后的颜如舜:“我、我已令他们全部停手……可以放我了吧?”

凌岁寒收刀而立,此时才觉伤口火辣辣地疼。她神色却丝毫不变,眼中寒芒更甚:“想得倒是轻巧,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为何要回长安来见你?”

谢钧顿时冷汗涔涔,连忙道:“好,好!只要你们愿意归顺朝廷,过往罪责一概不究,封赏爵位都好商量。”

“谁稀罕你的封赏?”凌岁寒冷笑一声,“你只需要答应我们两个条件。其一,所有参与延界镇起义的百姓与江湖群豪,今后无论去往何处,朝廷都绝不可以秋后算账。”

谢钧沉吟一阵,缓缓点头道:“朕本就是要与你们和谈的,这个条件我可以答应你们。只是……这之后你们当真能保证你们安分守己,不再生乱?”

此刻谢缘觉正在用紫玉膏涂抹凌岁寒身上暴露的伤口,尽管现在并不是治伤的好时候,但简单的止血是刻不容缓。她指尖轻抹药膏,听得谢钧此言,恰好收手,抬眸轻叹道:“权势从来非我们所求。况且,说句实话,莫说我们四人,便是还在延界镇的诸位同道,也没有谁真正有治理天下的能力。为明君何其难?哪怕放眼当今天下,我都想不出谁能够担此重任。而这话题,其实我们早已与梁未絮谈过,若无治世之才却要强行夺取天下,只会让这人世愈发千疮百孔,百姓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稍稍一顿,她目光清透如水直视谢钧,语气依然温和,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大哥,你当然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但你既在其位,占着一个名正言顺,至少还能维持几分秩序。所以,我不求你做个明君,只盼你日后心中稍存百姓,莫再行那卖国虐民、丧尽天良之事——这就是我们的第二个条件。”话音未落,她屈指一弹,七枚银针已没入谢钧体内。

谢钧见识过谢缘觉毒术的威力,登时大惊失色,本能欲躲,却被颜如舜一手扣住肩颈,一手持刀相逼,动弹不得。

“大哥不必担忧,我从来不给任何人下致命之毒。”谢缘觉继续淡淡道,“只要你依言而行,纵不能为明君,亦不做那虐待百姓的暴君,每年此时,我们自会再来长安为你解毒。还望大哥应允。”

可如果谢钧不答应,这毒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后果,谢缘觉只字未提,反倒令谢钧更为胆寒。

刀架颈上,毒入经脉。他除了点头答应,还能如何?

“你这话说的,谁会愿意做暴君呢?朕虽不敢比肩那古之圣君,但勤政爱民之心本来就是有的。”

凌岁寒嘴角又扯出一抹讥诮的冷笑。

“漂亮话谁都会说,我们只看你的所作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