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既未能及时收复河北诸镇,如今便不单单是魏梁二人的事了。”尹若游沉吟道,“只怕河北从此要陷入藩镇割据之局。”
颜如舜苦笑:“这般局面,朝廷与叛军两败俱伤,怕是双方都后悔莫及。”
听到这儿,谢缘觉不知不觉间忽想起在赉原城外叛军营中与秦艽的对话,轻声道:“天下大乱至此,现如今最称心的……恐怕便是秦师姨了。”
颜如舜道:“好在据定山派弟子透露,秦艽上次与他们交手时经脉重创,短期内难以恢复。”
尹若游摇头道:“定山派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迂腐古板。伤了秦艽这等大事,竟不知在江湖上宣扬。秦艽回了诸天教,定会隐瞒伤势。”
炭火噼啪作响,凌岁寒拨弄火钳的左手突然停住,她猛地抬头看向她们:“说起诸天教……这些日子我光顾着舍迦的伤势,竟忘了告诉你们一件要事。”
谢缘觉道:“何事?”
“我在洛阳诸天教的地盘见过春燕。”凌岁寒细细讲述了那日她偶然发现春燕的情景,“原本我还当她是被诸天教给掳去的,打算救她离开,可与她聊了几句,她言语里破绽太多,着实令人生疑。可惜那时我正谋划对付魏恭恩与晁无冥,营救苏姨,无暇深究她究竟意欲何为。”
她顿了顿,继续道:“何况春燕还告诉我了一个秘密,‘落红莲’之毒本是秦艽根据诸天教一种秘术改良研制而成,我便只好与她约定,她给我关于那原始秘术的记载,我则承诺无论今后发生何事,永远不会对她出手,并在危急时救她一次。后来我将那秘术记载交给苏姨,苏姨又把它给了九如法师,临走洛阳前我向法师询问过此事,法师确认那秘术与‘落红莲’之毒确有渊源,在这件事上春燕倒没有骗我。”
这倒是与秦师姨所言对上了。谢缘觉喃喃道:“如此来看,杀死朱砂之人,果然十有八九便是春燕。”
尹若游挑着眉瞧了凌岁寒一眼:“照这般说,你今后还真要兑现承诺保护春燕一次?”
“一诺千金,我答应的事,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倘若她只是要我在秦艽杀她时救她,那我帮她出一次手倒没什么不妥。只是而今想起她与定山派的纠葛,我总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凌岁寒说着又回忆了一会儿,“而除这些之外,还有一桩怪事,那日我见到春燕时,她私下里似乎在悄悄练一门功夫,练功时不住呻吟,似乎很痛苦的模样。”
颜如舜奇道:“听起来倒像是你的阿鼻刀法?”
凌岁寒斩钉截铁道:“但她所练绝不会是阿鼻刀法。所以才令我费解,这世上除阿鼻刀法,还有什么功夫练起来会这般痛苦?”
谢缘觉恍然道:“原来如此。”
凌岁寒道:“什么原来如此?”
谢缘觉道:“秦师姨与我说过,诸天教的诸多秘法秘术皆藏于诸天教信物天佛令之中。而朱砂一死,那天佛令便下落不明。”
凌岁寒道:“你是怀疑春燕所练的功夫,便是那什么天佛令里的毒功?”
“若真如此……”颜如舜望着眼前跳动的烛火,心下颇为春燕感到难过,幽幽一叹,“但愿她大仇得报后,莫要用这邪功伤害无辜。”
秦艽从赉原回到洛阳已是上个月的事了。
彼时洛阳城刚经历一场大变,魏恭恩身死,其子魏赫掌权,与梁未絮兵戎相见。诸天教众人一时惶惶不安,不知前路如何。
就在这人心浮动之际,反倒是春燕主动站了出来,安抚众人:“魏赫忌惮我们的毒术,即便我们曾是梁未絮的盟友,他也不敢轻易对我们下手。眼下我们只需主动向魏赫示好,便能继续在洛阳立足。待教主归来,再请她定夺是否效忠魏赫不迟。”
这番话让诸天教众人稍稍安下心来。阿芒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春燕,笑道:“你们中原人,倒还真是机灵。”
春燕闻言低下头,又变回那副怯怯弱弱的模样,羞赧地抿嘴笑了笑,似乎不敢承受这样的夸赞。
这些日子以来,春燕在教中处处小心讨好,尽管诸天教弟子也都绝非善类,但好歹还算正常人,不像朱砂那般根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渐渐地,她的努力有了成效,教中上下对她的态度越发友善,甚至真把她当做了自己人。
这样的日子太累了。
每时每刻都要察言观色,如履薄冰地活着,实在太累了。
夜深人静时,春燕偶尔会不自觉地怀念起在定山派的时光。那时候,她不必担心说错一句话就招来责骂,更不会因为一个眼神就丢了性命。即使她总是怯生生的模样惹得同门们着急,他们最多也只是叹口气,转头又会为自己的急躁向她道歉。而每当这样的回忆浮上心头,春燕便会狠狠掐一把自己,不,不是这样的,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定山派那些人不过是同情她罢了,不过是可怜她罢了,他们眼底的怜悯背后,藏着的是明晃晃的轻视。
他们何曾真正把她当人看?
在他们眼里,她仅仅是一只误入山门的野燕子,既飞不高,又没什么用处。
凌知白才是他们眼中展翅高云的鸿鹄。
她偏要证明给定山派看,偏要证明给世人看,燕雀如何比不上鸿鹄?
为此,春燕甘愿冒着大险,继续留在诸天教这龙潭虎穴之中周旋。但她的计划始终有一个致命隐患,便是朱砂之死。若让秦艽知晓朱砂是她所杀,她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她只能期盼着,秦艽见到谢缘觉时能立即痛下杀手,以“报仇”之名了结这桩公案。
可惜天不遂人愿,春燕苦涩地发现,老天待她,从来都是这般刻薄。
她的谋划又落了空。
那夜秦艽突然回到洛阳时,已是月上中天。她踏入诸天教驻地的第一件事,便是命手下将春燕押到跟前。春燕跪在青石板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向秦艽那燃烧着仇恨的眼神,心中一惊,顿觉不妙,立刻猜出必是谢缘觉说了什么,让秦艽开始怀疑自己。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又梦见朱砂。”果不其然,秦艽沉默地盯着春燕半晌,开口便提到朱砂的名字,“她说她最近一个人寂寞得很,很想找个人作陪。你告诉我,你想去见圣女吗?”
谁都知道圣女早已身亡,秦艽此言分明是对春燕动了杀心。教中众人不明所以,想到春燕这些日子以来对自己的小心伺候,遂壮着胆子为她求情:“教主,春燕这些日子在我们身边还算乖巧,她——”
“怎么,你们也想和她一起去见圣女吗?!”
相较于朱砂的乖戾暴虐,秦艽平素待下还算宽和,鲜少这般厉色。众人吓得齐刷刷跪倒,院中顿时鸦雀无声。
然则秦艽虽恼怒,却无法像往常那样轻易出手惩戒众人,毕竟她经脉受损一事断断不可让诸天教众人知晓,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看着瑟瑟发抖的春燕:“可想清楚了么?”
“我、我不懂教主的意思……”
春燕声音发颤,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
秦艽坐在一把木椅上,指节轻叩扶手,一声声仿佛催命的更漏:“圣女临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若再给我装糊涂,那便休怪我下手无情。”
春燕脑子乱成一团,冷汗浸透后背。秦艽的杀意如刀锋抵喉,她却实在想不出到底还能编什么样的谎话才能够打消秦艽的怀疑,心知今日难逃一劫,索性把心一横:“禀教主,那夜确实……确实还发生了一桩蹊跷事,只是……”她抬眼瞧了瞧左右。
秦艽冷笑,春燕那三脚猫功夫,在她眼里不过蝼蚁,即便她自己如今功力大损,碾死这等货色也易如反掌。于是她随手一挥,众教徒立即退散。
“若再有半句虚言,我会让你尝尝,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属下不敢。”春燕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仍是低眉顺眼的模样,战战兢兢走到秦艽身侧,似要附耳密报。哪知电光火石间,她双掌骤然翻起,掌心竟泛起一层诡异的紫黑之气,直取秦艽心口!秦艽猝不及防,被这一击打得踉跄后退,脏腑如遭雷殛,一口黑血喷溅在青石板上。
春燕本是抱着与秦艽同归于尽之意,做了这拼死一搏,未料竟能如此轻易得手。她先是一怔,继而狂喜,也顾不得细想其中缘故,转身就往院外飞窜——其实此刻她若再补上一掌,秦艽必死无疑,可这诸天教主积威甚重,比朱砂更令她胆寒,能伤此人已是万幸,她哪敢再作停留?
如此一路奔逃,从星夜沉沉跑到东方既白,直跑到洛阳城郊荒僻处春燕才渐渐停下脚步。晨露沾湿她的衣角,冷风一吹,她惊觉自己浑身正在发抖,回头望去,洛阳城已隐在薄雾之中。诸天教是绝对不能再回,可这天地茫茫,自己又能往何处去呢?
难道真要躲进深山,了此一生?不,我不甘心。春燕下意识仰头望向苍穹,一只飞燕恰掠过她的头顶,展翅往长安方向而去。
春燕心头蓦地一亮——是了!当初她谎称天佛令被颜如舜所盗,秦艽将信将疑,竟是梁未絮出人意料地替她圆了谎。虽不知那位荣安公主究竟为何相助,但这终归是一条生路。
风起,荒草低伏。春燕整了整衣衫,朝着燕子飞去的方向迈开步子。
第217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三)
洛阳一役中计兵败后,梁未絮率部退回长安,原想先与父亲会合再谋后路,不料赉原战场上梁守义亦败于李定烽之手,自此音讯全无,下落不明。她预感大事不妙,当即整顿军务,安抚将士,固守长安城防,果然不出所料,不久之后便传来梁守义伏诛的噩耗。
幸而她早有准备,部众虽惶惶不安,倒也未曾生乱。只是她也心知肚明,这些骄兵悍将虽服她本事,却未必肯真心拥戴一个女子为主。而她图谋在天下,须得及早另谋良策。
是以近来几日梁未絮心力交瘁,几乎夜不能寐,眉目间难见笑意。这夜她忙至星月俱寂,方才得空稍歇,独坐案前自斟自饮,忽闻门边一声轻叹:“这几日,你心里很不好受吧?”
能不经通报直入她内室的,她只给了常萍这个特权。
梁未絮抬眸,唇角浮起多日来第一个真切的笑:“你这是在心疼我?”
在洛阳与这位幼时旧友的重逢,是这段时日里梁未絮唯一的慰藉。而这份久别再会的欣喜之情,甚至让她在重逢当日,即便常萍开口第一件事是求她放过当时重伤昏迷的凌岁寒,她在片刻犹豫过后,仍能为常萍破例应允。
事后梁未絮自然问起常萍与凌岁寒的关系渊源,这才知晓这些年来常萍一直女扮男装栖身于长安无日坊内,且多蒙与她同居无日坊的凌岁寒等人照拂。至此,梁未絮也明白了常萍如今对自己若即若离的缘由,当初长安城破,到处兵荒马乱,常萍独自逃难,这一路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心生怨怼也是人之常情。思及此处,梁未絮心底还泛起那么一丝微弱的歉意,不过这也无妨,既然她还愿留在自己身边,便是记得少时情谊,只要自己真心相待,假以时日,总能重修旧好。
梁未絮暗自思量,这些年来她奋力建功立业,努力做得人上人,其中目的之一,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寻回在意之人,给她安稳富足的生活么?若无权势傍身,如何护得住想护的人?
阿萍向来善解人意,总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果不其然,常萍今日又关心起了她。她微笑着道:“还好。只是有些累而已。”
“你不必骗我。你从小到大,开不开心,我都能看得出来。”常萍缓缓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是因为令尊之事么?”
“是啊,从小到大,只有阿萍你最最了解我。”梁未絮难得放松下来,往常萍肩头靠了靠,想了一想回答她的问题,“算是吧。”
“他毕竟是你父亲……”常萍又叹了一口气,可话音未落,却听梁未絮突然笑出声来。这笑声来得突兀,常萍不由怔住,困惑地望向这位陌生的故友:“你笑什么啊?”
“你以为,我是在为阿父的死伤心?”
“那不然……”
“他一死,他麾下那些不安分的家伙便蠢蠢欲动,这些日子我费尽心思安抚,实在烦心得很。”梁未絮把玩着手中酒盏,语气淡漠,“其实他本就该死,只是死得不是时候。若等到我们彻底夺得天下,等到我全盘接手他的权柄后再死,那该多好,偏偏选在这内忧外患的节骨眼上……”
在常萍面前,梁未絮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与算计,而说完,她便敏锐地感受到身旁之人的身子正一寸寸地变得僵冷。
“吓着你了吗?你放心,我虽算不得善人,却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谁真心待我好,我心里都记着呢。”
“可是令尊他……”常萍迟疑道,“我记得以前令尊待你不算坏?”
梁未絮闻言竟笑出声来,那笑声里还带着几分讥诮:“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其实我很感激我幼时那场大病?”
常萍疑惑道:“为何?那时你病得不轻,每次发作都让我心惊胆战。”
“是不算小病,但也不算是无药可治的疑难绝症,只要肯花钱,要治它不难。那时我阿父尚未跟随魏恭恩发迹,家中确实清贫。可他若真的爱我这个女儿,砸锅卖铁也该凑出诊金才是。自那时起我便明白,在他心里,女儿的性命还抵不过几两银子重要。他是如此,魏恭恩是如此,晁无冥亦是如此,我晓得如何扮乖巧,讨他们欢心,晓得如何替他们分忧解难,做他们手中最锋利的刀,可那不是爱,只是一场交易。所以我感激那场病,它让我早早看透这世间凉薄,但唯有你……”梁未絮掌心覆住了常萍有些僵硬的手背,“阿萍,天下人之中,从始至终唯有你是待我不同的。”
这番话令常萍心头百味杂陈,既感恐惧,又不由泛起一丝心疼。
真可笑,自己居然又心疼起了自己的*仇人。
常萍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那白衣刀客的身影,自从决定报仇以来的这些日子里她总是无比羡慕凌岁寒的快意恩仇,唾弃自己的懦弱犹豫,张了张口,她却终究还是对梁未絮叫出那个幼时的称呼:“阿絮……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仍有许多人拥有慈爱的父母,和睦的亲人,真挚的朋友?”
“或许吧,可这与我何干?”梁未絮随口说完,意识到什么,忽又展颜一笑,“不,我说错话了,是与我有关,你不就是我最好的挚友?阿萍,你该明白,这世间我只在乎你一人。”
后面的话半是真心,半是刻意,梁未絮太清楚如何拿捏常萍的软肋,既要剖白心迹,更要借此化解她们现在的疏离,重拾往日的亲密无间。
一切如她所料,常萍静默片刻,唇角果然浮起一抹似是感动的浅笑,而后缓缓倾身,将她拥入怀中。
梁未絮暗自得意,却未能看见——常萍眼底最后那丝疼惜,已尽数化作寒霜。
于是她拍了拍常萍的后背,正待要继续说些什么,忽听房门被“咚咚咚”轻敲了三下。
“谁?”
“禀公主,适才有一女子夜闯长安城门,自称是公主旧识,有要事求见。”
“我的旧识?她姓甚名谁?”
“燕定天。那女子道她名叫燕定天。”
梁未絮在记忆里搜寻许久也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有个叫燕定天的旧识,不过横竖一见便知,便命人将其带来。然而不多时,当那女子踏入房门,梁未絮无论如何都未想到,出现在自己眼前之人竟会是那个诸天教的春燕。
梁未絮依然端坐原处,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对方身上转了一圈,笑道:“我怎记得,你本不叫这个名字?”
燕定天努力学会不低头,挺起脊背,直视梁未絮的眼睛说话:“这是我自己新改的名字。”
梁未絮挑眉道:“你来找我,总不会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燕定天摇了摇头,先看了常萍一眼。
梁未絮下意识便欲让常萍暂且回避,转念一想,今夜好不容易才与常萍交了心,倘若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而表现出对她不信任的态度,自己今夜这一番功夫岂不是白费?
“有什么话,你直说吧。我这里没有外人。”
燕定天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将酝酿多日的话一字一句道出:“今日前来,一来是为谢公主昔日替我圆谎之恩,二来是提醒公主,秦艽目前已知诸天教圣物天佛令并非颜如舜所盗,她必定对公主亦有猜疑,绝不会再与公主结盟。”
梁未絮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仿佛完全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又如何?诸天教不过区区江湖门派,秦艽若识时务,归顺于我,自有她的好处;若执迷不悟,于我而言,也不过少一枚棋子罢了。”
“是,她只是公主的棋子。”从洛阳到长安的这一路上燕定天已将利害关系思考清楚,这才敢与梁未絮谈判,“但如今梁将军不幸亡于敌手,公主处境想必艰难,手里的每一颗棋子都变得很重要吧?”
梁未絮审视她的目光登时更锐利了几分:“我倒是好奇,如果秦艽知道你骗了她,你又是如何从诸天教全身而退的?”
此事燕定天亦在这一路上反复思量过多次,猜出秦艽当时多半是有伤在身,但她不愿梁未絮小瞧了自己,她不仅要让梁未絮知道她的本事,更要让梁未絮佩服她的本事,便只道:“不敢欺瞒公主,秦艽要寻的天佛令之所以如此重要,皆因诸天教的所有秘术典籍尽藏于其中。而这件诸天教圣物,其实如今,正在我的手中。这些日子我习得那天佛令里的一门武功,名为‘五毒化血掌’,出其不意,才让秦艽不小心着了我的道。”
“五毒化血掌……?”梁未絮越听兴味越浓,突然二话不说,翻掌朝燕定天打去!
她这一掌虽未持刀,使的却是“雷鸣斩”的刀法路数,掌缘如刃,破空时隐隐带起风雷之声,尽管只用三成功力,可掌风所至,案上烛火骤然一暗,烛芯“噼啪”炸开几点火星。
燕定天反应极快,当即运劲于掌,将双掌迎上。梁未絮眼见她掌心在瞬息间泛起一层诡异的紫黑之气,且隐约有腥味散出,不敢硬接,掌势一转,化劈为拂,连换三式虚招试探。
不过三五回合,梁未絮倏然后撤,右手负于身后,心内大惊:方才虽未接触,但掠过那紫黑掌气时,自己的袖口竟传来“嗤嗤”的腐蚀声。
好毒功!
只是这毒功如此霸道,为何秦艽与朱砂似乎都未曾修炼过它?
梁未絮想了一想,试探性地问道:“你功夫倒确实长进不小。那天佛令既记载了此等上乘武学,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夺走此物?”
“天佛令既是诸天教圣物,其中秘籍皆用南逻文字记载。公主即使拿到天佛令,一时半刻也难以寻到通晓南逻文字之人;即使寻到通晓南逻文字之人,又怎能确保那人一定不会欺骗公主?”
“那我为什么就能确保你一定不会欺骗我?”
“因为——我与诸天教有血海深仇。”这是一句实话,因此燕定天说得毫不犹豫,“我需要借助公主之力为我报仇雪恨,作为交易,我愿意为公主做任何事。”
梁未絮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那日我为何替你圆谎吗?”
燕定天愣了一下,这个疑问确实在她心头萦绕多时,始终未能参透。
“朱砂绝不可能是谢缘觉杀的。可她莫名其妙死在长安,你是最有嫌疑的凶手。那时我看在你在秦艽跟前唯唯诺诺的模样,便对你生出极大的兴趣。”梁未絮笑着看她,那是一种看同类才有的眼神,“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不过,只杀一个秦艽算什么报仇,不如我助你登上诸天教主的宝座,让那些曾经轻视你的人,今后统统跪伏在你脚下,你可愿意?”
燕定天只觉心口一烫,似有一簇火苗窜起,转瞬间已成燎原之势。
而那灼烧着她五脏六腑的,分明是名为“野心”的烈焰。
“愿为荣安公主效力!”
梁未絮对此十分满意。
秦艽实力虽强,但此人心思诡谲难测,且作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毒术大家,也算是武林宗师级别的人物,绝不可能真正对自己俯首称臣,与之周旋终究是桩麻烦事。倒不如燕定天所求所想一目了然,自然更好掌控拿捏。
何况燕定天适才有一点说得不错,梁守义既死,自己如今处境艰难,急需笼络更多江湖势力为己所用。只可惜仅一个燕定天远远不够,纵使日后能借她之手收服诸天教也仍是杯水车薪。
显然,眼下最要紧的目标,还得是:
——藏海楼。
第218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四)
早在叛军占领长安城之初,梁未絮遂派使者给沈盏送了一封信,欲与藏海楼结盟合作,然则藏海楼素来保持中立,婉拒也在意料之中。彼时梁未絮并未放在心上,她志在天下,江湖门派不过沧海一粟,只要藏海楼不与她为敌,她也无意平添仇家。
偏偏如今局势骤变,梁守义身死,旧部各怀心思,大崇朝廷又对长安虎视眈眈,若要与魏赫、与大崇朝廷相抗衡,非得聚拢整个江湖势力不可。
不错,一两个门派无济于事,至少也得要大半个武林的相助。
这念头看似异想天开,却不是全无可能。藏海楼掌握着江湖各派与各大高手的隐秘,若能借其助力,以这些把柄威胁利诱,何愁不能令江湖群豪俯首?
因此,梁未絮决定先礼后兵,再度修书一封,言辞恳切,邀沈盏共谋大业,却仍被沈盏原封不动退回。梁未絮不再迟疑,当即调派重兵将藏海楼围得水泄不通,楼中之人是插翅也难飞,而藏海楼储藏的粮食终有耗尽之日,到那时,不怕她们不低头。
谁知燕定天刚到长安的第二日,听闻此事,又立刻求见了梁未絮,直言此举不妥。
“藏海楼机关遍布,强攻绝非上策。”梁未絮淡淡道,“围而不攻,方是良计,如何不妥?”
“我不是质疑公主的谋划,只是……”燕定天踌躇道,“我听闻藏海楼地下暗藏密道,四通八达,可直抵长安内外。这些日子,说不定早有弟子借地道出入,暗中运粮。”
梁未絮奇道:“你怎知藏海楼有密道?”
燕定天愈发犹豫。
当年诸天教派抵玉潜入藏海楼卧底,曾允许她们偶尔书信往来联系。然则因她二人分别时尚未识字,便以图画代替文字,这反倒方便了她们能在画中暗藏一些只有彼此才懂的暗号。譬如抵玉初到藏海楼的半年间,便曾在画中暗示她已探得楼中数条密道——只要阿燕能够逃出诸天教,她便立刻设法从楼中脱身。
只是密道具体方位,抵玉始终未能言明。其实纵使她想说,这般精细的地图也难以单凭孩童的涂鸦传达而不被察觉。
为取信于梁未絮,燕定天只得将幼年旧事和盘托出,唯独隐去了抵玉的名字。
“原来这就是你与诸天教的仇怨由来。”梁未絮微微颌首,却又追问道,“你那妹妹叫什么名字?”
“她与我是双生子,也姓舒,名唤舒鹊,后来入了藏海楼便改了名,至于究竟改成了什么名……我也不知道。”
世间双生子大多容貌相同,偏生舒燕与舒鹊是极少数的特例,虽是同年同月同日从同一个娘肚子里降生,却自幼生得截然不同。按理而言梁未絮不会想到这等罕事,若真要追查舒鹊身份,她必会去寻找藏海楼中与燕定天容貌相似的女子。
燕定天不自觉地仍替舒鹊担忧,生怕她卷入险境。
可转念之间,一股怨愤又猛然涌上燕定天心头——凭什么?凭什么我还要为她着想?她既已逃出藏海楼,得到了自由,却完全不肯来寻我,甚至连只言片语都吝于相告,我在她心里到底算是什么?
怎么会连阿鹊也不爱我了……
不,不会,这绝对不会的,阿鹊必定还是爱着我、记挂着我,只是藏海楼将她逼得太紧,或是使了什么手段才让她不敢来寻我。
总之这一切都是藏海楼的错。
于是在如今燕定天的心中,诸天教当属首恶,藏海楼与定山派并列为次。
它们都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
正当她脑海中闪过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之际,梁未絮也沉思有顷,忽然问道:“你之前说天佛令中藏有诸天教的各种秘术典籍,那可有记载什么难解的剧毒方子?”
燕定天一愣,旋即猜出梁未絮的打算,兴奋地点了点头。
两日后,藏海楼内春意正浓,柳枝轻拂,新花初绽,一池春水映着细碎日光,沈盏斜倚在软榻上,听着乐师抚筝弄弦。近来长安城仍是动荡不安,藏海楼外更有重兵围守,她虽暂时无法出门,但好在乱起之前,她早已将几位乐师养在楼中,纵使外头天翻地覆,也断不能误了她听曲的雅兴。
更何况,前些日子潜伏在外的藏海楼弟子传来情报,道朝廷近来已与邻国朔勒结盟,欲借朔勒兵马共剿叛军。她暗自盘算,这般情势下,朝廷收复长安想必指日可待。
哪知她正悠然品着曲中韵味,忽见几名手下匆匆而来,神色甚是惶急。
沈盏抬手止了乐声,待乐师退下后,才懒懒地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楼主,楼中好些姊妹兄弟刚才突然都中毒了!”
藏海楼耳目灵通,不多时便查明,是外出采买的弟子从街上带回的吃食被人动了手脚。所幸梁未絮意在胁迫而非杀人,下的自然不是致命剧毒,却也能叫人浑身剧痛,瘫软在床,连声呻吟:“梁……梁未絮的人怎会知道我们去哪儿采……采买……”
“她不必知道。”前去查探的弟子面色凝重,“长安城街市上所有店铺的饮食,怕是都已经被她下了毒。无论我们去哪家采买,都一样逃不过……”
“啊?那城中那些百姓不是也……”
藏海楼弟子素来冷心冷性,行事只问利害,从不以侠义自居。可那几个刚从街上回来的弟子想起满城百姓哀嚎翻滚的惨状,仍是不由得惊讶,这梁未絮的手段,未免太狠毒了些。
“这事还是有蹊跷。”依然有许多人感到不解,“梁未絮怎么就笃定我们会去街上采买?她既派重兵围了藏海楼,在她看来,我们应该被困在此处出不去才是。”
余磬瞥了沈盏一眼,心中生起一个大胆的猜测,却不好当众言明。
“梁未絮这般狗急跳墙,正说明她已是强弩之末,要收拾她也不难。”沈盏还是那般云淡风轻,令藏海楼众弟子悬着的心放下来,“先好生照料中毒的姊妹弟兄,稍后我自有安排。”
言罢,她遂离开弟子居所,沿着□□缓步而行,只命余磬与宁氏姊妹跟随,待远离众人,方再度开口,向余磬问道:“方才你欲言又止,是心中已有怀疑之人?”
“除了抵玉,还有谁知晓楼中密道?”余磬眼中怒火难掩,当初少主未杀抵玉,她便极力反对,现如今果然酿成大祸。
“可是……玉总管她……不,抵玉她……”宁氏姊妹虽亦恨抵玉背叛,但念及旧情,仍忍不住小心翼翼为她辩解,“若果真是她泄密,梁未絮岂会不知密道方位?”
“知道方位又如何?”余磬冷笑道,“藏海楼机关重重,管他正门密道,梁未絮都绝不敢轻犯,才会想出这条毒计。”
“但我若是梁未絮,一旦得知密道具体所在,又下毒得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炸毁密道出口,将我等彻底困死楼中。既然如今密道位置并未真正暴露,便不应是抵玉泄密。”沈盏说着顿了顿,倏然轻笑一声,那笑容意味难明,“况且,你们莫忘了,抵玉素有过目不忘之能,这些年来藏海楼掌握的江湖机密,除了楼中书册所载,亦尽数记在她脑中。假若她确实投靠了梁未絮,梁未絮又何必非要与我们合作?”
余磬相信少主的判断,却始终对抵玉怨恨颇深:“可她听命诸天教那么多年,难保不会在昔日向外透露过本楼机密,让梁未絮探得蛛丝马迹。”
这一次沈盏未再反驳,只道:“当务之急,是化解眼前危机。”
藏海楼遇事,素来先由众弟子各抒己见,商议对策,末了沈盏再下命令。于是宁初晴立刻道:“我和阿雪这就去把梁未絮绑了来,还愁她不给我们解药?”
沈盏笑道:“梁未絮乃晁无冥亲传弟子,一手雷鸣斩已尽得晁无冥真传,武功不容小觑。”
宁暮雪不服气,即使面对楼主也忍不住小声嘀咕:“可我和阿晴刀剑合璧,我不信这世上有我们赢不过的人。”
“纵然你们联手能胜过她,”沈盏还是只轻声笑笑,“她既设下此局,岂会不防着我们擒人取药?此刻必已备下天罗地网,只等请君入瓮。”
楼主既这般说,宁氏姊妹只得悻悻作罢,暂且收起与梁未絮动手的念头。
余磬则思索道:“不如我们先假意应承梁未絮,骗得解药再说。待解了燃眉之急,以少主的智慧,还想不出一条妙计送她见阎王吗?”
最后一句话并非奉承,而是发自肺腑的信任。沈盏也坦然接受这份赞誉,要设计除掉梁未絮确实不难,只不过……
“任何计策都需要时间部署。”沈盏沉吟道,“如若假意合作,势必要先交出楼中机密。如此一来,哪怕我们日后杀了梁未絮,这些秘密一旦流散,我藏海楼基业便毁于一旦。”
此言甚是,余磬心忖果然还得是少主思虑周全。但她一时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将目光投向沈盏,眼中带着询问。
“我们走。”沈盏只道出这三个字。
“走?”
“不错,继续困守楼中,犹如瓮中之鳖,难与梁未絮抗衡。唯有离开藏海楼,离开长安,向朝廷献计,方能卷土重来,彻底铲除梁贼。但藏海楼不能无人镇守,须得留下一批弟子操控机关,阻挡梁未絮的兵马。楼中以前的存粮,足够留守之人支撑些时日。”
而余下的话,不必她再说,谁都明白:留下之人,无异死士,生路渺茫;至于那些中毒的姊妹兄弟,恐怕也等不到她们带回解药的那天了。
沈盏第一次皱起眉头。
聪明人本该无情,只权衡利弊。
可无情之人亦有心。
留下来的弟子必须是最忠于她的心腹,而她偏偏要让这些最忠心的人去送死。
这也是算无遗策的沈盏第一次尝到后悔的滋味。她原以为只要她永远保持中立,手握筹码,任凭天下风云变幻,无论如何也波及不到藏海楼,可今日之局,竟是她第一次失算吗?
几声喜鹊啼鸣,忽地打断沈盏的思绪,她抬眸望去,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抵玉从前的住处。
抵玉离开藏海楼已有数月,此处无人洒扫,尘埃悄然覆地。
余磬长叹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少主您的安危与我们藏海楼的基业比什么都重要。待我们杀回来之后,再与梁未絮清算不迟。”
“你们传令下去,先命众人收拾准备。”沈盏望着枝头的喜鹊道,“离开长安前,我还需出楼见一个人。”
自长安陷落,藏海楼附近便时常出现一个陌生女子徘徊。她行踪虽隐秘,却逃不过楼中暗哨的眼睛,他们察觉到不妥,悄悄绘下此人的画像呈给楼主,别人不识得这女子,沈盏却记得这画中女子的相貌正是当初她请尹若游给抵玉易容的相貌。
在长安大乱后,抵玉反而又回了长安。
这也是为何今日余磬一心认定是抵玉泄密的原因。
“少主,”余磬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语气流露出明显的不赞同,“您该不会是要去见抵玉吧?”
第219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五)
沈盏行事向来不容他人置喙。
她的易容之术虽不及尹若游那般出神入化,但骗过不相熟的人已绰绰有余,便略作乔装,扮作寻常民妇的模样,自藏海楼的地道悄然离开,步入长安街头。
往些年沈盏出行,不是轿辇便是马车,何曾徒步走过这般尘土飞扬的崎岖路面?沿街所见,尽是中毒百姓的凄厉哀嚎。
沈盏素来不将这些平民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世间众生各有命数,旁人的命运又与她有何干系?可今日亲眼所见,终究与从前手下递来的冷冰冰的情报资料不同。那些扭曲的面容、痛苦的呻吟,莫名让她想起楼中那些同样中毒、注定要被当做弃子舍弃的姊妹兄弟,她心头不知为何忽泛起一丝异样的波澜。
但她并未停步,继续往前而行,不一会儿转过街角,一家简陋的饭铺门前,几个中毒的百姓正痛得满地打滚。一名素衣女子蹲在他们身旁,一边皱着眉把脉一边安慰:“你们莫急,我去找找这附近哪里有大夫。”
沈盏在那女子身后静立良久,方轻声开口:“不必白费功夫。这毒,寻常大夫必定解不了。”
沈盏虽易了容貌,声音却未改变。那女子闻言浑身一僵,登时回过头来,正对上沈盏那双如江海般深邃不见底的眼睛。
“楼……楼主?”
“换个地方说话。”沈盏转身走向僻静处。
抵玉连忙跟上,迟疑片刻才低声道:“楼主,您、您怎么会来这里?”
“这话该我问你。”沈盏语气里有一丝隐约的冷意,“当初我请尹若游替你易容,也让她交代过你,从此你与藏海楼再无瓜葛,天高海阔任你去,唯独不得留在长安,更不可暴露身份——难道她没告诉你么?”
“属下,不,我不敢违抗楼主命令。”亲耳从沈盏口中听到“再无瓜葛”这四个字,还是让抵玉的心隐隐作痛,“只是去岁长安城破,我听说定山派以掌门凌虚为首率领许多弟子都来了长安救护百姓……我怕我姐姐她也……”
“你还不了解定山派?来长安救人就是赴死,他们不会让年轻一辈的弟子跟着送命。”沈盏道,“你如今已在长安待了这么久,想必已查清死者中没有你姐姐,为何还不走?”
藏海楼虽号称网罗通晓天下消息,但燕定天刚来长安不到两日,加之目前藏海楼又正值多事之秋,有自己的难关未解,是以燕定天投靠梁未絮一事,暂时连沈盏都尚未得到风声。
抵玉欲言又止半晌,终是下定决心说出那句真心话:“我担心楼主的安危。”
沈盏又轻笑了一声,这次的笑声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讥诮,不知究竟是在笑谁,忽在一面青砖墙前驻足停步,转过身直视抵玉,神情语气都变得异常严肃:“倘若当初诸天教拿你姐姐的性命要挟,要你暗算杀于我,你——到底会选谁?”
这个问题在曾经的那些年里,抵玉也无数次地思考过,可每每念头刚起,便如凌迟一般痛得她不敢深想。好在这种事尚未发生,诸天教不过是要些大崇的江湖情报,还未逼她加害楼主。
她承认自己太过懦弱,始终是在逃避。
未至眼前的劫难,便当作不存在,这般自欺欺人地活了下去。
然而此时此刻,沈盏的目光如利刃,显然是逼着她回答这个问题,那凌迟般的感觉又一次向她袭来。她沉默良久,才张了张口:“我幼时家贫,阿父常年在外做活,只有年关才能回家与我们团聚。可惜那年世道不太平,他在归家路上遭遇了劫匪,就此没了性命……阿母得知噩耗后,为求生计,只得带着我与阿燕离开我们自小居住的东莎村,去长安城郊一处小镇投奔亲戚。那镇名叫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据阿母说,早年在那亲戚落魄时,我们家曾接济过他,如今他也理应帮衬帮衬我们的。谁知千里迢迢寻去,那家人非但闭门不纳,还将我们羞辱一番,阿母这一路奔波本就积劳成疾,经这一气,竟也撒手人寰……为安葬母亲,也为了我们自己能活下去,我们姐妹只得沿街乞讨。我自幼嗓子便不错,从前母亲和阿燕最爱听我唱那些乡野小调,我索性乞讨时也唱着,只盼望能多讨几个铜板,而那日恰被路过的诸天教前教主悉难兹与圣女珂吉丹听到,于是后来……后来就有了诸天教所安排的,我与楼主您的‘巧遇’……”
“这些事,我早已知道。你如今说它是何意?”
确实,早在决定带当时还名唤为舒鹊的抵玉回藏海楼时,沈韶烟便派人细细查过舒鹊的身世来历,除了诸天教那一节故事以外,当时藏海楼所查到的与今日抵玉所说的分毫不差。
正因如此,悉难兹随便毒杀了一个与舒家姐妹年纪相仿的小乞儿,伪造病症,令其死状与舒母相似,仿佛皆是病故而亡,再将她的尸首冒充作舒鹊的姐姐舒燕,竟也真骗过了沈韶烟和沈盏母女的眼睛——藏海楼对江湖里的各种大人物了如指掌,却从来不把寻常百姓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小小乞儿,这反而令诸天教钻了空子。
“这些事您都知晓,可这些事您并不曾亲身亲历过,您可能不明白对于阿燕对我的意义……父亲走了,母亲也走了,只有我和阿燕相依为命,那段我最痛苦的日子里,只有我与阿燕能相互给彼此慰藉。而楼主您不同,您给了我全新的生命,全新的人生,您对我是另一种意义……”抵玉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落下来,“我没法选……对不起楼主,我真的没法选……”
沈盏望着她滚落的泪水,眸中依旧平静:“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抵玉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茫然地抬眼望向沈盏。
“这么多年,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向我坦白。我不需要你选择,我可以帮你救人。但你始终在怕我。”后面那句话沈盏说得极其肯定,她一双慧眼向来能看透人心,却终究难窥那隐藏在人心深处那百转千回的曲折,顿了顿接着道,“你在怕我什么?这些年来,我待你还不够好么?”
“我们的相遇本就是一场阴谋,我知道楼主您最厌恶被人算计……”
“你不一样。”沈盏打断道,“你难道不明白,你在我心里,从来都与旁人不同?”
抵玉显然被这句话惊到,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再度沉默下来,似是不敢再看沈盏的眼睛,仓皇将视线移向别处——几个中毒的百姓正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其中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少女,正痛苦地蜷缩着身子,却仍挣扎着向前爬行。
“我……我不明白……”她的声音颤抖着道,“当年我和阿燕也是这般沿街乞讨,每一次在街上看到这些乞丐,我总会觉得我与他们其实没什么分别……如果没有那场阴谋,我与他们本就没什么分别……”
听出抵玉话里的自卑,沈盏心底一震。
从前长安尚太平年时,她偶尔出楼闲游,街上乞儿的讨要声不绝于耳,她却从未正眼将他们瞧过。此刻,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随着抵玉,落在那艰难爬行的少女身上,稍一沉吟,缓步上前蹲下身问道:“你怎么会中毒?”
梁未絮派人把毒药下到城中各家食铺的食物里,这少女既是个乞丐,又是从何处吃了那些毒物?
那少女眼神涣散,也相当迷茫的模样:“我只是……只是刚才吃了几口在地上捡的点心,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攥住沈盏的衣角,手指因剧痛而痉挛:“姐姐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帮、帮我一个忙……去东和坊的土地庙,我妹妹住在那里,求你告诉她地上的吃食万万碰不得了……”说着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个破旧的钱袋:“我以前讨的钱,还有母亲的遗物,全都……全都在这里了,求你给、给她……”
其实这少女与这素不相识的妇人不过初见,连对方名姓都不知晓,更不敢深想对方是否会私吞了这钱袋。但此刻她命悬一线,沈盏是唯一主动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关心她为何中毒的人,她只能抓住这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盼望对方大发善心。
若在以往,沈盏绝不会理会这陌生人的闲事,给自己平添麻烦,可这会儿她心头莫名一软,回头瞥了抵玉一眼,再面向那乞儿少女,竟点点头道一声:“好。”
少女苍白的唇角刚浮起一丝笑意,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一个乞儿哪来这许多铜钱?必是偷来的赃物,还不速速交公!”
沈盏与抵玉转过头,见一名叛军官兵装束的汉子大步逼近,不由分说便夺过沈盏手中的钱袋。
沈盏的功夫虽非顶尖,对付一个叛军官兵却不在话下。只是她现在一身粗布衣衫,扮作寻常妇人,若贸然出手,惊动了梁未絮的眼线,怕是再难带着藏海楼弟子安然离开长安。
她生平头一遭选择忍气吞声,稍稍思索片刻,想起那少女适才所言那钱袋装着的不止几个铜板,还有少女亡母的遗物,这令她也不由念及自己的母亲,深知此物的重要,是以解下自己的荷包递去:“军爷行个方便,这个给您,那钱袋还我可好?”
尽管沈盏心知这官兵贪得无厌,此举多半要赔了夫人又折兵,但形势所迫,她也只能赌这一着。
那荷包绣工精巧,鼓鼓囊囊的份量让叛军眼前一亮。果然,他一把夺过荷包,却将破钱袋攥得更紧:“呵,瞧你这寒酸打扮,倒藏着这许多银钱?怕不是跟这小乞丐合伙行窃的吧?”
他立刻伸手就往沈盏身上摸去,想再搜刮些值钱物件。
沈盏二十多年来何曾受过这等侮辱,脸色顿时铁青。可她此刻只是个“寻常妇人”,一个“普通百姓”,纵有武功也无法施展——这可不正是民间所有普通人的处境?
她正暗自盘算,如何将这兵痞引到无人处再了结他,忽听地上那少女气若游丝道:“我……我这儿还有几锭银子……”
“哦?几锭银子?我就说果然是偷来的赃物!”那官兵两眼放光,当即丢下沈盏,朝少女扑去。少女艰难地抬手探入怀中,待那官兵蹲到跟前时,突然拼尽全身力气,攥着方才在地上摸到的尖石,狠狠砸向他的额头!
“啊!”官兵一声惨叫,额角鲜血直流,抓着钱袋荷包的手也不由得一松。而少女右手继续用尖石猛砸,左手则迅速捡起钱袋荷包抛向沈盏。
最后望向沈盏的那一眼,她眼中满是哀戚与恳求。
“求……”
沈盏不等她说完,已然知她用意,接住钱袋,一把拽过抵玉转身便走。身后传来那官兵暴怒的吼叫,原来待他反应过来,他忍着额头剧痛,一把抽出腰间长刀,已砍下那少女的脑袋!
幸而沈盏与抵玉足下发力,双双施展起轻身功夫,转瞬间已离开了那官兵的视线范围。
半炷香时间后,二人确认已甩开追兵,这才在一株垂柳下停住脚步。
“她叫什么名字?”沈盏回望身后一片死气沉沉的长安街巷。
“啊?”抵玉心里正自难过,听见楼主问话,愣了一愣,遂立即回答,“属下不知道……”
“你自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藏海楼对江湖里的各种大人物了如指掌,却从来不把寻常百姓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小小乞儿。
她竟不知道*她的名字……
沈盏神色几经变幻,终是将那钱袋递与抵玉:“去她说过的地方,寻一寻她的妹妹。”
抵玉垂首应是。
哪知除了那钱袋,沈盏随后又从怀中取出一枚鱼形玉佩,轻轻放在抵玉掌心。抵玉见状大惊:“这、这不是老楼主留给您的……”
沈盏颔首道:“去找余婆婆,将此物给她看。”
抵玉困惑道:“何时去找?”
“时候到了,你自会明白。”
沈盏理了理衣襟,不再多言,举步欲行,抵玉仍下意识要跟在她身后。
“你不必再跟随了,照我吩咐行事便是。”
残阳将尽时,沈盏终于回到藏海楼,檐下灯笼早已点亮,余磬等人等到万分焦急,见她身影缓缓从密道出现,才总算放下悬着的心,询问楼主她们是否要趁夜启程。
岂料沈盏又坐到池塘边的软榻上,抬手揉了揉眉心:“不用再走了。”
余磬愕然:“不走了?”
“我会送你们走的。”沈盏幽幽地道,“至于我……自有去处。”
第220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六)
日落月升,夜空的星星仿佛棋盘上交错的棋子。沈盏独自走进藏海楼祠堂,在母亲灵前静立良久,燃起一炷清香,忽闻木门“咚咚咚”轻响三声,传来一个略带沧桑的声音:“少主。”
余磬始终不知沈盏突然改变计划的缘由,心头总萦绕着隐隐不安,终究还是寻了过来,欲要再劝一劝沈盏。
沈盏允她入内,可不待她说话,已先开口道:“此事我意已决。婆婆若还认我这个楼主,便听我命令行事。”
这话封住了所有劝说的余地,余磬无奈,只得转而道:“属下不敢违抗少主命令,只是想知道,今日少主见过抵玉后便突然改弦更张,可是因为她的缘故?”
“一半是为她。”或许是身处在母亲祠堂的缘故,沈盏整个人的感觉都变得温柔许多,她略作停顿,竟愿意解释,“从前我总不明白,抵玉究竟在怕我什么。今日与她一席话后,忽然明了,她怕我原来是应当的。我本以为这些年来待她已足够好,但如今细想来……其实我的目光从未真正落到她的身上。”
然而余磬完全没有听懂沈盏的解释,只觉少主定是又被抵玉蛊惑,她甚是不悦,却不好说责备的话,皱着眉头道:“那另一半原因是?”
“另一半原因……”沈盏的目光仍凝在灵位“沈韶烟”三个篆字上,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是因为母亲。”
“楼主?”余磬神色变了变,语气也带了几分怅然,“此事与楼主有何关联?”
沈盏道:“我答应过母亲,要护好藏海楼。”
余磬道:“按少主原先的布置,留部分弟子镇守楼中,操控机关,亦能护好藏海楼。”
沈盏道:“婆婆认为,藏海楼仅是我们所在的这座楼阁吗?”
余磬道:“自然不全是。最重要的,当然还是我们楼中掌握的情报。”
沈盏道:“或许是吧。可倘若无人,又由谁来查证这些情报?”
余磬无言以对,默然良久,躬身道:“那属下敢问,楼主现在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还记得母亲留给我的那枚青鱼玉佩吗?不久自会有人持它寻你。”沈盏仍然把话说得云里雾里,让余磬听得茫然不解,但平静的话音落下,再无转圜余地,“夜深了,你该带人走了。”
天色渐明,晨光透过云层洒在藏海楼的飞檐翘角上,经过一夜调度,大多数弟子已在余磬的率领下通过地下密道有条不紊地离开,如今尚留在楼中的人不多,却个个都是精锐。
因此,这些人原本也都是沈盏选定的死士,对沈盏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沈盏又坐在了那方池塘边的红花树下,吹来的晨风拂起她鬓边的发丝,她在风中缓缓扫过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忽然轻声问道:“可知我要你们做什么?”
“楼主筹谋,非我等所能揣度。”众人摇摇头,却极坚定地道,“但藏海楼上下,唯楼主之命是从。”
沈盏闻言轻笑,眼底却无甚笑意:“就这么听我的话?”
庭院里一时静默无声,这些留下的弟子尚不知昨夜计划有变,只道此番留下必是凶多吉少,要说丝毫不怕死那是假的,但竟无一人想过违抗楼主的命令。是以他们彼此互相瞧了几眼,遂齐齐抱拳:“藏海楼以交易立世。楼主厚待我等多年,自当以命相报。”
沈盏生在藏海楼,长在藏海楼,与楼中众弟子也算是朝夕相处多年。然而她自幼便听母亲告诫,人心易变,对任何人与事都须保持警惕。这些年来她从未对除了余磬与抵玉以及宁氏姊妹以外的人付出完全的信任,而后来抵玉的细作身份暴露,更是印证了母亲所言非虚。
所以此刻听着众人的回答,沈盏唇角微扬,十分满意。很好,这才是藏海楼该有的规矩,不讲虚情,只论实利。
她予他们锦衣玉食,他们报以她忠心不二。
而她,也定会做藏海楼最称职的楼主。
于是旋即,沈盏将后续计划告诉他们知晓,众人听罢纷纷脸色大变,刚开口似想要说些什么,沈盏顿时抬手止了他们的疑问,肃然道:“记住你们刚才说的话,既要效忠于我,便该遵我号令。”
“是,楼主,属下们明白。”
众人在楼中布置好一切,其中两名弟子遂持书信走出藏海楼大门,将那封信递与门外叛军:“此乃我们楼主致梁未絮的亲笔信,烦请转交。”
不到小半个时辰,梁未絮便匆匆赶赶城北逍遥坊,望着坊中央那座如七星拱月般耸立的巍峨高楼,她稍稍犹豫须臾,在众官兵的前簇后拥下迈步进入楼内,见沈盏立于池畔,正欲拱手寒暄。
“我的人中毒已两日,怕是没心思听梁娘子客套。”沈盏淡淡截住话头,“不如直接说正事。”
“好,沈楼主果然爽快人。”梁未絮展颜一笑,“其实我素来仰慕沈楼主本事,本就不愿与您为敌。只要沈楼主愿与我共谋大业,不但解药我双手奉上,待今后我夺得这天下,更会让藏海楼与我梁氏江山千秋共存,成为真正永永远远的天下第一楼。”
沈盏无意听她画饼,只道:“千秋大业太过遥远,梁娘子还是先把解药给我为好。”
“倒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素闻沈楼主智谋过人,才不得不多个心眼。”梁未絮眼中闪过犹疑,“若我交出解药,沈楼主翻脸不认,又当如何?”
“巧了,我也担心先交出情报,梁娘子却不肯给我解药。”沈盏轻笑,“你我互不信任,彼此猜忌,这买卖还怎么做?”
“我当然不会反悔,能与贵楼合作是我的荣幸,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又会与贵楼结下死仇,自毁良机?”梁未絮认真思索有顷,才又接着道,“不如这样,沈楼主先让我们进入藏卷阁,我便立即奉上解药,待验明解药无误,我们再查阅情报。若我们有异心,想必那儿的机关也足以制住我们,你说是吗?”
其实梁未絮心中已有盘算,她对自己的武功极有自信,纵使沈盏反悔,她相信自己也能够借着手下官兵们的掩护在这重重机关里脱身。而只要他们踏入藏卷阁一步,无论是否取得那些机密消息,沈盏勾结叛党的嫌疑便再难洗清,届时只需在江湖里放出风声,谎称她已掌握各派与各大高手秘辛,玩一招空手套白狼的计策,她自然也有办法迫使武林群豪臣服。
沈盏仿佛很为难似的考虑许久,方松口道:“你一人随我入内。”
独自入内终究太过凶险,梁未絮听她这般说,心里不由打起鼓,笑道:“贵楼珍藏浩如烟海,我一人如何看得过来?不如让我多带上些人,也好替沈楼主分忧整理?”
沈盏视线扫向梁未絮身旁身后黑压压一片的兵士,目光渐渐凝重,冷笑一声,才终于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在沈盏的引领之下,众人穿过层层铁锁,踏入藏海楼主楼之内的藏卷阁。铜灯次第亮起,映照出满室竹简木牍,梁未絮望着鳞次栉比的卷架,暗忖这般浩繁卷帙绝非临时可伪,必是藏海楼真正的机要所在。她心下大定,依约将解药交予沈盏。
沈盏唤来亲信,吩咐他们速去为中毒的姊妹兄弟们送药解毒。
等待解毒期间,梁未絮不敢松懈,暗中使眼色命亲兵把守住各处门户,里外都布下人手,围了个水泄不通。沈盏却浑不在意,信步走到一方紫檀案前,执起酒壶自斟一盏,琥珀色的酒液中,金盏内壁雕琢的游鱼似在波光中摇曳。她轻晃酒盏,悠然道:“曾经常常有人好奇问我,藏海楼为何处处凿池养鱼。”
梁未絮一怔,不解她为何突然说起这等无关紧要的闲事,却也顺着她的话头道:“听闻是令堂在世时所建?”
沈盏颔首道:“幼时我曾问母亲,何为江湖。母亲说,江湖不过是一方池塘罢了。她最爱看池中鱼群争食,大鱼吞小鱼,却终究都是她的池中物。”
这可真够狂妄自大的,梁未絮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但未将自己的腹诽说出口来。
沈盏继续道:“但娘亲还说,池塘还需要时时打理,她的江湖是那方池塘,而我的江湖,不过是一只酒盏,仰头便能饮尽。她耗尽心血,就是要将这江湖酿成我能一饮而尽的酒,教我一辈子逍遥快活,不惧风波。只可惜……”她轻轻摩挲着酒盏边沿,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你知道我母亲是聪明人,是这天下第一聪明人,然而慧极必伤,她日日思虑太重,终究积劳成疾,离我而去。临终前她说对她不住我,没能真正做到这一点,反倒要我来扛这藏海楼的重担。”
“但我觉得我能做到。”她蓦然抬头,眸中映着铜灯的灯火,“我要让藏海楼永远屹立,我要让我自己与楼中每一位姊妹兄弟过一辈子逍遥自在的生活,让这天下江湖都成为我盏中之物——凭我的智慧,我必定能够做成母亲未完成的事。”
梁未絮听到此处,更觉她比她母亲还要狂妄自大,然则面上不显,只看似温和地道:“如今你我好好合作,你自然能够做到。”
沈盏反而笑了,直接道出梁未絮的心思:“你定是在想,我今日在你这里栽了跟头,还敢口出狂言,实在狂妄可笑,是不是?这确实是我生平头一遭失算,不,或许该说是第二次?先前阿晴阿雪都宽慰我,说我既查明了诸天教的阴谋,便不算得失败。可她们不懂,我败了,我的的确确失败了,只不过败的不是诸天教之事,我始终不明白我为何会败,直到昨日……我才终于了然……”她稍一顿,竟又原封不动地说出昨夜与余磬说过的那句话:“其实我的目光从未真正落到她的身上……”
梁未絮满脸莫名其妙,越听越糊涂,尤其是沈盏最后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更是让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而正在此时,只见沈盏的亲信匆匆赶来,抱拳禀报:“楼主,解药确实无误,中毒的姊妹弟兄们身上的毒全都已解了。”
沈盏微微颔首:“他们的身子才刚好转,身边不能缺人照料,你们且再去他们身边照顾照顾吧。”她语气如常,却在众人转身时压低声音,最后不动声色地补了一个字“走”。
众弟子心领神会,齐刷刷向沈盏深鞠一躬,领命而去。
梁未絮的目光早已被藏卷阁中堆积如山的机密竹简所吸引,迫不及待地道:“现在总能让我们查阅这些资料了吧?”她暗暗思忖待会儿须得想办法命人将这些情报尽数抄录下来,如此哪怕今后与沈盏翻了脸,她也能将这些机密牢牢攥在手中,这也是她今日定要带着这大批官兵与她一同进入此地的原因之一。
岂料沈盏恍若未闻,还在继续方才的话题:“我第二次失败,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梁未絮强压下心头不耐,面上仍挂着得体的笑容:“沈楼主说笑了,我们现在明明是双赢之局。”
“我母亲曾有一句话在江湖里流传得甚广,想必你也听过——江湖之势,与国之盛衰荣辱分不开关系。但这句话后头,她还说过另一句,知道的人就不多了:‘藏海楼从来不在江湖之中。’直到昨日之前,我与我母亲都是这般认为的。”沈盏低头看着手中金盏,“而昨儿我想了整整一天,这才想通……原来母亲说错了,原来我与我母亲都错了,江湖之大,一方池塘藏不下,一只金盏更藏不下。”
“我是聪明人,只栽了这一次跟头,只用了这短短一日时间,便彻底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沈盏突然笑得愉悦,甚至透了点快意,“我还是这天下第一聪明人。”
话音才落,她猛地将金盏掷地,反手扯动身后墙边引线。
“轰!轰!轰!”
一连串爆响震彻楼宇,火舌自四面八方窜起,迅速蔓延,转瞬间烧向藏卷阁的万卷机密。在场官兵骇然变色,水火无情,顷刻便会夺走人的性命,当此万分凶险之时,他们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梁未絮,纷纷夺路而逃,却见火势已成燎原,断裂的房梁裹着烈焰砸落,滚滚浓烟阻断了他们的去路。
梁未絮被热浪逼退两步,不可置信地厉声喝道:“你疯了吗?!”
“可做个聪明人太累了……”火光映着沈盏唇边的微笑,与眼眸中的倦意,“像阿母那样……我也想歇上一歇……”
这一句话还未说完,一道刀光如闪电般劈开烈焰,随着雷鸣之声顿时向她袭来!
沈盏自幼执掌江湖权柄,麾下能人众多,又自负聪慧,于武学一道反倒未曾下过苦功。而梁未絮师承刀魔晁无冥,一身顶尖武艺岂是沈盏能够企及的?更何况此刻梁未絮是怒极出手,刀势凌厉非常,沈盏勉强格挡数招,终究不敌,只见寒光一闪,那柄长刀已没入她的胸口。
与此同时,四周火势愈烈,梁未絮衣角沾上火星,她匆忙拍灭,却被浓烟呛得咳喘连连,再顾不得其他,转身向外冲去,眼前已是模糊一片。
——难道今日真要丧生于此吗?
火海中沈盏缓缓阖上双眼,但最后的一刹那儿,恍惚之间她仿佛看见了母亲的身影。
耳畔,竟似乎传来一声喜鹊的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