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你们居然已知道了?但这事的功劳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我三个朋友相助,此计缺了她们谁都不行。”她本欲直言尹若游等人姓名,转念想到朔勒官兵尚未走远,如果不小心走漏风声只怕又生变故,于是她只能把真相憋进肚子里,又笑道,“待洛阳真正安定下来,若日后有缘再见,我再告诉你们最大的功臣是谁。大娘先好生养伤吧,我再去别处看看。”
言罢她左手拍了拍那少女的发顶,便转身走出这宅子。
长夜未明,她继续穿行在街巷之间,巡看城中其余百姓的安危。
第236章 擒储破局救残邑,痛见天家复轮回(六)
两都虽已收复,北方大片土地战火却仍未平息,是以崇军主力在洛阳城中休整不久之后,便在主将的率领下又开赴别地前线。
洛阳城安定下来,城中百姓渐渐重拾生计。
凌岁寒这才回到了太康宫。
入宫后,她先与谢缘觉相见,细细询问对方近来身体状况,眼睛里似乎除了谢缘觉之外再无旁人。谢钧在一旁冷眼旁观,从前他见到她们这样的亲密情景还颇为欣羡,如今却恼怒异常,猛地一掌拍在案上。
“洛阳百姓既已无恙,我的毒你们究竟何时解?莫非真要谋害储君,犯上作乱不成?”
谢缘觉转过头,认真凝视谢钧片刻,轻声道:“今天我会为大哥解毒。不过在此之前,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大哥说。”
谢钧皱眉道:“你还想怎样?”
谢缘觉并未立刻回答,先向凌岁寒告知了颜如舜与尹若游的所在,让她前去探望。待其余侍从都依令退出,殿内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时,她才郑重向谢钧行了一礼:“先前情非得已,多有得罪,还望大哥见谅。”
谢钧没料到她竟会突然致歉,冷笑道:“怎么,现在知道后悔了?”
谢缘觉轻轻摇头,语气则越发庄重:“于公,大哥先前所为确实有错,我从不后悔我做的一切。只是于私,我知道大哥待我向来极好,幼时我体弱多病,除了阿母和符离,便是你与三哥最为疼我。此番虽是事出无奈才对你下毒,但我终究有愧于心。况且……大哥如今只是大崇储君,而非大崇天子,与朔勒的约定并非你一人之过。只望大哥日后行事,能时时以百姓为念,须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
谢钧听她提及幼时旧事,神色才逐渐缓和,沉吟一阵,颔首道:“你说得是。先前是我太过生气,才会和你争吵。自战乱以来,眼见百姓流离,生灵涂炭,我又岂能无动于衷?你的话,我记下了。”
谢缘觉终于微微笑了起来。
这边两人叙话之时,另一边凌岁寒已寻到颜如舜与尹若游,先关心问过尹若游的伤势,又向她们说起目前洛阳城内百姓们的状况。尹若游听罢,若有所思:“所以,待舍迦为谢钧解了毒,我们便该离宫了。”
“你是担心他会加害于我们?”凌岁寒道。
尹若游反问:“你觉得他不会么?”
“可我们总不能一直在宫里看着谢钧吧?我们这次来洛阳,其实本是为寻九如法师的……”一想到谢缘觉的病,凌岁寒又担忧起来。
恰巧谢缘觉在这时推门而入,四人重聚,打过招呼以后,谢缘觉便说起自己已为谢钧解毒之事,又道:“我已与大哥说定,稍后我们便出宫。”
“好。”颜如舜早有打算,干脆利落道,“出了宫,我和符离断后,你带阿螣先行。”
谢缘觉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她的意思,犹豫道:“方才我与大哥深谈许久,他似已听进劝诫,应当不会对我们不利吧?”顿了顿,又解释道:“我知道你们或许不信,但我幼时还未离家那些年,大哥三哥待我都极为照顾,我相信这份情谊是真的,他是真心对我好的。”
“不,我信。”出乎谢缘觉的意料,说出这三个字的人竟会是尹若游,可她略作停顿,却又紧接着正色道,“但你要明白,权力这东西会腐蚀一切,包括所谓的真心。”
谢缘觉一时语塞,沉默半晌,才又对着颜如舜道:“若真有险,我们一起共进退,我不会先走。”
尹若游颔首道:“这点我倒是同意舍迦。”
颜如舜无奈笑道:“也罢,不过真动起手来,还得看我和符离的。阿螣的伤还没全好,到时候还得劳烦舍迦你护着她。”
“谁说我的伤没好?”尹若游刚要争辩,颜如舜已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她的唇,另一只手朝谢缘觉方向指了指,眼中带笑,“在大夫面前还想蒙混?不如让舍迦说说,你现在到底恢复得如何?”
谢缘觉语气很是郑重:“你的伤确实还未痊愈。”
原来那日为了那场戏演得够真,尹若游硬是撑到遍体鳞伤、身上几乎没一块好肉的时候才终于松开向叶啜利交代了“实话”,如此重伤自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养好的。
尹若游抿了抿唇,无话可说。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四人辞别谢钧,离开太康宫。眼见她们真的转身远去,谢钧立即回到寝殿,紧闭门窗,又调来大批侍卫层层把守,殿内殿外官兵环列,刀枪如林,将寝殿围得水泄不通。这般布置,无论凌岁寒武功有多高,颜如舜轻功有多俊,甚至是只苍蝇也休想再近得他的身。待一切安排妥当,他这才向他的亲信下了一道命令。
于是四人出得宫门不久,遂听四周窸窣脚步声大作,转眼之间黑甲士兵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为首将领厉声喝道:“奉太子殿下之命,凌岁寒勾结魏氏逆党,意图谋反!其余同党一并诛杀!”
凌岁寒早有准备,不待对方话音落下,长刀“铮”的一声已然出鞘,在秋日下泛着森冷寒意,刀锋划过,宛若霜雪纷扬,瞬息间最前排数名士兵的铠甲竟在同时如薄纸般撕裂,中刀者无不惨嚎倒地,伤口处似被烈火灼烧。阿鼻刀果不其然称得上是所向披靡,只是凌岁寒每挥一刀,她眉间便多一分痛色,五脏如焚的苦楚唯有自己知晓,偏生她握刀的手依然稳如磐石,刀势反而越来越狂。
颜如舜身形一晃,则如一阵穿林清风掠入敌阵。她双手短刀翻飞,招式虽不似凌岁寒那般霸道,却胜在轻灵飘逸,在刀光剑影间穿梭自如。官兵们挥刀砍来,却总是慢她一步,刀刃每每只划过她留下的残影,只见她时而腾身跃起,足尖轻点士兵肩头,借力飞掠;时而俯身疾冲,双刀如蝶翼轻振,所过之处,敌人手腕、膝弯纷纷溅血。
谢缘觉轻叹了一口气,依照先前计划护在尹若游身侧,指间银针寒光隐现。尽管她并不主动出击,然则每当有敌兵向她与尹若游猛扑上来,她的银针便倏地无声飞出,针尾丝线在空中划出细不可察的流光,中针者登时手脚发麻,踉跄跪倒,虽无性命之忧,却再难站起。与此同时她目光始终不离凌岁寒与颜如舜二人,时刻关注着她们的情况,无论谁要偷袭,银针便又如流星赶月般从她指间射出,替她们化解险招。
只是不管她们配合多么默契,凌岁寒的阿鼻刀法多么凌厉,终究敌不过千军万马的围攻。眼见形势危急,突围无望,几乎同时之间,凌岁寒与颜如舜不约而同作下决定:
——此时此刻唯有以命相搏,方能杀出一条生路!
颜如舜身法比先前更快三分,却不再游走周旋,而是直冲敌阵核心,一柄长□□向她心口,她竟不格挡,枪尖擦过腰间,鲜血从她腰侧渗出,她反而借着前冲之势,又连破数人防线。
凌岁寒长刀横扫,刀光如雪,更是完全不顾自身安危,任由敌刃划破肩头,鲜血浸透白衫,她恍若未觉,只攻不守,只进不退,每一刀都带着决绝之意,居然越战越勇,硬生生在这重重包围里中撕开一道缺口。
谢缘觉与尹若游看得万分忧心,尹若游终于按捺不住,道了一句:“你别拦着我!”九节鞭如蛟龙出海,鞭梢扫过,三名敌兵面门开花。她牵动伤势闷哼一声,却强提一口气,纵身跃至颜如舜身旁。谢缘觉秀眉微蹙,随即银针连发,自然也紧随其后。
四人背靠背聚在一处,且战且走,猩红鲜血流了一路。
就在此时,天地间忽现一道雪亮刀光,如狂风席卷,似暴雪倾泻,这一刀之威竟比凌岁寒的刀法还要凌厉数倍!刀光过处,多名敌兵齐齐倒地,每人咽喉处都凝着一层薄霜,霜下却泛着诡异的焦痕。
“师君!”凌岁寒惊喜呼喊。
召媱并未多言,反身挡在她们身前,只道了一个字:“走!”即便同样使的是阿鼻刀法,但召媱功力已臻化境,出招看似轻描淡写,每一刀却都重若千钧,带着摧枯拉朽之势,为她们四人断后。
可惜她们四人之中有三人受伤,谢缘觉又素来体弱,轻功难免打个折扣。忽闻马蹄声急,九如与苏英各执缰绳飞驰而来,两人身后还跟着另外几匹空鞍骏马,谢缘觉苍白的脸上浮现笑意:“师君!苏姨!”旋即四人皆心领神会,纷纷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宫外的战报很快传到了宫内谢钧耳中,听闻凌岁寒等人竟能突破重围,谢钧心中更添几分惊骇。好在他在派兵围剿之时,便已命部下将凌岁寒等人的通缉画像分发给城中所有百姓。洛阳百姓对魏恭恩恨之入骨,只要知晓凌岁寒等人是为魏恭恩效力的反贼,定会主动将她们的行踪告知官兵,甚至协助官兵围堵。
尽管与这几个江湖人只有短暂接触,谢钧却已摸透她们的性子,任凭她们武功再高也绝不会对无辜的平民百姓出手。
这一局,她们终究插翅难逃。
倒不出谢钧所料,凌岁寒等人纵马穿街过巷,那染血的身影早被城中百姓看在眼里。岂料等到官兵们持着通缉画像沿街查问时,大多数百姓竟不约而同摇头表示不知。
直问到街角一处茶摊,那老板眼珠转了转,倏地点头道:“有有有!我刚才确实看见几个人浑身是血,骑马往前面去了。”
此言一出,茶摊几名客人纷纷对他怒目而视。而那老板抬手往左前方一指,继续道:“好像往那头跑了。”
那几个茶客先是一怔,随即连连附和:“不错不错,我们也瞧见了,正是往那边去。”
就这般,在满城百姓的掩护之下,一行人终于在暮色来临时抵达城郊树林。谢缘觉面色惨白,握缰绳的手已开始微微发颤,忽然身形一晃,险些坠马。好在召媱早已断后归来,与她们会合,见状眼疾手快,纵身跃至她身后,也坐在这匹马上,一把将她扶稳。
然而谢缘觉心口剧痛难当,终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舍迦!”凌岁寒失声惊呼,心中痛楚竟比身上之伤更甚百倍。颜如舜与尹若游亦是神色凝重,忧心忡忡。
九如策马近前,伸出三指搭在谢缘觉脉上,过了会儿冷声道:“除了劳累过度,更主要的是悲恸攻心,才导致她病情再次发作。我早与她说过,她这身子受不得情绪波动,她果然不听我的话。”
谢缘觉自幼与谢钧兄妹感情颇深,如今谢钧真的对她以及对她的朋友们痛下杀手,这让她如何不伤心难过?
“少说这些没用的,你那套道理本就不通,她不听也是正常。但她到底还是你徒儿,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为她治病。”召媱说着目光又扫过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三人,见她们个个都是伤痕累累,显然也都需要救治。
“治病需要安静。”九如语气转淡,只是望向谢缘觉的眼神里藏着一抹隐约的忧色,“万一待会儿追兵赶来……此地恐怕不够安稳。”
众人目光四望,正思索该如何是好之际,忽听林中窸窣作响,不多时,一个背着柴捆的中年樵夫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其实召媱等人早已察觉出这树林深处里藏着别人,不过她们也早已感觉到对方呼吸粗重,应该丝毫不会武功,估摸着是个寻常百姓,便未加理会。谁知那樵夫竟主动上前,行了一礼道:“几位女侠,小人在此地打柴多年,熟知山中路径。往前二里地拐个弯,崖壁下有处窄缝,最多只能容一两人行走,但走进去里头有个隐蔽山谷,官兵肯定寻不到那里。”
突如其来的援手,令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否应该相信对方。凌岁寒忽觉此人有些眼熟,脱口问道:“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凌女侠还记得小人吗?”那樵夫喜道,“前些日子我家小女为了躲避朔勒官兵,逃命时摔断了腿,多亏女侠挟持那朔勒太子威逼他们退了兵。只是小女腿骨折了两日未愈,幸好那天女侠你发现之后,亲自出手为她正骨。”
凌岁寒恍然:“原来是你!”她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了声谢,可转头见谢缘觉昏迷不醒的模样,笑容顿时消散,又向那樵夫询问了更详细的路径,众人即刻策马向山谷疾驰而去。
第237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一)
这山谷不大,一眼便能望得到头,但四面山崖环抱,确实是个隐蔽所在。谷中草木丛生,若在春日必是踏青赏景的好地方,可惜现下已到秋季,草木渐黄,夜风掠过时已带着微微寒意。
九如正全神贯注为谢缘觉施针,无暇顾及旁人伤势,只取出两瓶伤药递给她们自行处理。召媱取了药正要为凌岁寒敷上,却见徒儿摇头道:“师君,秋夜寒重,舍迦身子受不得冻,能否请您去寻些柴禾生火?”
召媱闻言眉梢微动,侧目打量昏迷中的谢缘觉:“这就是你以前念念不忘的那个小青梅了?”方才途中只顾着赶路躲避追兵,此刻静下来她才有时间仔细端详谢缘觉的容貌,原来这孩子长这模样。
凌岁寒小声道:“我以前也没有经常在您面前提起她吧?”
“你是没有经常提,但我好歹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平时心里都惦记着什么人什么事,我会看不出来?”召媱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罢了,你好好歇着,我去拾些柴来。谁让我当初收了你为徒,给自己找了这么个麻烦。”
待召媱起身而去之后,换苏英接过药瓶为凌岁寒敷伤,尹若游则在另一侧照料处理颜如舜所受的伤。凌岁寒絮絮问了许久苏英的近况,待确认她余毒已清,伤势无碍,忽地一顿,声音低下来:“其实来洛阳的这一路上,舍迦常与我提起您,她也很想念苏姨您的……”
说罢,她转过头又望了躺在一旁草地上的谢缘觉一眼。
明明今日她们四人之中舍迦是唯一毫发无伤的,可是此时此刻唯一昏迷不醒躺在此处的人却也是舍迦。
这病如此可怕,让凌岁寒最近无时无刻不处在将要失去她的恐惧之中。
好在召媱已在这时抱来干柴,生起火堆,跃动的火光总算驱散几分秋夜寒意。九如为谢缘觉施完针,又喂她服下一粒药丸,随即向众人道:“暂且无碍了,过些时候便能醒转。”
凌岁寒等人这才勉强放下心,先向九如道过谢,继而问道:“师君,苏姨,你们今日怎么会突然赶来的?”
“最近我们本在洛阳城郊的黄杨村办事,听说崇军联合朔勒已收复了洛阳,我们刚准备回城,却又得知那朔勒太子不知为何突然率部折返。我担心他们沿途骚扰百姓,因此循着他们的踪迹悄悄跟了上去,本想着能救多少人是多少人,哪知道他们马不停蹄,居然日夜兼程地赶路,好像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于是我和九如又返回洛阳城,这才从你苏姨口中得知原委。”召媱解释道,“所以我们猜谢钧必定不会放过你们,便赶来相助了。”
“办事?”凌岁寒好奇问,“师君在那村里办什么事啊?”
此事颜如舜与尹若游其实都早已听苏英说过,凌岁寒却还完全不知,召媱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当然是收拾诸天教留下的烂摊子。”
听召媱提起诸天教,凌岁寒倒是想起一处蹊跷:“是啊,师君,说来奇怪,这些日子我在洛阳城中走动,竟不见半个诸天教弟子踪影?他们已撤离洛阳了?”
“是,秦艽已带着他们走了。”召媱说着觑了旁边的女僧一眼,“若非有人拦着,我早取了秦艽性命。”
这天下还有什么人能够拦得住师君?凌岁寒微微一愕,很快猜出召媱说的这个人必是九如法师无疑,又问道:“您们见过秦艽了?”
“我没见过。倒是想去见一见,这不有人拦着吗?”召媱朝九如方向抬了抬下巴,“但她见过了。”
如果师君真能出手,任凭秦艽毒术如何了得,也绝无活路。可惜又教她逃过一劫,不知这祸害何时才能除去。但看在谢缘觉的面子上,凌岁寒也不便指责九如,只得默然不语。好在如今秦艽重伤在身,想必短时间内也难以为恶。
这样想着,凌岁寒心下稍宽,然则脑海中又倏地闪过一个念头,感觉不妙,转头看向九如询问:“我听我朋友说,秦艽先前与定山诸侠一战,伤势极重,经脉俱损,法师既见过她,必能瞧出她的伤势,您……您应该没有给她医治吧?”
九如淡淡道:“她是我师妹,我给她治伤是理所当然的。”
凌岁寒登时提高了声调:“可她还是恶人!”
九如神色不变:“我不管她是什么人,她都是我师妹。”
“是,你们是师姐妹,你们有感情,所以你拦着我师君杀她也就罢了。可你明明知道她往日作恶多端,待她伤愈,难保不再为祸人间,你居然还要为她治伤……万一她日后又害了哪个无辜,你能撇清得了干系吗?”凌岁寒性情耿直,此刻怒上心头,也顾不得谢缘觉的情面,直言不讳地数落起九如。许是她声音大了些,原本经过九如诊治后昏睡的谢缘觉也不知是不是被她的声音吵醒,竟于此时缓缓睁开双眼,茫然地转动眼珠看了看四周情况。
“符离……”她气若游丝,声如草间露坠。
凌岁寒先是一愣,随即喜上眉梢:“舍迦!你可算醒了!”连忙起身冲到谢缘觉身边蹲下,又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让她靠在自己肩头。颜如舜与尹若游自然也立即围拢过来,关切地询问她的状况。
谢缘觉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给了她们一个安抚的笑容,随后轻声问道:“符离,你和我师君吵架了吗?”
凌岁寒一时语塞,不想让她忧心,只得含糊道:“没什么,我们只是在讨论诸天教的事。”
“诸天教?”谢缘觉把目光移向九如,也询问了那个问题,“诸天教的人还在洛阳吗?”
于是九如与召媱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原来先前秦艽回到洛阳不久后便被召媱探得消息,而秦艽此人不仅作恶多端,更因当初与晁无冥同为魏梁逆党效力,曾协助晁无冥向苏英种下“落红莲”剧毒,如此一来自然也得罪了召媱,召媱岂有不报仇雪恨的道理?偏巧那时九如正为苏英解毒疗伤,便以救治为要挟,逼召媱立誓放过秦艽,且今后永远不可向她寻仇。召媱心知除秦艽外,普天之下恐怕唯有九如能解苏英所中之毒,只得无奈答应。
这之后,九如主动寻到秦艽,劝对方速带诸天教众离开洛阳,不然若是哪天与召媱遇上,她也难以确定这位特立独行的天下第一高手是否会真的守约。
听到这里,谢缘觉便已明白方才凌岁寒为何那般生气,甚至与师君争吵起来。
看着谢缘觉欲言又止的模样,九如顿了顿,略一犹豫,才又道:“秦艽虽以毒术闻名于世,医术造诣却也不会差我太多。此次她所受并非寻常伤势,而是被定山派高手重创了经脉。尽管她自己能治,也需要慢慢调养个几年才能恢复,而我自然也没有本事能令她瞬间痊愈。只不过我见到她的时候,发现她除了经脉受损,还受了别的毒伤。”
“毒伤?”这可令谢缘觉等人万分不解,秦艽会受伤不奇怪,可她本人乃是号称“毒王”的江湖第一毒术宗师,谁有本事给她下毒?
九如继续道:“她向来心高气傲,此事对她而言实是奇耻大辱。我虽追问伤她之人是谁,她却始终不肯透露,只说她受的伤乃是诸天教以前流传下来的一种名唤‘五毒化血掌’的毒功。此功能将自身血肉炼化成毒,任何人中了此掌,不仅受伤,更会染上剧毒。她自然知晓此毒如何化解,只是暂时压制容易,要彻底根除的过程却极为复杂繁琐。她那时屋漏偏逢连夜雨,担心自己经脉受创之事被教中弟子知晓,因此没有万全准备,不敢贸然解毒。我得知此事,便助她化解了毒性,又简单调理了她受损的经脉,这才送她离开洛阳。不过我方才已说过,以我的能耐无法让她即刻痊愈,如今她仍需静养调息,你们大可放心,短期内她不会再兴风作浪。”
凌岁寒听到此处恍然大悟:“那看来,伤她的这个人也就是杀了朱砂的人。”稍一停顿,她又想起谢缘觉先前所受之苦,胸中突然无名火起,冷声向九如问道:“你知道秦艽曾经想要杀舍迦的事吗?”
九如闻言一怔,面露诧异。
凌岁寒道:“因为她太蠢了,蠢到居然会以为是舍迦杀了朱砂,她为了替她的徒儿报仇,便要对舍迦下手,舍迦也确实差点死在她——”说这段话的时候谢缘觉一直在悄悄扯凌岁寒的袖子,奈何凌岁寒越说越恼怒,竟破天荒地未加理会。谢缘觉发觉自家师君的脸色愈发难看,终是忍不住叫了声:“符离!”
凌岁寒闻言立即噤声,这才注意到九如眼中确实闪过一丝痛色,她低下头又看了看谢缘觉,轻声道歉:“对不住嘛,是我不好,我只是一想起你在杜家河受了那么重的伤……刚刚就实在忍不住了,我不是要故意气你师君的。”
这轻声细语虽只是说给谢缘觉一个人听的,但召媱这样的高手五感敏锐,还是很轻松地捕捉到了这句悄悄话,很诧异地挑起眉毛,显然很意外自家徒儿竟还有这般温柔情态。
她不禁莞尔一笑,道:“接下来的事,便由我来说吧。秦艽虽已离去,但诸天教众此前在洛阳盘踞多时,大肆传教,蛊惑百姓,为祸不浅。只得揽下这桩麻烦事,挨家挨户去破除他们的迷信。当初秦艽为了让洛阳百姓信奉那诸天教圣女,特意研制出一种‘圣水’,服下后能令人沉溺美梦幻境。我对这等毒物不甚了解,索性拉上了九如同行,一道揭穿这‘圣水’的骗局。前不久我们又听说洛阳城郊黄杨村的几个村民得了病也不医治,反倒天天对着那诸天教圣女的画像磕头,我们便暂时先出了城,到那黄杨村看那几个村民。万万没料到恰巧就是在这时,洛阳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谢缘觉闻言垂眸沉思片刻,纠正了召媱话里的一个错误:“那画像里的女子并非诸天教圣女。”
“哦?”召媱奇道,“那是谁?”
谢缘觉缓缓侧首看向九如,目光里情绪复杂。
九如道:“你已知道了?”
谢缘觉点了点头。
在江湖里历练的这两年,让如今的谢缘觉积攒了太多话想与她的师君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而凌岁寒此时心中疑惑既已全部得解,便不再管别的事,直接转移话题,说起正事,语气终于恭敬不少:“实不相瞒,九如*法师,其实我们这次前来寻您,是为了舍迦的病。”随后将她们已探查到的百余年前归一法师的旧事详详细细全说了出来。
九如听罢大惊:“你们确定这是真的?”
谢缘觉将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两本秘籍与归一法师亲笔的遗书都从包袱里取了出来,双手递给九如。
可还不等九如看上一眼,凌岁寒已迫不及待接着道:“我们是觉得,舍迦的身子若要修炼阿鼻刀必定凶险万分,需要您在她身边护持。”
九如不言,看完那封遗书,又将那两本秘籍一页页翻阅。谢缘觉不打扰她,转头把目光投向苏英,轻轻叫了一声:“苏姨。”欢喜地与她说话叙旧。
冷月清辉无声洒落,不知过了多久,九如粗略地翻了一遍两本秘籍。又沉默地看向面前燃烧的火堆,须臾之后轻叹一声:“适才我诊你脉象,若是再练不成菩提心法第九层,怕是你熬不过明年春夏。既然有此机缘,也只能一试。只是此处绝非练功之地,你随我回长生谷吧。”
第238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二)
“熬不过明年春夏”这几个字,凌岁寒心头猛地一颤,此刻别的事都已无关紧要,她恨不能立刻带着谢缘觉赶往长生谷。只是现在天色未明,众人商议后,决定在此处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出发。
召媱自然不会跟着她们同去长生谷,但许久未见自家小徒儿,倒还有点想念,便决定送她们一程,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苏英亦是这般打算。
篝火静静燃烧,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召媱先行出谷回青羽门收拾行李包袱,路上果然碰到官兵盘查。好在昨日她虽也与官兵交过手,但她身法迅捷,官兵只恍惚看了她几眼,未能完全记住她的模样,故而城中并没有她的通缉画像。待收拾完毕,她驾着留在青羽门的马车来到郊外,众人上车后便匆匆上路。
途中谢缘觉忽然想起一事,向九如和召媱询问:“召前辈昨夜说起黄杨村那几个患病的村民,他们的病可都治好了?”
九如没想到她这会儿还惦记着那些不相干的人,摇头叹道:“那本就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但凡是略通医术之人都能诊治。我们多留了些时日,主要是为了破除他们的迷信。”
她并未告诉谢缘觉,其实治好那几个村民后她就想立刻离开,是召媱硬拉着她留了下来,包括之前在洛阳城向百姓们揭穿诸天教的骗局,也是召媱强拽着她做的事。而她本身虽不赞同秦艽的行为,可在她看来世人痴愚自有其因果,她何必强加干涉,多管闲事?偏偏召媱武功高强,言辞又犀利,她实在推拒不得。
谢缘觉闻言沉吟道:“那黄杨村是个怎样的地方?”
九如道:“只是普通村落罢了,你问这作甚?”
谢缘觉道:“想必很穷苦吧?”
“不错,那村子虽然距离东都洛阳不远,但村中大多数人家都甚是穷困。”召媱对自家徒儿最挂念的这个小青梅很感兴趣,插话回答了她的问题,“尤其是近年战乱,村里还活着的百姓本就不多了,幸存的那些村民家里已全都穷得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
谢缘觉颔首道:“那他们信奉诸天教倒也很正常。”
九如奇道:“正常?”
谢缘觉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感慨:“这样的村子,村中必无医馆大夫,纵使洛阳城中应该能找到医馆,可既然他们连饭都吃不起,又哪来的钱寻医问药?信奉诸天教是他们的希望,人活着总要有希望。”
九如若有所思,良久忽问道:“你离开长生谷前,你告诉我你的希望是青史留名,现在可算是如愿了?”
谢缘觉淡淡笑了笑:“这早已不是我现在的愿望。”
九如细细打量她许久,那笑意不似作伪,而是一种真正释然的微笑。短短两年光景,她这徒儿竟似脱胎换骨,这让她不由颇为疑惑:“那你如今所求为何?”
秋风掀起车帘,远处村落隐在群山之间,谢缘觉往外望了望,沉吟道:“师君方才说,那几个村民患的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但凡是略通医术之人都能诊治。若我能写一本医书,让这世间所有百姓都可以看得懂学得会,今后那些小病小痛,他们便能自己采药调理了。”
这就是如今谢缘觉最大的愿望。
九如显然有些惊讶,见她神色无比认真,蹙眉道:“你可知这样的医书,比那些高深医典更难著成?若你练不成菩提心法第九层,你一旦身死……这书怕是难竟全功。”
“起初我也忧心时日无多,因此在赶路期间也总是写画不停。”谢缘觉目光沉静,声音如平湖无波,但在说到此处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还惹得符离和我发了通脾气。后来我才想明白了,我之所以想要完成这样一本医书,起因是与曲师姨有关,那即使我熬不过明年春夏,也定会有后来人帮我续完的,就像麦花开后的小麦,生生不息。”
凌岁寒听不得谢缘觉说什么死不死的话,刚准备开口反驳,可听到最后那句的瞬间,她眼前却莫名浮现出洛阳城中那些朴实的面孔。昨日她的阿鼻刀依然没能敌过千军万马,之所以能成功突围,此时此刻安然地坐着马车在前往长生谷的路上,一来多亏了召媱等人及时接应,二来则更要感谢洛阳城无数百姓的掩护与指路。
又是这些百姓与她们一同抵抗住了千军万马。
九如讶异道:“此事与你曲师姨有何干系?”
谢缘觉反问:“师君知道杜家河吗?”
九如摇了摇头。
谢缘觉不解道:“可我记得师君说过,当年您与曲师姨是在一同行医的?”
“有时同行,有时也会分头行动。她说天下病患太多,若总在一处,救不了更多人……”这是九如毕生最后悔的决定,倘若当年没有听曲莲的话,而是寸步不离地护在曲莲身边,或许……正因如此,这么多年来她才会如此愧疚。
谢缘觉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不住又问道:“曲师姨她当年……究竟是怎么走的?”
其实九如早就告诉过谢缘觉,曲莲是被自己的病人所害。只是其中具体缘由,谢缘觉幼时虽问过一两次,九如总因往事锥心,始终不肯真正回答她。
今日谢缘觉再一次问起这个问题,九如沉默一阵,不知为何居然破天荒地开了口:“杀害小师妹的凶手,乃是一个酒鬼醉汉。那日他来求医时已喝得半醉,偏生要想治好那伤,针灸时需要滴酒不沾,小师妹便让他回去戒酒十二个时辰再来,谁知他当面应下,转头又去喝了几杯。几杯的量不算多,他再来时身上酒气已散,因此小师妹未能察觉,施针为他诊治,直到行针至半,才发觉不对,问他是否又喝过了酒。若是换作寻常大夫,这人必死无疑,可小师妹医术通神,硬是多费了一个时辰,生生把他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稍稍顿了顿,九如的声音已愈来愈沉:“谁知这人非但不知感恩,反倒怪小师妹危言耸听,他明明喝了酒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当时还有不少别的病患在旁等待诊治,小师妹只怕众人听了这浑话,往后也不遵医嘱,误了性命,便破例当众严厉训斥了他几句,而他竟恼羞成怒,对小师妹动了手。”
说到这里,九如面上寒霜尽碎,露出深埋多年的痛楚。
“那人不算真正的江湖人士,却在武馆学过一些拳脚。而小师妹自幼将时间精力都花费在医术上,于武学之道不过略通皮毛。当然,即便如此,倘若是在平时,他也休想伤小师妹分毫。偏那日小师妹为救此人耗尽心力,连抬一抬手都艰难,竟就这般……这般死在了那人的屠刀之下。后来我与二师妹查明此事,二师妹她不仅剜了那凶手的心,就连当时见死不救的看客也一个没留。”
这故事太令人遗憾,马车内外一片死寂,众人都听得又怒又悲,这样禽兽不如的东西,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纵是素来不喜杀戮、也确实从未杀过任何一人的谢缘觉,也觉这恶徒死得太便宜了些。
哪怕他死上千百次,也再换不回曲莲那样的好人。
只不过……当时在场的患者应该大多是寻常百姓,或许有人吓呆了还来不及反应,又或许有人畏惧自保而不敢上前,都算得上是情有可原。谢缘觉理解秦艽悲愤的心情,可那些无辜之人,终究不该赔上性命。
九如静了静,将涌到眼角的泪硬生生压了回去,继续道:“据我所知,那年定山派的山岚道长之所以追杀二师妹到了长生谷,乃是因为二师妹前来长生谷寻我的途中,偶然目睹一个妇人对一名大夫言语不敬,二师妹当场就要了那妇人的命,又恰巧被路过的山岚发现,山岚便要为那陌生妇人报仇。”
“我知道这件事。”谢缘觉听到此处回过神来,轻声开口道,“先前我在赉原城的那段日子,唐依萝曾与我详细说过,后来定山派有派人到案发地查证,得知那妇人是因为女儿病重,她忧心女儿病情,一时情急才对大夫出言不逊。此事那妇人确有过错,但乡邻街坊都说她平日里是个热心肠,性子虽急躁了些,却待人真诚,常常帮衬邻里。”
九如道:“你是想说这个人不该杀?”
谢缘觉与九如说话的语气始终十分恭敬:“徒儿只是觉得,就算是同一个人亦有明暗两面,更何况世上芸芸众生,各有不同。”她顿了顿,竟忽然话锋一转:“师君,我刚才和您提起杜家河,但还未详细与您说明我在杜家河的遭遇。”
随后,谢缘觉遂将在杜家河的所见所闻向九如娓娓道来。
“那天秦师姨说我不是她,我不会不知道她临终前是否有后悔。曲师姨为了那等禽兽不如的恶徒而殒命,确实不值,但我想……”飒飒秋风又来,谢缘觉也再一次望向了车窗外远处天穹,“她既然去过了杜家河那样的地方,见过了杜家河里那样的百姓,至少她不会后悔自己行医济世的初心。”
原来这世间真的还有那么多人记得小师妹,九如心头一震,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欣慰还是悲痛,喃喃道:“纵使这天下处处都是杜家河,又与她有何干系?她原本是不认识那些人的。”
凌岁寒虽也很为曲莲的故事伤心感怀,但猛然听得此言,只觉九如这话无异于否定了曲莲一生的信念,反而更为生气,不由得脱口道:“这不是佛家普度众生的道理吧?”
“她本来也不算是真正出家。”
召媱一直在车厢外驾车,但车厢内的谈话自然没有瞒过她的耳朵,闻言到此倏地冷笑了一声,马鞭在空中甩出个脆响。
“我虽从不信佛,也不喜佛门,但那些真心向佛、真正参透佛法仍持信仰的出家人,我倒是敬重三分。最瞧不上那些心里结了个疙瘩,遇着烦难就跑去出家,往佛门里躲的。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从古至今这种所谓的出家人还这么多呢?这算什么?纯粹就是懦弱躲避。”
说话直接,言辞锋利,嘴上不饶人这点,召媱与凌岁寒师徒倒真是如出一辙。九如听罢却不恼,只是静默片刻,随即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是,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修行浅薄,不算真正的出家人。《金刚经》有云:‘诸和合所为,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放下妄想执念,方能得到自在,我从未做到这一点。”
召媱一愣,听她这般坦然承认,反倒不知如何接话了。
其余人也未再言语,马车内外陷入沉寂,只余马蹄车轮在幽静的山道上留下细碎的声响。
第239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三)
出洛阳城时还是八月,一路行来不觉已至九月初,离鸿洲越来越近,天气也越来越寒冷。
途中偶遇荒郊野岭无处投宿,她们只得在破庙或山洞暂歇,秋风凄凉,纵使生了火堆也难以完全驱散秋夜的寒意。凌岁寒生怕谢缘觉受寒,每夜入睡时总将她揽入自己怀中。九如与苏英倒是不觉有异,毕竟凌岁寒体温与常人不同,有这般人形火炉不用白不用。唯有召媱敏锐瞧出端倪,自家徒儿每次抱着谢缘觉时,身子总是不自觉绷紧几分,眼中还会闪过既忐忑又欣悦的光芒。
这般情状惹得召媱心生好奇,愈发仔细地观察起二人平日的相处。
又过数日,九月十一日的这天,一行人终于抵达鸿洲城,却已是黄昏时分,若要再赶去郊外的长生谷必定要折腾到半夜,众人便决定就近在城中寻家客栈住下歇息。
客栈空房颇多,各自分房安顿下来。翌日天刚亮,凌岁寒梳洗完毕,又打了一盆热水,左手稳稳托着木盆,便走到谢缘觉房门前。她不确定对方是否已醒,正踌躇着要不要出声,屋内谢缘觉瞧见门外隐约人影,试探地问了一声:“符离?”
“是我。”凌岁寒既托着木盆,只能用肩膀推开门,见谢缘觉正坐在床边穿外衣,微微一笑,“你醒了?正好,我打了热水来给你盥洗。”
谢缘觉莞尔:“这么早,辛苦你了。”
“我平时就起这么早,哪有什么辛苦。倒是你,这一路我们虽未长途跋涉,但马车颠簸,你身子肯定也不舒服。好在如今已到鸿洲,待进了长生谷,你便能好好休养了。”话虽如此,凌岁寒心里却清楚,入谷后谢缘觉就该试着修炼阿鼻刀法,这必是凶险万分的难关。思及此处,她耐心候着谢缘觉穿戴整齐,洗漱完毕,才又开口道:“其实这么早来看你,还有一事。”
“何事?”谢缘觉抬眸望来。
凌岁寒伸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一个温润的玉雕观音像,放在她掌心:“送给你的,生辰礼。”
九月十二日,正是她们二人共同的生辰。
缘觉愣了一下,垂眸凝视掌中观音良久,忽而展颜一笑:“你什么时候备下的?我竟完全不知道。”
“这一路我都在琢磨该送你什么生辰礼。”凌岁寒眉眼间带着几分得意,“这月初二那日我们在忘尘庵借宿时,我趁你休息的时候,悄悄向住持求来的,还合你心意吧?”
“我很喜欢。”谢缘觉笑意真切,手指轻抚过温润的玉面,却又道,“可你向来不信这些的?”
“说实话,我确实不信。但那日我听忘尘庵的住持说,观音有三十三法相,而这观音像乃是观音三十三化身中的‘琉璃观音’,护佑的是绝路逢生。”凌岁寒的神色愈发认真起来,握住谢缘觉冰凉的手,目光落在对方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上,“纵是虚妄,我也想求个念想,希望它真的能够护佑你。”
尽管不信神佛,凌岁寒却在心底暗暗立誓,只要舍迦的病能够痊愈,她一定会再回忘尘庵还愿。
谢缘觉心头微热,倏然转过身,一边从包袱里取出一叠画卷,一边道:“我这一路也在想到底该送你什么好,却始终没个主意。这些是从前我在长生谷时为你作的画,你不嫌弃我拿它们来充数吧?”
“怎么会嫌弃?”凌岁寒急忙接过,语气里掩不住雀跃,“这明明是最好的礼物。”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待看清纸上那些连她都有些记不清的轮廓,她眼睛微微有些发红,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也不由哽咽,“这些年……你画了这么多吗?”
“我在长生谷没那么多事情做,闲下来时想你了便忍不住画上几笔。不过……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长大是什么模样,只能始终画你幼时的样子。其实我本来打算路上再为你新绘一幅画算作生辰贺礼的,可惜我最近身子越来越感觉不适,没什么精神提笔了。如果明年这个时候我还……”谢缘觉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但稍稍过了会儿,复又扬起一个温软的笑,“我再给你画张新的吧。”
听到最后一句凌岁寒心口发疼,左手尾指小心翼翼勾住谢缘觉的手指,努力让自己露出笑容:“好,那就算你欠着,明年你病痊愈了再给我画。你向来说话算数的,这次也一定要记得,绝对不能食言哦。”
谢缘觉明白她的意思,但不敢轻许诺言,又不忍见她今日伤心,便只能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问道,“符离,前些年生辰,你都是怎么过的?”
凌岁寒摇摇头:“那时候我家仇未报,还未除服,不能庆贺生辰的。你呢?”她反问道:“你在长生谷都是怎么过生辰的?”
谢缘觉忘了这一茬,略带歉意地轻抚凌岁寒的手指,旋即才温声回答道:“我么……我十五岁还与家里有联系前,家中每年都会送来贺礼。但师君说,生辰乃是喜事,而太过欢喜同样会加重我的病情,我得练静心养气的功夫,最好忘了生辰这回事。那些礼物,都被师君收起来了。其实礼物倒没什么,只是那时常常想……若能出谷好好游玩一日,便是最好的生辰礼了。”
凌岁寒听得皱眉:“你那些年真的就待在长生谷里,一刻也没出去过吗?”
“那倒也不是,偶尔师君出谷采买时,我会随她同行,顺路买些喜欢的衣裳首饰。”谢缘觉语气依然平和,“只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而且来去匆匆,一旦采买完了便得立即回谷。长生谷虽在鸿洲城郊,我却还未好好逛过鸿洲城的街市。”
凌岁寒眼珠转了转,突然正色道:“那你想逛一逛鸿洲城吗?”
谢缘觉微微一怔,继而点点头。
凌岁寒道:“那我们现在就去。”
谢缘觉道:“现在?”
“当然。”凌岁寒眼中闪着光,声音轻快起来,“虽说我也是头回来鸿洲,路也不熟,正好我们一起去探个新鲜。今日是你生辰嘛,就应该尽兴玩一场,把这些年的遗憾都补上。”
谢缘觉被她这番话说得心头微暖,唇角不自觉扬起,终是点头应道:“好。”
待出了房间,来到客栈一楼大堂,其余人都已坐在了桌边用早膳,尹若游抬头瞧了她们一眼,打趣道:“你们再不来,我和重明就该去敲门叫你们了。昨儿你们不是没住一个房间嘛,怎么一起磨蹭到这会儿才出来?”
“啊?”凌岁寒脸颊可疑地红了一下,立刻答道,“我和舍迦说了会儿话,商量待会儿去街上玩,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九如搁下茶盏,沉声道:“长生谷近在咫尺。舍迦,你不随我即刻入谷,还要在外耽搁什么?”
凌岁寒抢先替谢缘觉回答:“前辈肯定知道今天是舍迦生辰,就让她好好玩一玩再入谷吧。反正您刚才也说了长生谷近在咫尺,我们也不差这一天时间。”
谢缘觉一双清澈的眼眸也望向自家师君,眼中带着几分期待。
九如发觉自己现在越发管不了这孩子,只得叹道:“你身子不宜久行,正午前回来。”
颜尹二人在这时互相看了一眼,颜如舜扬唇笑道:“既是你们的生辰,你们两个人玩得开心些吧。我和阿螣在客栈等你们。”
鸿洲城未受战火波及,街市还算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凌岁寒牵着谢缘觉的手穿梭在人群之中,漫无目的随意而行,欣赏城中风光景物,而每经过一个摊位就要停下来与谢缘觉细细挑选物件。
“这簪子好看,你喜欢吗?”过了会儿凌岁寒又停在一处首饰摊前,拿起支白玉兰花簪就往谢缘觉发间比划,而没等对方开口,她已掏出铜钱塞给摊主。
谢缘觉无奈地扶正簪子:“这已是今日你给我买的第三样东西了。”
凌岁寒理直气壮:“十年没给你过生辰,是应该补上。”说着又拽她到隔壁糖铺,要了包桂花糖糕,笑道:“我记得你以前挺喜欢吃这个的?”
“你记得没错。”谢缘觉心弦被触动,心口又泛起微疼,她转过头,指向一家成衣铺道,“我们去那儿看看吧。”
铺内绫罗满架,谢缘觉挑了几件色彩明艳的衣裙,询问凌岁寒可有喜欢的。凌岁寒蓦地想起数月前谢缘觉在净意庵与自己说过的话,现如今自己大仇得报,确实已可以除服,只是这些日子不是奔波赶路就是处理要事,竟一直没顾上置办新衣。
更重要的是,她早已习惯简单打扮,望着谢缘觉手中那些繁复精致的彩衣,不禁迟疑道:“这些年穿惯了素白,这些衣裳……这些衣裳我怎么总感觉穿上挺别扭的。”
既是给凌岁寒送礼,自然该合凌岁寒的心意,谢缘觉想了一想,颔首道:“也是,你为人如冰似玉,皎然洁白,白色的确很适合你。”她目光在衣架间游移,倏然落在一件白底红梅纹的衣裙上,悦然道:“这件如何?符离,你试试这件可好?”
凌岁寒注视着她认真的神色,心头一软,乖乖去里间换了新衣裳。待她又出来时,谢缘觉眼睛微微一亮,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袖:“果然衬你。”
那一刹那儿,看着她明亮水润的眼睛,凌岁寒竟又突然生出吻她的冲动,但碍于店家在侧,凌岁寒身子已倾过去一半,顿时回过神来,只能强行忍了下来,随后看着谢缘觉付过银钱,二人这才走出铺子。凌岁寒单手提着大包小裹,再不能与谢缘觉牵手,却将身子挨得更近些,忽轻声道:“舍迦,今日我很欢喜,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我今日也很欢喜。”可谢缘觉的欢欣只在眼眸闪过,面上笑容仍如往常一般淡若微云,“而今日是你带我出来玩的,要谢也该我谢你。”
“可是……”凌岁寒纠结担忧起来,“可是你如果太过欢喜,不是也和悲伤难过一样,会对你病情不利吗?你现在……”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只要不是大悲大喜,便不会有什么大碍。”谢缘觉说着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凌岁寒,此刻她们身旁周围行人依然很多,然而没有谁将注意力放在陌生人的身上,于是谢缘觉犹豫须臾,忽地倾身在凌岁寒唇边落下一个柔软的吻,“你可以不用忍着。”
她的神色语气依然平静如常,但说完便即刻转身向前走去。
凌岁寒怔在原地,笑意渐渐漫上眼角眉梢,迅速跟上了谢缘觉的脚步。
又过不久,日头已高,临近正午时,谢缘觉便觉有些累了,面上不由显出几分倦色。两人回到客栈,刚踏上二楼走廊,忽闻到一阵饭菜香气从房间中飘出,谢缘觉轻推开半掩的房门,只见屋内黄梨花木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肴,而颜如舜抬首看见她们两人,笑着招手。
“回来得正好,快坐下吃饭。这是我和阿螣借了客栈的厨房做的。”
“我只是帮忙打个下手而已,这些大多数都是重明亲自做的,这面也是重明亲自擀的,加了菌菇和羊肉,清淡滋补,最近秋凉正适合你们暖暖身子。先趁热吃吧,坨了就可惜了。”尹若游一边说一边将那两碗长寿面分别放在凌岁寒和谢缘觉面前。
谢缘觉望着面条上袅袅升起的热气,怔了怔,轻声道:“你们没出门,忙活一上午就是为了做这些?”
凌岁寒虽然动容,却觉她们辛苦:“客栈就有现成的,你们何必费这功夫?”
“那怎么能一样?过生辰就该吃家里的饭。”颜如舜笑道,“而且,你们不就是喜欢我的手艺吗?”
召媱倚在窗边轻笑:“你们这位朋友的手艺确实不错,方才我偷尝了一口,我也很喜欢。”
苏英在这时拎来温好的酒给众人斟满。
“这是果酒。”九如淡淡对谢缘觉道,“你可以稍微喝一点。”
客栈本不是家,但最好的长辈和最好的朋友都凑在了一处,那么自然无处不是家。
众人纷纷围坐到桌边,凌岁寒先低头吃了一口面,热汤顺着喉咙暖到心底,她悄悄看向身旁的谢缘觉,发现对方握着酒杯,也正望向自己,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屋外秋风瑟瑟,屋内却暖意融融,筷子碰着碗碟的轻响与众人的说笑声混在一起,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每个人的面容。
这是凌岁寒与谢缘觉十岁以后最美好的一个生辰。
第240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四)
在鸿洲城过完生辰,次日九月十三,一行人到达城郊长生谷谷口。
“你们也想要进谷?”九如在这时停步回身,目光扫过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三人。
凌岁寒不假思索道:“当然,这之后是舍迦最难熬的日子,我们肯定得陪在她身边。”
九如肃然道:“但你们应该知道,长生谷有一项规矩,除我同意诊治的病患之外,任何人不准踏入谷中半步。”
“我不是你的病患,先前不也在谷中住了许久?”召媱嗤笑道,“你这规矩早就名存实亡,如今倒又拿出来说事?”
这话虽是实话,但无异于火上浇油,谢缘觉连忙打圆场:“师君,符离她也练过阿鼻刀法,对阿鼻刀必然了解。我练功时若有疑难,她在旁也能指点一二。”
九如闻言却不为所动,倏地又转了身,朝一旁无人的林中走去,只抛下一句:“你随我来,我有话与你说。”
秋风掠过树梢,黄叶沙沙作响,似低语,似呜咽,而九如的声音似乎也在这萧瑟秋风中染上几分沉郁:“昨日你身子又不适了,却一直强撑着,是不是?”
谢缘觉一怔,沉默未答。
“我早与你说过,除了悲恸伤怀,欢喜的情绪亦会牵动你的心脉,诱发你病情发作,影响你的身子。你瞒不过我,你昨日发病,正是因为你太过欢喜;而你之所以欢喜,正是因为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她们给你庆贺了生辰。”九如神情愈发严肃,“若让她们入谷与你相伴,期间你难免再生情绪波动。到那时修炼阿鼻刀法的痛楚,叠加旧疾发作之苦——你真以为你自己能承受得了吗?”
谢缘觉明白师君是在担忧自己的性命,虽感其情真,却仍摇头坚持道:“可她们若不在我身边,我必会时常想念记挂,忧虑她们在外的安危,岂不是同样扰我心神?”
九如知晓她这点说得不错,一时竟无言以对,突然冷冷道:“所以你当初就不该认识她们,不该与她们结交。在你出谷时,我便告诫过你,莫要沾染红尘是非,勿与世人过多纠缠,方能做到心如止水、八方不动,你为何偏不听我的话?”
“师君教诲,徒儿自不敢忘。只是此番红尘历练,让徒儿对修行之道有了一些新的体悟。”谢缘觉对九如的敬重始终未改,但心中所思既明,言辞便也坦然不讳,“正如归一法师遗书中所记:‘盖因修行之道,欲证缘觉,必入红尘参透十二因缘;欲得正果,更须亲身经历世间诸般苦厄。一个人如果真的心如止水、八风不动,对万事不曾感受思考,反倒失了感悟大道的机缘。”
她话音稍顿,侧首又将视线转向不远处的同伴们,语气渐柔:“若非在红尘中结识了她们,结识了那许多至情至性的可爱之人,我连菩提心法第八层都突破不了,遑论第九层?”
归一既是净意庵初代住持,论辈分,论修为,皆在九如之上。九如不便直言其非,沉思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归一此言之意,是要你在经历红尘百态后,最终参透‘一切皆空’的真谛?‘诸和合所为,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世间种种皆是虚妄啊。”
谢缘觉道:“可师君那日亲口说过,您并没有做到这一点。”
九如道:“正因如此,所以我希望你能做到这一点。”
“可是星翳灯幻也好,露泡梦电云也罢,它们都并非虚幻。纵使短暂,纵使无常,只要存在过,便是真实。”谢缘觉声音坚定,抬首环视四周草木,微风拂过,枝叶轻摇,“在徒儿看来,这世间万物,无一不真。”
九如怔然,良久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被自己的徒儿驳得哑口无言。
而她们两人谈话期间,凌岁寒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但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谢缘觉的身影,好奇她们在说些什么。这时召媱忽然拍了拍她的肩,也示意她随自己到一旁去。
凌岁寒乖乖跟上,随后疑惑问道:“什么事啊师君?”
召媱唇角含笑:“我待会儿便要走了,临行前有件事要问你。”见徒儿眨着眼睛等下文,又补了句:“你要老实回答我。”
凌岁寒也笑嘻嘻:“我以前也没有什么事骗过师君啊。”
“谢缘觉是你朋友吗?”召媱单刀直入询问。
凌岁寒奇道:“她本来就是我朋友啊。”
“颜如舜和尹若游也是你朋友,可我看得出来,你跟她们的相处,与你跟谢缘觉的相处是很不一样的。”召媱在江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岂会看不明白这些不同之处,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你们当真只是朋友?”
凌岁寒脸上一热,但低声说了实话:“徒儿确实……心仪舍迦……”
召媱并不意外,笑道:“那她对你呢?”
凌岁寒没好意思回答这个问题,然而脸上绽放的笑容让召媱知道了答案。
“这孩子的确招人疼,为人处世心性都比她那个师君不知强多少倍,唔,也比你也强些*,难怪你这么念着她。”听到师君这般夸赞谢缘觉,凌岁寒笑意更深,却冷不防被召媱捏了把脸颊,“不过九如对你的印象似乎很不好,小心她知晓你们的事,怕是不会同意哦。”
“我和舍迦在一起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本来也不需要别人同意。”凌岁寒小声嘟囔,但明白谢缘觉对九如素来尊敬,顿了顿,又认真道,“不过我不会让舍迦为难的。若有阻碍,我自会与她共同面对。”
召媱又笑了:“无妨,到那时你不方便和她吵,你便传消息给我,我替你同她吵。”
“倒不是全为你,谁让九如的性子也太讨人厌,我本来就不喜呢。”在江湖纵横这么多年来,召媱仍是始终不改她张扬不羁的性格,“也不知她那样的人,是怎么养出谢缘觉这么好的徒儿。”
凌岁寒眼中漾开温柔笑意:“因为舍迦从小到大都是这般好啊。”
另一边,九如实在拗不过谢缘觉,只得答应她让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都入谷暂住。于是众人重新聚在一处,互道珍重,召媱与苏英拱手向她们告别,转身离去,身影渐隐于苍茫山色之中。
长生谷中秋意正浓,漫山草木虽染上金黄,却仍掩不住勃勃生机。秋风过处,落叶翩跹,反倒衬得天色愈发明净高远。“如愿”显然甚是喜爱这个地方,在谷中欢快地穿梭,哇哇的叫声回荡在林间。
谢缘觉先带着她们来到自己从前的房间,尽管她离开此处已久,屋内陈设丝毫未改,书案纤尘不染,架上医书杂卷整齐排列,从窗外望去正好能将谷中最胜的景致尽收眼底。
尹若游临窗而立,深深吸了口清冽的山风,叹道:“这里果真是修养心神的绝佳之处。”
谢缘觉道:“除了太清静了些,长生谷哪里都好。”
“如愿”适时地又鸣叫起来,颜如舜笑着伸出手臂让它停驻,展颜道:“反正接下来我们也无事可做,往后你每日练完功,我们便陪你说说话聊聊天,希望到那时你别反觉得我们吵。”
谢缘觉微笑道:“走吧,带你们去挑你们的房间。今日先歇息,待明日……我便想开始修炼阿鼻刀法。”
凌岁寒静立不语。
她一方面希望谢缘觉能早日练成阿鼻刀法,突破菩提心法第九层;另一方面又为此深深不安。
翌日,天清气朗,秋阳高高悬挂天穹,九如已提前在药炉前熬起药汤,缕缕药香弥漫小屋。谢缘觉盘坐榻上,在凌岁寒的指导之下,先照着刀谱练起阿鼻刀法的内功心诀,初时气息流转尚算顺畅,可不过半盏茶工夫,心口骤然如烈火灼烧,且逐渐蔓延至体内五脏六腑,竟比往日病发时更痛上数倍。
这痛楚犹如地狱酷刑加身,谢缘觉终是忍不住痛呼出声,身子一晃便要栽倒下来。幸而凌岁寒一直在旁死死盯着她,登时伸出左臂将她扶住;与此同时九如衣袖一扬,银光连闪,数枚银针已刺入她周身大穴,旋即头也不抬地对颜尹二人道:“药已煎好,劳烦二位端来。”
两个药炉熬着两副汤药,其一乃是谢缘觉平时日常调理身体用的方子;其二则是谢缘觉与凌岁寒、颜如舜初识不久时,为解颜如舜所中阿鼻刀伤之苦,反复研读凌岁寒暂借她的阿鼻刀谱后所配的方子,昨日又经九如稍加改良,药效更佳。
颜如舜动作利落,当即取药过来,小心扶起谢缘觉,将药一勺勺喂下。过得一会儿,谢缘觉体内灼痛才渐渐缓解,但气力愈发虚浮,面色苍白如纸,显然今日再难继续修习刀法。
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眉间忧色更深。她们虽知阿鼻刀法凶险,却未料到谢缘觉对此反应会如此剧烈,倘若每次练功都要经历这样的痛楚,定要坚持下去只怕还是性命难保。凌岁寒是在场唯一真正清楚了解谢缘觉方才究竟经历了怎样煎熬的人,她扶着谢缘觉身体的左手不由微微发颤,一滴清泪已无声滑过脸颊。
谢缘觉缓缓抬首,恰见凌岁寒眼中未干的泪光,她吃力地抬起手臂,替对方拭去眼角的湿润,声音微若游丝:“原来你从前练刀……竟是这般疼……”
“我与你不一样。”凌岁寒挨着她坐下,将那只冰凉的手拢在掌心,勉强笑了笑,“我身子一向好得很好,能忍得住。”
“忍得住……可终究是还是疼的啊……”
谢缘觉终于在这一刻亲身感受到了凌岁寒那些年所承受的痛苦。
不是听闻,不是想象,而是真真切切,刻骨入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