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玉闻言,表情也愈来愈凝重,沉思良久:“据我所知,诸天教弟子的确擅毒,但并不是行医的大夫。”
凌岁寒道:“你到底还知道多少,别吞吞吐吐,要说就都说出来。”
抵玉却又陷入沉默。
霍然间寒光一闪,“唰”的一声,凌岁寒已反手拔出长刀,刀尖抵住抵玉的胸口:“你现在已经知道重明有可能在危险之中,如果你还不顾忌她的性命,那我也不想顾忌你的性命。”
抵玉深深皱起双眉,但脸上不见惧色,继续犹豫了片刻,才终于长叹一口气:“我不怕死,更不怕你的威胁,不过……只要你能够答应,你不会把我们之间的谈话向外透露,尤其是透露给楼主,那么我便可以把我所知道的情况告诉给你。”
凌岁寒爽快道:“行。”
抵玉道:“你是江湖侠客,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凌岁寒不耐烦起来,仍未收回自己的刀,“我当然不会反悔,你能不能别再磨蹭?”
抵玉淡淡笑道:“最近这些年,本朝与南逻来往密切,关系颇为友好。可是在很多年前,大崇与南逻也是曾经打过一场仗的。而南逻国力远远不如大崇,毫无疑问,它是战败的一方。在那场战斗里,南逻死亡的将士不计其数,其中包括诸天教教主的兄长。”
凌岁寒道:“就是你上次说的悉什么?”
“悉难兹。”抵玉道,“悉难兹与他的兄长自幼相伴学武,情分不浅,只不过他们兄弟二人的志向不同,长大以后一个在江湖,一个在庙堂。得知兄长死讯,悉难兹立誓报仇,然而凭南逻国力,要想灭了大崇,无异于痴人说梦。悉难兹毕竟是江湖人,他想,既然灭不了大崇朝廷,那毁灭大崇的江湖武林。”
凌岁寒道:“你说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诸天教好像也不曾来中原兴风作浪?”
抵玉道:“他们对中原武林毫不了解,贸然行事,只会导致惨败。因此十二年前,他与教中圣女珂吉丹特意来了一趟大崇,发现一个名叫‘藏海楼’的帮派,收藏有天下江湖各大门派与各大高手几乎全部的秘密。”
凌岁寒一边听,一边认真思索,她性格坦荡,没那么多心眼,但也绝对算不上蠢人,顺着抵玉这番话的思路想了许久,还真让她想出一点头绪:“十二年前,还是沈韶烟在世的时候吧?那时你们藏海楼虽还在做生意,但沈韶烟恐怕不太可能与一个打算毁灭大崇武林的外族人交易,而你们藏海楼机关重重,悉难兹也没那么容易潜入,所以他的办法是……让你给他提供情报?”
抵玉不言,算是默认。
凌岁寒逐渐感到清晰:“你所说的舒燕,就是他用来控制你的人质,除非我们救出舒燕,你才能够摆脱他的控制?”
抵玉依然用沉默回答。
凌岁寒道:“这个舒燕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抵玉道:“这件事与藏海楼无关,你不必再打听了吧?”
凌岁寒道:“你上次说,你怀疑诸天教发生了重大变故?”
抵玉道:“你应该还记得,我还说过,圣女珂吉丹是诸天教中身份最为尊贵之人,只是不掌握实权。从前我与他们接触虽不多,却依稀能看出悉难兹对珂吉丹只不过是表面恭敬,实则是将她当作可以利用的工具;而珂吉丹对悉难兹的态度更加冷淡,谁料前不久我再见珂吉丹,她再提及她的教主,语气竟是既尊敬又亲近。”
那种尊敬,抵玉十分熟悉。
是她对于沈盏的尊敬。
可是那种亲近,是她从来不敢对沈盏有的。
她垂下眉眼,继续道:“那天之后,我忽然想到,曾经有好几年时间诸天教没派人与我联系,我也未收到舒燕的来信,不能确定她的安危。我这才怀疑,在那段时间,诸天教是否发生了变故。”
凌岁寒道:“诸天教是什么时候与你断了联系的?”
抵玉道:“四年前。”
凌岁寒道:“那又是什么时候与你恢复联系的?”
抵玉道:“两年前。”
凌岁寒道:“你怎么能确定舒燕现在就在长安?”
抵玉道:“前不久我与珂吉丹见面,她为我带来了舒燕的画,画上的情景有我们彼此才懂的约定,告诉我,她如今就在长安,必然就在长安,只是不知究竟在长安何处。”
凌岁寒道:“画?她给你报平安不是写信,而是画画吗?”
抵玉道:“我们分别的时候,我与她均不识字。”
凌岁寒愣了一下,很有点讶异地道:“你刚刚说悉难兹是十二年前来中原的,那你和舒燕也是那时候分别的?”
抵玉道:“不要再打听我与她之间的私事,我说过,这与诸天教无关。”
凌岁寒扬眉道:“我只是觉得你很聪明很厉害。”
这是真心实意的赞扬,十二年的时间学会认字写字不难,但成为沈盏的左膀右臂,成为江湖上人人敬重的天下第一楼总管,实在是很不容易。
“不必说废话夸赞我。”抵玉淡淡道,“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们。对于诸天教,我了解得其实也并不够多。”
“好吧,信你一次。”凌岁寒审视地看向她,“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你干嘛不把诸天教的阴谋直接说给沈盏呢?如果沈盏帮你救出人,你就不必再受诸天教的威胁。”
抵玉突然前进一步。
若非凌岁寒眼明手快,电光石火间也后退了一步,她手中长刀的刀尖几乎就要刺入抵玉的肌肤。
“你干嘛!找死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倘若你打算违背诺言,把这件事告诉给楼主,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不说便不说,这本就是你与沈盏之间的事,和我能有什么干系?”凌岁寒“唰”的一声又收刀入鞘,“你送我出去吧,接下来有什么消息我会再找你的。”
送走凌岁寒,抵玉重回自己的居所。
日光泻下,池塘里波光粼粼,她独自坐在池塘边,低首看着水中那些游来又游去的小鱼儿,从生到死,却总是游不过这方寸之地。
江湖,不过是大一些的池塘罢了。
这是当年老楼主曾说过的一句话,她对此印象极深,亦认为是至理名言。从东莎村,到诸天教,再到藏海楼,不过是大一些的池塘罢了。她忽然又唱起了那首挽歌,不知是在为自己还是为这池中的游鱼而唱: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山风呼啸,把她空灵如天籁的声音送得愈来愈远,有人跋山涉水,循声而来,只为一见歌者的真面目,终于在一处山坡往下望,望见独坐在河水边的瘦弱女童。她的声音有多纯净,身上衣裳便有多破旧。
沈盏自幼锦衣玉食,向来爱干净,在那一刻却几乎没什么犹豫,命令身旁护卫止步,她独自上前,坐在那女童的身边,也不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听她唱下去,听她把两首挽歌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到声音渐渐嘶哑,这才终于打断道:
“你这样会毁嗓子的。我在长安听过很多歌,都没有你的声音特别。”
这样的好嗓子毁了,这个人的价值也就毁了。
初相见,沈盏看中的依然是对方身上的价值。
女童不说话,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
“为何要哭呢?无论你有什么伤心的事,哭都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她比她大不了几岁,却成熟理智得仿佛一个久经世事的成年人,说着最冷静的话的同时,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她此时心底竟有些微微的难过。如她所说,她在长安听过那么多的歌,那么多的乐曲,直到今日今时才发现原来这世上真有能够穿透人心的声乐,这使得她人生第一次伸出自己的手为别人拭了拭眼泪,又问道:“你刚才的歌是为谁而唱?”
女童的睫毛微微颤动,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眼睫边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指,嘴唇动了几动,才轻声说出自己的故事:“是我阿母和我姐姐……”
沈盏始终坐在她身边,听罢面色不改,只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姓舒,我叫舒鹊。”
“鹊是什么鹊?”
“喜鹊的鹊。”
“你唱得比喜鹊还好听。”她站起身,然后向她张开手,“你要跟我走吗?只要你从此跟在我身边,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人敢欺负你。”
从那天起,舒鹊成为了藏海楼少主身边最宠爱的侍女。
她为沈盏唱了很多歌,譬如《春风辞》《江南吟》《北歌行》《长河曲》《玲珑谣》等等等,却再未唱过那么哀伤的挽歌。
“有心事么?”并不掩饰的脚步声在小径里响起,令枝头的燕鹊叫得更欢快。“怎么突然唱这首歌?”
抵玉其实早已察觉到楼主的到来,但直到沈盏真的开口说话,她才起身回首,恭恭敬敬向沈盏行了一礼,微笑着说出实话:“不知怎么想起我和楼主的初遇。”
沈盏注视抵玉有顷,也迈步来到涟漪微起的池塘边,与此同时抵玉已给她搬来一张交椅,她坐在上面,才悠悠笑道:“那倒是很巧。你的嗓子果然还是那么好。”
“但楼主很多年没让我唱歌了。”抵玉道,“我还以为……楼主已不喜欢我的嗓子。”
“有八年。”
起初是因为沈韶烟逝世,沈盏要为母亲守孝,不可以听歌赏曲,后来二十七个月的孝期结束,她又花钱买下许多歌姬乐姬前来藏海楼为她献声,却始终没有再要求抵玉唱一首歌。
“你如今身份可不一样了。”沈盏招手让抵玉上前,抵玉不敢让楼主仰视自己,遂即刻蹲在她的面前,她伸手摩挲了一下抵玉的脸颊,语气透出几分轻快,让人听来感觉应该只是玩笑,“我若是还把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玉总管当做寻常歌女看待,让天下群豪知晓,只怕会有人觉得我轻视你,笑话我不会用人,来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抵玉的语音则愈发郑重:“总管的身份是楼主给的,抛开这个身份,我永远是藏海楼的一名小小弟子,永远是楼主您的人。只要楼主您还喜欢,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唱歌给您听。”
“是么?”沈盏笑意盈盈,“那如果真有人借此事要挖我的墙脚,给你更多的利益,让你背叛本楼——”
“楼主这个笑话不好玩。”抵玉依旧低眉顺目,然而罕见地打断沈盏未尽的话语,“您才是我永远的主人。”
倘若抵玉的回答有些犹豫倒也罢了,偏偏她答得是那么坚决,毫无迟疑停顿,沈盏的心更觉一片冰凉。
“没意思,你怎么总是这么一板一眼的,这才是真正的不好玩呢。不和你聊了,你陪我歇息一会儿吧。”沈盏躺在交椅上,索性微阖双目,才能够不泄露眸中情绪,的的确确似在养神休息。抵玉便也静静地一动不动,凝视着她的容颜,心头浮现出适才与凌岁寒的对话。
为什么不能把诸天教之事直接说给沈盏知道呢?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她遇见沈盏不是在遇见悉难兹以前,她便可以对她坦白一切,无所隐瞒……
但现在她究竟应该如何告诉她,她与她的相遇本是一场阴谋。
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
第127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一)
回到昙华馆,已是黄昏时分,凌岁寒在各个房间找了一遍,最终在谢缘觉的药房找到她,同时瞧见药房墙角边打碎了一地的药炉药汤。
凌岁寒大惊失色,迅速上前,见谢缘觉脸色如常,呼吸平稳,她这才放下心来,指了指地上的陶瓷残片:“有人来过吗?”
“袁成豪。”
谢缘觉仍用极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掀起凌岁寒心底一片惊涛骇浪。
她愣了愣,又向谢缘觉问了一遍,确认自己并未听错,又惊又喜道:“他还真来找你了?看来阿螣的法子果然很有效。只可惜重明现在……罢了,这也无妨,下次他再出现,由我和他交手,待我制住他以后,等重明回来,再把他交给重明和阿螣处置。”
谢缘觉摇首道:“他的事,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
约莫一个时辰前,袁成豪潜入昙华馆之时,谢缘觉正在药房整理昨日她为众多病人诊脉的脉案。
自她跟随九如学医以来,这么多年无论是她单独医治的病人,还是她协助九如医治的病人,所有的脉案都被她收藏了起来,偶尔闲时重新翻看,如此才能更加精进医术。正当她将它们分门别类到一半,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点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因她受不得冷,房间四周门窗都是关上的。那香气便在屋中四处萦绕,淡到几乎闻不出,即使有内力精纯者能够感受得到这点气味,也大都会误以为它是花香。
但医者的鼻子比这世上大多数人的鼻子都更为灵敏。
谢缘觉拉开柜子,拿了些草药,放到药炉里文火煎熬,继而便坐在一旁的桌边等待。不过一会儿,药炉里传出微微的“咕噜咕噜”声响,仿佛催眠的乐曲一般,让谢缘觉的眉间渐渐浮现一片困倦之色,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头一歪,就这么倒在了桌案上。
窗户蓦地被推开,一个高瘦汉子跳窗而入,走过来看了她片刻,眼中混合着失望与鄙夷等各种情绪,转身又要离开,刹那间他身后光华骤亮,数枚流星似的银针破空而来。
若是面对面出招,那汉子绝不会把这些攻击力极其微弱的银针当一回事,只要他用力挥出一掌,他有信心可以将它们全部打落,但他没料到这女子原来是在装晕,确实一时没有防备,只能纵身跃起,闪避到一旁墙角——按照他此刻所站立的方向以及飞针攻击的角度,他也只能避到那一旁墙角——旋即他回过身来,拔刀出鞘,正欲反击,霍然只听“砰”的一声,原来方才*谢缘觉的另一只手其实同时扬出两枚银针,针头之毒与墙角的陶瓷炉子相触,药炉直接爆炸成为碎片,其中的黑色药汤飞溅而起,几滴药汤正好滴到那汉子的后颈与手背上,他的长刀才出半招,肌肤顿时燃起一股火辣辣的疼痛,疼得让他几乎拿不住手中兵刃。
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江湖高手,忍耐力要比常人强上许多,这一招他依然没有停顿,几乎攻到谢缘觉的胸口。谢缘觉犹坐在桌边不动,右手再扬,飞针连着她手中的丝线,又向那汉子飞去。
那汉子手腕微转,使出一招“倒转乾坤”,长刀斜斜一劈,本欲将所有纵横交错的丝线斩断,岂料水火难侵的天山雪蚕丝反而顺势缠住他的长刀。
本来以那汉子的内功,他只须稍稍在刀上蕴点力,按理而言便可以让谢缘觉摔倒在地。然则适才他被药汤溅到的肌肤越来越烫,烫到他似在油锅里煎熬,他手上自然也越来越没有力气。而谢缘觉手中那一根根连着飞针的雪蚕丝正闪烁着幽幽寒光,不知淬了什么药物,渐渐腐蚀他的长刀。
下一刹那,又是清脆的一声“咣当”,长刀片片碎落,尽皆落地。
飞针径直向前,霍地刺中他的胸膛!
这一次,疼到身体颤抖的汉子完全来不及闪避,胸口一闷,竟完全无法动弹。
其实,尽管他们双方交手仅仅数招,那汉子早已发现,对面医者内力薄弱,武功远远不如自己,只是凭着极高明的下毒本事才使得自己着了道儿。
——看来这小娘子不仅医术一流,毒术也堪称大家!
那汉子穴道受制,整个人成为谢缘觉的俎上之肉,但他不惧不恼,反而生出喜悦,立刻扬声道:“我是来找你看病的,谢大夫莫要误会!”
谢缘觉自始至终坐在原位,收回银针,动作停下来,目光继续凝视着他的面孔。
自看清对方相貌的第一眼起,谢缘觉的视线便再未移动,
那汉子紧接着解释道:“我刚才只是想要试一试你的医术。如果你连那点毒烟都对付不了,自然说明你的医术还未学到家,我又何必浪费时间与你见面?但我绝对没有杀你的意思,那只是普通的迷香,你刚才也瞧见了,我见你晕倒之后并未对你动手,而是准备离开。你也别太生气,如今我已确认你的医术非凡,只要你能够治好我的病,我给你的诊金保证你一辈子也用不尽。”
以己度人,那汉子相信这世上没有谁是不能用利益来诱惑的。
“倘若谢大夫不太放心,我荷包里现在就有一颗夜明珠,你先拿着,算是我给谢大夫的见面礼,一点小小的见面礼。真正的诊金,自然不是它能比的。”
谢缘觉神色漠然,也不知是否有认真听他所说的话,目光压根便没往他的荷包那里瞧,依然盯着他的那张脸,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于这个问题,那汉子甚为犹豫:“作为大夫,关心的不该是病人的病症以及病人付给你的诊金么?我的名字有什么重要?”
谢缘觉道:“很重要,不知道名字的病人,我不会诊治。”
那汉子听她语气平淡却坚定,只得答道:“我姓袁,袁成豪。”
谢缘觉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似湖水泛起微微的涟漪,但转瞬之后又恢复沉静。
袁成豪见状即刻道:“前不久彭烈杀人劫财,被朝廷通缉,遭遇围攻,身受重伤,据说逃到长安旁邑长治县的一家医馆,便是谢大夫你给他治好的?既然如此,谢大夫应该一视同仁,不会在意病人的身份吧?”
要知道彭烈在江湖之中的名声不比他好多少,与他都是一样的恶名昭著。正因有这个先例,袁成豪才想当然地认为只要给够银子,这位谢大夫愿意为任何患者治病。
谢缘觉静静地瞧着他,一言不发。
谢缘觉自然不是爱财之人,只不过在她离开长生谷以前,九如曾告诫过她数次:“世人总是对医者抱有太多的期望,要求他们有仁心仁德,要求他们伟大如圣人,然而一旦世上真的出现这样的医者,没有谁会珍惜,只会认为这是你应该做的到,你必须做到的,对你越发苛刻。其实医者亦不过是三十六行之一,与其他行当又能有多少不同?你今后出谷,独自行医,莫要看对方的身份,只须看对方的态度。无论富贵贫贱,只要对方对你的态度足够尊敬,不赊欠诊金,你便可以为他医治。不然,对方便不是你的病人,你心中不必有负疚感,更不必当圣人。你是凡夫俗子,你我都是凡夫俗子,谁都当不起圣人。”
这番话带着很深的哀伤。
九如修行多年也化解不了的哀伤。
谢缘觉心底很明白,其实,当年的曲莲便是这般真正具有大仁大爱、完美如圣人的医者,师君是怕自己步了曲师姨的后尘。于是她颔首,郑重答应了师君的话。
当初凌岁寒给她拿出彭烈的通缉令,她也是想着,彭烈伤势痊愈以后,倘若凌岁寒胜不过他,大不了她自己出手再将他擒拿归案。只是首先,她既已收下病人的诊金,对方身上的伤,她都必须得治好,无论那病人的富贵贫贱与正邪善恶。
然而今天,面对袁成豪,她做不到这一点。
他对她的态度再恭敬,她都无法把他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病人。
正当谢缘觉准备摇头拒绝,将袁成豪暂时关在此处,待尹若游等人归来以后再行处置,她脑海中忽地冒出一个念头:从适才袁成豪的身法行动来看,他的武功应该已经恢复,那他还要治什么病?
好奇心促使谢缘觉起身上前,把了把袁成豪的脉搏,良久方道:“你究竟是希望我为你治病,还是希望我为你解毒?”
袁成豪更感惊喜:“谢大夫果然不愧是神医!”
谢缘觉道:“此乃何毒?”
袁成豪对她的医术已十分信任,不再存有试探之心,果断回答:“落红莲。”
从前在长生谷,九如对谢缘觉这个徒儿可谓倾囊相授,江湖之中各种厉害毒药的名字与来历甚至配方,只要她知道的,她都毫无保留地告诉给了谢缘觉。偏偏“落红莲”三个字,谢缘觉从未听说。
袁成豪见她久久不语,追问一句:“谢大夫能治吗?”
谢缘觉道:“待下次你毒发之时,我再为你把脉。”
袁成豪嚷嚷起来:“下次毒发?那我还需要你给我把脉吗?”
谢缘觉道:“为何不需要?此毒虽一直潜伏在你体内,但平常未发作的时候,与正在发作的时候,你的脉象会完全不同。”
袁成豪略通医术,明白她说得有些道理,然则那种痛苦他不愿再经历一遍,不禁深锁眉头,思索起来。
谢缘觉道:“还有一种方法。”
袁成豪立即问:“什么?”
谢缘觉道:“我要看到此□□。”
袁成豪道:“又不是我自己给自己下的毒,这让我到哪里去找?”
谢缘觉道:“你难道不知是谁给你下的毒?”
遽然间,袁成豪的目光变得如鹰眼般锐利。他前来昙华馆以前,特意打听过这位谢大夫的情况,得知对方并非普通医者,亦是身怀武艺的江湖人士,自来长安以后,似是与三位同伴同住在无日坊的一座破旧宅院里,其中两名同伴的身份他尚未调查清楚,而另一名同伴则正是近来江湖里风头正盛的凌岁寒。
一个毒术非凡,一个刀法卓绝,倘若她们两人联起手来……
袁成豪迅速道:“你可有听说过诸天教?”
谢缘觉自然知晓,但她选择继续沉默。
袁成豪接着道:“是南逻国的一个江湖帮派,此番欲来我大崇兴风作浪。我在江湖上虽不算什么好人,却也不愿夷狄来我中原作乱,得知她们的阴谋之后,便本欲将她们除去,哪料到反而不小心遭了她们的毒手。”
谢缘觉终于恍然大悟。
如果依图雅确确实实是诸天教的弟子,那么袁成豪早不出现晚不出现,竟在今日前来找自己求医,十有八九是因为他听说了昨日自己与依图雅的比试,得知自己胜过依图雅之事,这才认为自己或许有能力解诸天教之毒。
袁成豪实在看不懂谢缘觉那沉静如深渊的神色,他观察片刻,仍是不明白对方究竟在想什么,只得继续把话说下去:“谢大夫同样是大崇子民,必然同样不希望中原武林遭难吧?我听闻谢大夫有个朋友,乃是当今武林第一高手之徒凌岁寒凌女侠?这两日若有机会,我会将诸天教的圣女引到一处僻静地方,凭你和凌女侠的本事,要对付她不在话下。而只要制住了她,我们自然就能得到此□□。到那时,无论谢大夫想要多少诊金,我都双手奉上,保证你一辈子享用不尽。”
“诸天教圣女?”
“是诸天教的二号人物。”袁成豪道,“据说还是诸天教教主的徒弟,她一定有‘落红莲’的配方。”
“那你为何不能直接将教主引出?”
“那位教主神秘得很,我也没怎么和她接触过。”
谢缘觉若有所思,伸手按了按自己眉心的疲倦,不知又沉默了多久。袁成豪等得焦急,几度欲要再开口,终于在他出声之前,谢缘觉走到他面前,双指在他胸前一拂。
数枚银针再次刺入他的肌肤,他体内的疼痛立时消解。
听谢缘觉讲述到此处,凌岁寒忍不住插话道:“所以你真把他给放走了?”
谢缘觉颔首道:“重明的失踪大概与诸天教有关,如果我们真能见到诸天教的圣女,或许能找到重明的下落。”
凌岁寒道:“我不信他说的都是真话。”
谢缘觉道:“他说他是不愿诸天教前来中原作乱,才与对方教中弟子发生冲突,中了‘落红莲’之毒,我也是不信的。”
凌岁寒道:“不过他说圣女是教主的徒弟……如果这句话他没有骗我们,那抵玉的猜测大概还真是对的。”
谢缘觉道:“抵玉和你说了什么?”
凌岁寒正要讲述,忽察觉到一点不对劲:“阿螣呢?我怎么一直没看到她?”
谢缘觉道:“她出门打探消息了。”
话音刚刚落下,一声熟悉的鸦鸣恰于此刻在窗外响起。她们同时伸手推开窗户,只见振翅的黑羽乌鸦足边绑着一个小纸条,已飞来她们身边。
第128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二)
若依图雅确是诸天教弟子,诸天教必不止她一人来了长安。
大批异邦来客,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是以尹若游先找到对长安市井极为熟悉了解的常萍,常萍又联系了她的许多朋友,几乎查遍了城内各家客栈,不少客栈还真住了几名南逻国的客人,但他们零零散散,并不待在一起,互相之间似乎并不认识。
大崇向来包容开放,来长安做生意甚至定居生活的外族人数不胜数。尹若游思来想去,若从这些人下手,最终发现他们只是普通的南逻百姓,实在是浪费时间,还是得另寻一条路。
根据昨日谢缘觉打探的消息,张夫人之所以会结识依图雅,全是因为她的侄儿吕弘的推荐。而吕红此人,不仅仅是张夫人的亲侄儿,还是当今天子宠臣贺延德的心腹亲信。尹若游脑海中灵光一闪,当即前往贺延德的府邸,抱着试一试的念头,试着对如愿说了几句话,让它飞进府中查探。
假使有谁发现了它,也只会将它当做一只寻常乌鸦。
毕竟长安城上空何处没有鸟呢?
可惜尹若游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如愿又飞回她身边,却并未给她带来任何有用的线索,连叫也没叫一声。她略一沉吟,索性又带着它出了城,前往城外惠河边——贺延德的别院。
如先前一般,尹若游再次让如愿飞进这座别院查探。她隐藏在附近,等待的时间竟变得更长更久,浓郁的暮色席卷天地,这才有一点黑影穿过暮色,径直向她飞来,她双眸一亮,瞧见绑在如愿足边的一片纸花瓣。
是那夜颜如舜用扇戏给她伴舞的纸花瓣……
尹若游的心怦怦跳起来,小心翼翼解开那片纸花瓣,放在掌心凝视许久,陷入沉思。
确定了颜如舜就在此处,接下来应该如何行动,便又是一道新的难题。倘若返回昙华馆联系凌岁寒与谢缘觉,来回路程,耽搁的时间太久,万一这期间重明遭遇生死危险,可大大不妙;但自己的轻功并不高明,连重明都失陷在其中,自己又怎么保证潜入院里而不被发现?
正思索间,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褪下,残月渐渐升上苍穹,尹若游这才忽地意识到,如果自己也一夜不归,舍迦与符离必是会担忧。她遂从自己的怀里摸出炭笔与笺纸,简单写下几句话,绑在如愿的足边,嘱咐它飞回昙华馆。
目送飞鸦远去,尹若游在愈发深沉的夜色里静静站了许久,突然往河边庄园走去,敲响大门。
开门的共有四名青年,目光充满怀疑地看向她:“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一个单身女子在夜间出行,身份应不简单。他们自然戒备,才质问两句,却见尹若游主动摘下头上帷帽,仿佛沉沉夜雾中出现一束光,令他们一愣,余下的话便硬生生止住。
“几位郎君与娘子莫要忧虑,我不是拦路的劫匪,更不是害人的精怪。在下乃扬威武馆的弟子,奉师长之命,前来长安拜访他的一位朋友。”尹若游语带笑意,更显万种风情,又坦率承认自己江湖人的身份,遂令对面四人放下戒心,“这还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不知路程,敢问诸位,这儿离长安城还远吗?”
对面一名男子的语气变得温和许多:“远倒是不远,走不了多久就到。但这么晚了,长安城已经宵禁,娘子现在是进不了城的。”
“那可怎么办?难道今夜我又只能露宿了吗?”尹若游微蹙双眉,旋即目光往他们身后探了探,客客气气地试探道,“不知贵府是否还有多余的空房间,在下——”
“不行!”他们立即道,“你想借宿是不是?我们这儿人已经住满了,没什么空房间,你找别的地方吧。”
这口气十分严峻,斩钉截铁,没一丝转圜的余地。尹若游不再强求,行了一礼道谢,同时视线极快地掠过对面四张脸,显然,往左数第二名男子看她的眼神最为痴迷。于是她告辞离去,才转身走了几步,却轻轻叹口气,又回首觑了一眼,正对上那名男子的目光。
她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随后,尹若游彻底离去,不一会儿走到附近的树林,才终于停下来,靠着一株青松树,低下头静静看着掌心里那片纸花瓣,良久,林中忽传来一点沙沙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夜里倒颇为明显。她当下回过头,脚步的主人果然是方才那名男子。
尽管这并不出她所料,但她神色里有意露出几分惊讶:“是你?夜色已深,郎君独自出门,有事吗?”
“我……我来是想问问娘子,天越来越晚了,你既进不了长安城,打算到哪儿歇息?”
“还能在哪里呢?这附近又没有客栈旅舍,我也只能露宿林中。”尹若游依然斜倚树干,声音透着娇嗔,“郎君若真关心我,又为何将我拒之门?”
他走近她身边:“不瞒你说,那园子不是我的,我也做不了主,不然我肯定让你进的。”
她偏偏头,挑起一双秀眉:“是么?可你总是认识那家主人,就不能帮我与那家主人说说,请他们通融通融。”她握着掌中那片纸花瓣,将它放进腰间荷包,同时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你放心,我也不白住,这一点小意思你先拿着——”她的声音始终温柔如水,岂料就在说到最后一个“着”字时,她右手一挥,银块出其不意地打在了那男子的右眼上,趁着他惨叫捂眼的瞬间,她又刹地扬出腰间九节鞭,缠住对方的脖子。
尹若游的武功虽不能算第一流,可这一招是她的独门杀招,在敌人卸下防备之际,言笑晏晏之间轻而易举夺人性命。
当然,此时的尹若游并不想要他的性命。
“别紧张,别害怕。”她继续笑着道,“我只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只要实话实说,我便不杀你,如何?”
这世上是有不怕死的人,但眼前这名男子显然算不上。尹若游杀手暗探出身,审讯的手段懂得许多,在她的威胁之下,不一会儿,他便说出了她所需要的信息。
果不其然,此人还真是诸天教的弟子。
尹若游将他打昏在地,照着他的脸,给自己易了容,旋即转身径直前往河边庄园。
与庄园里的守卫互通了暗号,她顺利进入大门,大大方方走在园子里,有人与她打招呼,她也坦然自若地颔首回应。幸运的是此时天色已晚,大多数诸天教弟子已在各自房间歇息,她碰到的人并不算多,须臾后,来到西边廊下一间房屋。
颜如舜独自坐在小屋窗边,手里提着一壶酒,一边喝酒,一边瞧着院里的花草,极为轻松惬意的模样。
而附近居然不见一个守卫。
尹若游藏身大树之后,一时间看傻了眼。
若非对颜如舜的绝对信任,她几乎要怀疑眼前情景是否是引她入瓮的局。
犹豫少顷,她还是迈出一步,慢悠悠走到颜如舜面前:“夜深露寒,这是温酒还是冷酒?”
因她有意压着嗓子说话,听起来仍像是男子的声音,颜如舜自然完全没察觉出她的身份,随意答了一句:“所谓烈酒,本就如烧身烈焰,当然得喝冷的才够意思。”随即眉梢一挑,语音也透着冷意:“我不是要你们别打扰我休息吗?怎么,是他回来了?”
“冰火两重天?”尹若游握住她手里的酒壶,“就像你么?”
颜如舜终于感觉到不对。
端详了对面的人片刻,颜如舜另一只空着的手在她身上一拂,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的荷包里摸出一片纸花瓣,继而低声笑了起来:“夜深露寒,我们进屋说话吧。”
尹若游点点头,随她进了屋,并关上房门,又伸手将那片纸花瓣拿回来:“还是给我吧。已经得到的东西,我不想再失去。”
这话含意悠远,颜如舜闻言愣了愣,心中也有许多感慨,却不知如何回她此言,片晌,仍是扬起笑容道:“其实你刚才那句形容,更适合你,或者舍迦和岁寒……冰火两重天,你们才是外冷内热。”
“她们其实很容易看透。”尹若游摇摇头,声音轻轻的却颇郑重,拿起颜如舜放在桌上的酒壶喝了一口,似在细细品味,“不像这酒……后劲绵长,每一口滋味都觉不同。”
“因为这确是上等好酒,劣酒恐怕就不同了。”颜如舜笑着将话锋一转,“你费这么大工夫易容进来,就是为了和我品酒吗?不问问我别的事?”
尹若游的确好奇:“你这儿怎么没人?”
颜如舜道:“猜到你们可能会找来,我提前把人打发走了。”
尹若游道:“她们听你的话?”
颜如舜道:“珂吉丹希望我帮她做事,自然要拉拢我。我说我累得很,想要好好休息休息,不希望有人打扰,她答应了我。”
尹若游道:“珂吉丹?是抵玉曾经说过的那位诸天教圣女?”
颜如舜道:“是她。”
“那之前和舍迦比试医术的依图雅果然也是诸天教的人?”尹若游沉吟道,“可是珂吉丹凭什么相信你?她就不怕你逃跑?”
“因为我中了毒。”颜如舜轻描淡写道,“她认为我若是跑了,只有死路一条。”
尹若游一惊,眼中露出明显的慌张。
“你用不着担心。”颜如舜笑道,“她对她的毒很自信,但我对我们的小谢神医更有信心。有舍迦在,我会有那么容易死吗?”
尹若游道:“既然如此,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为什么不回昙华馆找我们?”
颜如舜道:“你还记不记得唐依萝告诉过我们,前不久她们定山派有一位叫许见枝的弟子失踪不将?”
尹若游只思考了一瞬,遂猜出她突然提及此事的原因:“抓走许见枝的是诸天教的人?”
颜如舜颔首道:“我刚到这儿的时候,听珂吉丹与她手下谈话,她有打算杀了许见枝的意思。”
尹若游道:“所以你冒着生命危险留下来,是为了救许见枝?”
尽管如今尹若游对定山派印象颇佳,也不希望许见枝遭遇不测,因此她能够理解颜如舜的选择,却气恼颜如舜又一次地轻贱自己的生命。
“起初,我的确是为了她留下来。”颜如舜听出尹若游语气里的不满,展颜笑道,“没料到算是因祸得福,反而让我得到了袁成豪的下落消息。”
尹若游闻言大震:“你说谁?”
颜如舜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据珂吉丹所言,当年袁成豪身受重伤,武功尽废,是诸天教教主救了他的命,治好他的伤。不过,他内伤痊愈的同时,却也身中剧毒,这些年来不得不听她们的话,为她们做事。可最近他私下里蠢蠢欲动,种种表现都令珂吉丹极为不满,而恰巧这时候我又出现在珂吉丹面前,她知晓我与袁成豪之间的仇恨,与我做了交易,只要我愿意投靠她,她便把袁成豪的人头送给我。”
尹若游听得怔了怔,若有所思一阵,忽轻声道:“这叫善有善报。”
“善有善报?”颜如舜奇道,“谁?”
“你。”尹若游微笑道,“你若不是为了救许见枝而选择留下来,我们又要错失袁成豪的消息。”
“只是巧合罢了。”颜如舜很有些惊讶,“你还相信这个?”
“从前从来不信,但是现在……”尹若游的声音依然很轻,语气却极为郑重,“我愿意相信。因为,你必须有好报,你们必须有好报。”
颜如舜注视着她的眼睛,心中涌上一种别样滋味,张了张唇,将那句“我便算了”咽回肚里,随即笑道:“照这么说,还有山派的弟子,她们也该有好报。我和珂吉丹约定,我得先亲眼见到袁成豪,确认他是否真在她这里,才能考虑要不要答应她的要求。这期间我倒是想了一个法子,大概能救许见枝离开。”
尹若游道:“珂吉丹究竟想让你做什么?”
颜如舜正要解释,才刚刚张开口,蓦地神情一凛,收起脸上笑容,走到门边,隔着薄薄的木门听屋外愈发清晰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这一次,是真正的诸天教弟子。
房门敲响之前,尹若游已迅速藏身床底,颜如舜开门以后打了一个呵欠,仿佛才睡醒的模样:“我不是说过,如果没什么事,就不要来打扰我休息。”
“有事。”那人冷冷道,“圣女让我告诉你,袁成豪刚刚已经回来,你可以先悄悄看一眼。”
第129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三)
袁成豪离开昙华馆,出了长安城,在夜色里径直走向城外惠河边的庄园。
本来,他在诸天教教主与圣女的手下做事已有些年头,尽管心有不甘,然而剧毒的折磨,令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强迫自己忍耐。偏偏最近诸天教不知为何主动惹上了定山派,命他抓了许见枝还不够,竟还要他潜入定山行盗窃之事。这虽是他的老本行,但那定山派乃是当今武林第一大派,高手云集,他一旦在那里被那群正道人士发现,那他可真就死无葬身之地。
他绝不能再听她们的话,自寻死路。
这几日他甚至考虑过要不要快马加鞭赶到鸿州长生谷,请那位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神医九如法师为自己解毒。可惜据说九如性情古怪孤僻,若无人介绍,普通病患根本就进不了长生谷。他正犹豫间,碰巧,长安城内另一位年轻医者名声渐起,居然还在一场医术比试中胜过了诸天教的弟子。
只不过,能胜过依图雅,却不代表此人就能够解诸天教教主的独门毒药。袁成豪亲自前往昙华馆,试探了谢缘觉一番,发觉对方医术果然非同凡响,这才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
谢缘觉再加上她那个朋友凌岁寒,对付朱砂一人应该不难。只是朱砂这边还有众多诸天教弟子保护,所以,自己必须将朱砂引出来,引到一个僻静之地。
终于走到城郊惠河岸边,袁成豪步入园内,与诸天教弟子说了一声,要求与圣女见面。
如浓墨沉重的黑夜,唯有珂吉丹的房间始终灯火璀璨,她还斜坐在榻上,饶有兴致看一卷话本子,似乎对袁成豪视而不见。袁成豪已习惯了她的态度,忍着恨意招呼了一声:“朱娘子。”旋即开门见山道:“今日凌知白收到从定山寄来的一封信,我藏在暗处,听了一会儿她和送信人的谈话,似乎那信的内容与你要查的事情有关。”
“若你没把信拿到手,就不必又来烦我。”珂吉丹神色淡淡,仍然不愿看他一眼。
“我亲眼看见凌知白将那封信贴身放在怀中。”袁成豪道,“那凌知白乃是定山掌门凌虚的亲传弟子,听说武功是当今江湖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我虽不一定输给她,但要赢她恐怕也不容易,怎么可能说拿信就拿信?”
“这是你的事,你自己想主意,与我有何干系?”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这么着急要对付定山派,是因为定山派与贵教教主之间有什么仇怨吧?你是教主唯一的徒弟,代师复仇,确实是我们中原武林不成文的规矩,怎么能说与你没有干系?”
听他提到“教主”,珂吉丹眉梢微挑,终于抬起目光望向他的面孔,眉心那一点朱砂在跳跃的灯火映照之下鲜红如血:“说得真好,既然如此,此事只与我一人有关,你已没什么用处,还需要留在这个世上吗?”
“我并非此意。”袁成豪立刻道,“其实我已想了一个办法,只是需要你的配合。”
“好吧,你先说说。”
“我可以把凌知白引到僻静处,由你来对付她。”
“哦?僻静处?”珂吉丹一张娃娃脸,笑得纯真,“让我与她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你要是死了,教主绝不可能再继续给我解药,我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我有那么蠢笨吗?”袁成豪道,“但这里人太多了,以凌知白的眼力能看不出他们都是会武的?她一旦察觉出蹊跷,立刻离开,你的毒术再厉害也奈何不了她。只有你一个人,才会让她完全放下戒心。毕竟,凭你的相貌气质,凌知白应该只会把你当成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妹妹,不会对你防备,只要你能靠近她,随便在她身上下个毒,她岂能是你的对手?当然,如果你还是害怕,我再另想别的法子。”
最后一句话里激将的意思很明显,可惜珂吉丹并不是多么争强好胜的性子,自然没那么容易中计。
真正说中她心坎的,是袁成豪之前话里的那句“代师复仇”。
她要对付定山派的的确确是为了师君,倘若什么事都吩咐手下人去办,她不亲自出一点力,又怎么能显出自己的心意?
“你打算将凌知白引到何处?”
“你心中大概对我还有些怀疑,地点由你来选。”
“你明明知道我才来你们崇国不久。”珂吉丹从一旁桌上铜盘里拿了颗蜜饯梅子扔进嘴里,“我对这儿一点都不熟悉,选个风景够美的地方吧。”
两人商谈完毕,袁成豪又在夜色里离开。
珂吉丹继续吃着甜滋滋的蜜饯,半晌,才慢悠悠道了一句:“你应该一直都在?”
庭院里风吹木叶,飒飒作响,颜如舜不知从何处走了进来,每一步都无声无息。
珂吉丹笑道:“你轻功果然厉害,至少比他厉害得多。”
颜如舜沉默未言。
珂吉丹继续道:“你现在看清楚了,可以确定是他了?”
八年的时间或许还不算太长,不会太过改变一个成年人的相貌。他的的确确就是袁成豪,这一点,颜如舜自然可以确定。然而往事记忆又如潮水一般涌来,曾经在年少的袁雅心中,袁成豪永远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模样,仿佛地狱魔鬼的可怖,是她怎么也逃不了的巨大阴影。若非亲眼看到刚才的画面,颜如舜完全想不到,原来他会有这样对人卑躬屈膝的时候。
这让颜如舜不禁陷入一阵茫然。
良久,她似乎才慢慢回过神来,轻声道:“你不是和我说,你觉得他这段时间不够听话,才打算除了他吗?但现在看来,他还是有些用处的,你仍打算把他人头送我吗?”
珂吉丹道:“凭你对他的了解,他刚才说的话,你认为究竟是真是假?”
颜如舜道:“你是觉得他在骗你?”
“‘落红莲’毒发的滋味,他之前是尝过的,他没这个胆子。”珂吉丹确实对袁成豪没什么信任,但她自恃毒术高明,即便真的遭遇陷阱也不怕,“不过,凡事做两手准备总没错。何况我刚才已讲过,你的轻功比他厉害得多,人更比他有趣得多,你和他之间——我当然是选你。”
“多谢你夸奖,可惜我轻功再好,也不会隐身术。”颜如舜终于又笑了起来,“定山派高手众多,稍有不慎,仍是有被他们发现的风险。我已经想过了,与其偷偷潜进去,不如光明正大让他们把我邀请上山。”
“你认识定山派的人?”
“不认识,但如果我也被你们抓来关在这里,设法逃跑的同*时顺便救走许见枝,我就是定山派的大恩人,在定山住些日子,他们还能不准吗?到那时,我再找你要的什么书信,自然更加方便。”
倘若颜如舜确实是真心实意与自己合作,这倒不失为一条妙计。
珂吉丹暗暗思索,其实她不是没有在定山派安插自己的人,可惜那人武功低微,当初也是机缘巧合才拜入定山,自始至终是一个小角色,起不了什么大作用。颜如舜却不同,凭她的能力,必能替自己办成更多的事。
正如,在藏海楼的抵玉。
“也好,你先和她在一起住两天,交流交流感情。”
旋即,珂吉丹向身旁手下使了个眼色,吩咐几句,遂命令手下将颜如舜带下去。
颜如舜转身走了一步,忽想起什么似的,又立刻停了下来,回首道:“还有一件事,与我们之间的合作无关,只是我个人好奇,你可以不答。”
“你说。”
“刚才袁成豪为什么要叫你朱娘子?”
“这还需要问吗?除了因为我姓朱,还能因为什么?是了,我还一直不曾告诉你我的名字,两个字——朱砂。”珂吉丹笑问道,“好听么?”
“你不是南逻人吗?”颜如舜奇道,“这不像是南逻的名字。”
“我既来了你们中原,自然得有个中原名字,这是我师君给我起的。”珂吉丹此时的笑容清澈无邪,更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你还没回答我呢,这名字好听吗?”
“好听是好听,但我记得……朱砂本是一味药吧,对吗?”
“还是一味毒药,我很喜欢。”朱砂真诚道,“你以后可以直接唤我名字。”
颜如舜笑着点点头,随即离开此处。
穿过庭园小径,她返回自己适才休息的房间,押送她的诸天教弟子道:“你走错了路,许见枝被关在那边。”
颜如舜道:“你们是否已对许见枝动过了刑?”
“是又怎样?”
“甭管你们是因为什么缘故抓我,只对她用刑,不对我用刑,难道她不会奇怪吗?”
“那……”
“我的身上得有一些伤痕。”颜如舜冲着他们摇了摇手指,“苦肉计我可不干。我答应帮你们做事是为了报仇,说到底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但让我自己受伤不值得。所以我会伪造些伤痕,你们就不必看了吧。”
说完,她便走进屋内,关上了门。
尹若游已在屋中等待许久,见她归来,这才放下悬着的心,以眼神询问情况。颜如舜想了一想,凑在她耳边,极小声地叙述了完整的来龙去脉。
“信?定山派有什么书信,值得她如此大费周章?”尹若游的声调更轻。
“我也不清楚,昨晚我就问过她,她说等我真的潜进了定山,她自然会告诉我。”颜如舜笑道,“但其实这件事的答案不一定非要她回答,待会儿见到许见枝,或许我们便能弄明白真相。”
第130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四)
——“啪”!
熟悉的鞭笞声隐隐约约在隔壁响起,一声又接着一声传入许见枝的耳内。她缓缓睁开眼睛,下意识想要起身,却苦于被绳索捆缚,稍微一动,绳子磨着身上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她不由紧紧皱起眉头,只能抬眼望向门板,扬声问道:
“你们还抓了什么人?”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空关心别人呢?”房门被打开,门口的守卫语带嘲笑之意,继而眼珠转了转,“听说你们定山弟子做事侠义为先,一向愿意舍己为人。是,我们今晚确实刚刚还抓了一个人,倘若你愿意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就把这人给放了,不然——我们只能在你的眼前大开杀戒!”
说到最后,音调愈发锋利,那恶狠狠的神情令许见枝心中微微一惊。
身为定山弟子,许见枝自幼所学的的确确是“救焚拯溺”“舍生取义”的道理,她从来不怕牺牲自己。然而这群贼子要自己做的事,危害的不仅仅是她自己一个人,而极有可能令整个定山派遭遇灭顶之灾,她可没那么傻。
许见枝犹豫了一下,却又怕对方真的说到做到,在自己面前残害无辜,冷哼一声道:“笑话,那人到底是谁我都还不知道,你拿她威胁我,总得先让我看她一眼吧。”
隔壁的鞭笞声仍持续响起,回荡在寂静的暗夜里,偶尔夹杂着一两声隐忍的闷哼,听起来似乎是个女子。
门口的数名诸天教弟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两人转身离去,过了许久,那鞭笞声终于停下,再过须臾,门外昏暗的阴影里出现三个人影,中间的女郎约莫二十来岁年纪,身上也缚着结实的绳索,露在外的肌肤还有几道血淋淋的鞭痕,受伤不轻的模样。
许见枝登时大惊,她与颜如舜虽没有过直接交流,但此前见过她几面,晓得她是凌岁寒与谢缘觉的好友,正要开口询问她为何也被抓来了此处,颜如舜当即抢在她前头道:“是你?!”
“你肯定不认识我。”颜如舜语速极快,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但我记得你,两年前我在柏州游历,某日遇上恶霸闹事,欺负当地百姓,我还没来得及出手,你便出剑制服了那恶霸,给那群百姓讨回公道。你好像是定山派的弟子吧?”
许见枝闻言呆了一会儿,很快意识到对方的用意,遂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有这回事么?我记不太清了……”
颜如舜笑道:“定山弟子扶危济困的事做过太多,你自然是不放在心上,但我始终记得清楚。”
“哟,你们既然认识,那就好好叙叙旧吧。顺便,我给你们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如果你们还是不听话,那就请你们结伴下地狱见阎王吧!”
冷冷说完此言,那两名诸天教弟子将颜如舜一推,直接将她推到屋内。而她没有力气似的,不禁撞到了许见枝的身上,顺势坐在一旁。刹那间的剧痛袭来,许见枝死死咬住唇,才没让自己叫出来。
“对不住。”颜如舜轻声道,“你的伤很重?”
“无妨,又不是你伤得我,怪不到你。况且你的伤也不轻啊。”许见枝往一旁瞧了瞧,那数名诸天教弟子已经重新将房门关上,她更小声地道,“你轻功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会落到他们的手里?”
颜如舜笑了笑:“是我掉以轻心,没料到她的毒术如此高明。”
“毒?”许见枝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还会用毒?”
颜如舜略略思索片刻,将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凑在许见枝耳边,用最简略的语言叙述了事情经过。
许见枝听罢第一反应是由衷的庆幸:“谢天谢地,原来你没有受伤。”随后心底又生出许多的疑虑:“那魔头应该不认识你吧?那她怎么知道你的本事?连我都不晓得原来你还会妙手空空的绝技。”
此前颜如舜与定山弟子接触,报的都是“颜重明”的名字,但事到如今,她不能再继续隐瞒。
“因为她在我的身上搜出一副金面具。”
“面具?”
“我的确是姓颜,不过重明只是我的小字,我大名应唤作颜如舜。”
许见枝睁大眼睛,极度的惊讶令她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是说你是那个金……”
“目前最要紧的是如何救你离开此地。至于我究竟是谁,没那么重要。”颜如舜笑道,“我的事儿便不提了吧?还是先说说,贵派与诸天教究竟有何恩怨?”
“什么诸天教,我也是刚刚才从你口中听说。”许见枝疑惑道,“何况我们定山弟子一直在中原行走,从未去过南逻国。”
颜如舜道:“昨晚我在中毒之前,悄悄听过一阵朱砂和她手下的谈话,她怕暴露身份,尽管对你严刑拷打,却始终未对你用毒。你可晓得贵派有什么擅毒的仇家?”
许见枝神色骤变:“难道……可是据师长们所言,此人失踪之前都是独来独往,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手下?何况她根本就不是南逻人。”
颜如舜道:“你说的是?”
许见枝道:“我入门得晚,只是曾听诸位师长与师姐师兄讲过,我有一位师伯,道号山岚,也就是依萝师姐的师尊,十年前被魔头秦艽所害。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追查秦艽的下落,她却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我们的仇家不少,然而要论毒术,似乎是她最为擅长。”
这回轮到颜如舜瞬间变了脸色。
许见枝奇道:“怎么?你难不成认识她?”
颜如舜不答反问:“朱砂命人把你抓来此处,到底为的是什么?也一样要你盗信?”
“这……”许见枝踌躇道,“她是想让我说出一个秘密,我如何肯答应?大概她见我始终不肯屈服,才打起那些书信的主意,偶尔本门中人来往书信会提到那个秘密……”
所谓秘密,自然不能轻易让外人知晓。颜如舜心领神会,即便她此刻反而有更深的困惑,也不再追问,微微笑了笑道:“休息会儿吧,明儿天亮我们还得逃跑呢。”
许见枝疑虑道:“其实我有些想不通,那魔头凭什么相信你是真心实意投靠她?你确定她明日会放我们离开?”
“一来,我中了毒,她自认为她毒术高明,别人解不了。二来,她知道我和袁成豪有仇,便认为我会为了报仇而不顾一切。凭这两点,本来这计划应该会很顺利,可惜……方才袁成豪突然告诉了她一条对付凌知白的妙计。”颜如舜道,“所以我猜,她会先对付了凌知白,搜出凌知白身上藏着的信,再决定要不要让我‘救’你。”
“你说什么?!师姐——”许见枝大惊失色,几乎要叫起来。
“嘘——”颜如舜侧首望了一眼房门,低声道,“外面还有人。你师姐不是之前就已经回定山,不在长安吗?依我看,十有八九是袁成豪在胡说八道。”
许见枝焦急道:“你不晓得的,师姐之前回定山是为了协助掌门复查本派往年处理过的江湖纷争,最近师姐似乎是查到了长治县。长治县乃长安旁邑,离这儿不远,万一……”
难怪……颜如舜闻言默默思索,按理而言,朱砂应该也有听说凌知白前段日子已离开长安城之事,然而袁成豪表示今日见到了凌知白,她并不感到讶异,是否说明她和袁成豪都完全知晓凌知白的行踪?定山弟子的私下行动,她未免查得太清楚?
颜如舜暂时将自己的怀疑猜测都藏在了心底,看向许见枝之时仍是扬起一个成竹在胸的笑容:“不必担心,我保证明日我们还是可以离开。只要一旦,我们便能赶去给你师姐报信。”
长夜漫漫有尽时。
冉冉东起的红日驱散了夜晚的寒气,霞光铺满庄园每一处角落,门外刚刚又换了一班守卫,忽见一名褐衣青年朝着这间屋子走来,正是尹若游所易容的诸天教弟子。
但在场守卫不曾接触如此精妙的易容术,完全没把她认出,还热情地与她招呼:“你怎么来了?这个时辰,该你去西院了吧?”
“她们还在里面吗?”她一边说一边把房门推开,动作太过从容自然,令在场守卫愣了一下,不知是否该阻拦,“圣女交代我,要我把她们两人带去见她。”
“什么?”众人更觉诧异,“圣女才走不久,她什么时候交代的你?”
“当然是在走之前。”
“那为什么她走的时候不把她们带上?”
“圣女做事向来出人意料,岂是我们能猜得透的?”
众人对视一眼,心中怀疑加深。毕竟相处了好些年的同门兄弟,他们看不出“他”相貌上的疑点,却很快察觉出他性格气质上的不同。不过“他”所说的这句话,他们倒很是认同,圣女的行事不可以常理揣度,万一他真是奉圣女之命而来,他们东拦西阻耽误了大事,必定吃不了兜着走,遂试探问道:
“圣女可给了你什么凭证?”
尹若游明白仅凭自己几句话,是绝不可能将颜如舜与许见枝带走的,点点头道:“当然有。”随即伸手入怀,似乎要摸出一个什么东西,哪知她手掌一翻一扬,却是掷出两枚飞镖,分别打向颜如舜与许见枝的身体!
虽说这两名女子并非自己人,但没有教主或圣女的吩咐,她们目前绝对不能死。在场守卫大惊,连忙挡在她们身前,拔出兵刃打落飞镖。几乎同一时刻,颜如舜一跃而起,原本捆缚全身的绳索不知何时已被她解开,她出手若风,刹那间点中身前众人的穴道。
然后,她重重摔落下地,身体微微颤抖,似在忍耐着剧烈的痛苦。
“颜女侠!”许见枝见状又惊又忧,苦于还被绳子绑着,动弹不得,“你没事吧?”
尹若游先将众人彻底打晕,才上前将颜如舜扶住,眸中闪出一丝冷意:“是诸天教的毒?”
颜如舜没有否认:“我们先离开这儿……”
尹若游皱着眉,想了一想,又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持匕划过身旁每个诸天教弟子,鲜血登时喷涌而出,看着吓人,却都算不得致命伤,只是若不及时治疗,任由血流不止,终究是免不了一死。
许见枝万分不解:“你这是干什么?”
最后一刀,尹若游划断了许见枝身上的绳索。
“只要他们对自己的同伴还有一点感情,待会儿发现此地情况,必会留一部分人为这些人治伤,我们总能拖住一部分人的脚步。”她边说边扶起颜如舜,冷冷道,“走吧!”
“啊?可这也……”可这样的手段也未免太过狠毒,许见枝身为名门正派弟子,自幼听从师长教诲“为人处世须光明正大”,对尹若游的举动着实感到震惊,但想着对方冒险营救自己的大恩,已涌到唇边的话又被她咽回肚里,她连忙起身跟上,也扶住颜如舜另一边手臂,施展轻功,翻出最近的一面围墙。
趁着余下的诸天教弟子还未发现自己,她们三人互相搀扶着尽力跑了一阵,颜如舜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忽然停下,喘着气问了句:“朱……朱砂走了?”
尹若游目不转睛凝视着她的面孔:“我自然等她走了才能行动。”
“看来她真是去找凌知白了……”颜如舜这会儿只觉体内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翻腾,强忍着不适,刚要继续说话,尹若游猜出她心中所想,当即截道,“不行!你中了毒,我得先带你回去解毒!”
能解此毒的,目前长安城中大概唯有谢缘觉。
“这不是致命的毒,死不了人……”颜如舜尽量保持微笑,“我不能确定袁成豪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倘若凌知白真的误入陷阱,我们得前去帮忙。”
“其实……其实我师姐那么厉害,不可能轻易中计。”许见枝纠结着开口,“要不你们尽快回城,我一个人去找我师姐便好。这是我们定山——”
“你昨晚不是还担心她安危,急了整整一夜吗?”颜如舜此时声音比平常虚弱了许多,却斩钉截铁打断她的话,“别觉得对我有什么亏欠,我掺和进这件事里,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你们定山。我昨晚和你说过,袁成豪是我的仇人,倘若我现在就这么回城,事后朱砂知晓我骗了她,她极有可能撤离此处,到时候……只怕袁成豪下落的线索又要断了……”
原本尹若游已打定主意,甭管颜如舜说什么理由,她都得先带着她回昙华馆,找谢缘觉解毒。
凌知白的安危,她不是不关心。
却绝对比不上重明重要。
直到听见颜如舜最后一句话,她准备说出的反驳瞬间哽在了喉咙里。平心而论,袁成豪虽也算是她的仇人,但这桩陈年恩怨,她还是前不久才刚刚知道了完整的来龙去脉,既未有亲身经历,她对袁成豪其实谈不上什么刻骨铭心的恨意。
然而她明白,那是重明的执念。
于是她只考虑了一瞬,迅速看向许见枝道:“麻烦你回一趟昙华馆,将此事告诉给谢缘觉和凌岁寒。”
“好,只要你们信得过我。”许见枝立刻答应。
颜如舜望着她血痕累累的背影,略感忧心:“她的伤很重,万一路上又碰到诸天教那群人……”
可惜许见枝已经快步走远。
尹若游不言语,倏然抬手撕掉脸上伪装,露出本来面貌,扶着颜如舜转身往前而行。
“我已好多了,能自己走的。我猜只要我不再运功动武,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颜如舜云淡风轻地笑一笑,继续喃喃道,“许见枝说,朱砂抓她是为了一个秘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能让她在那样残酷的拷打之下还咬牙坚持……”
“你什么时候能关心一下自己!”尹若游终于骤然出声,声音里竟有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颜如舜一愣,侧过首,看见的是一张冷若冰山雪莲的脸庞。
以及这张脸眼角一滴晶莹的泪珠。
颜如舜心中大震。
这倒不是她第一次看见尹若游流泪。
从前的尹若游总是习惯将自己的眼泪当做武器,她哭得越是柔弱,越是楚楚可怜,心中的算计反而越多越狠。颜如舜是很爱瞧她演戏的,尤其,是在知晓了她的身世遭遇以后,她再看她八面玲珑的种种表现,就有了一种别样感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无论经历多少苦难,哪怕身处于地狱之中,也从不曾自轻自贱,依然活得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要明媚。
这与颜如舜是完全不同的。
那日在昙华馆,当她听到尹若游那句“我永远做不到像你那么潇洒,那么超然”,便不由自主心想,真正做不到是自己才对,自己才是永远做不到像尹若游那么自信,那么坚韧。正因做不到,所以她看她的心机,她的狡谲,她的倔强,甚至于她的狠毒,都觉如明珠璀璨。
这样骄傲的尹若游,又怎么可以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而伤心落泪?颜如舜不自觉地伸出手,在自己还未反应过来之前,手背已轻轻擦过尹若游眼角的泪珠。
刹那之后,颜如舜心中一慌。
她无法再欺骗自己。
其实,打从一开始,她同样未将她当做普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