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喜欢观舞,还喜欢听歌,喜欢赏曲,喜欢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是以最初,在听说了坊间关于“银龙女”尹若游的种种传闻以后,她便希望能够亲眼见识一下这位长安第一舞姬的舞技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美妙。直到后来她了解了尹若游的身世经历,一旦想象过往十年尹若游在醉花楼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总会忍不住地心疼难过。
现而今尹若游终于获得自由,她又怎么能让她再触碰那段伤心回忆?
所以谢缘觉摇了摇头。
尹若游奇道:“为什么?”
谢缘觉道:“你说得对,那是我们曾经的交易,那时候我们互不熟悉,才会有此交易。可是朋友之间,是不应该谈交易的。”
尽管最近这段时日,谢缘觉常常会生出后悔的念头,不该与她们越走越近,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密。然而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她们四人如今确确实实是朋友,这一点谁都否认不了,她也坦率地说了出来。
尹若游默然一瞬,又莞尔笑道:“那我为朋友跳舞,总是可以的吧?你们也不想看吗?”
后一句话,自然是在询问颜如舜与凌岁寒。
颜如舜抱起桌上还剩下一半的酒坛,倒了碗酒,只是喝酒,没有说话。
凌岁寒果断道:“不需要。我们想不想,一点也不重要。你用不着为我们、为任何人跳舞。”
“如果我说,我也很想跳呢?”这句话确实让她们颇感诧异,尹若游则说着顿了顿,转首望向一旁的翠树,神色悠远,“其实我小时候很爱跳舞。在我还未到醉花楼以前,我已忘了是哪一年,大概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吧,我在家门口扫落叶,长风一起,卷得花叶在空中飞舞,那就像是一场舞蹈。我看入迷,扔下扫帚,情不自禁地随着它们舞起来。从此以后,跳舞便成为了我最大的爱好。到了醉花楼,他们发现我在这方面颇有天赋,遂请了名师教授于我,我确是用心在学。再后来,我的舞技在长安越发出名,甚至价值千金,我却也越发感觉到厌恶……自和你们认识以来,我是有许久没再跳舞了,所以今天我想试一试,还能不能找回我小时候的感觉……”
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感觉。
她旋即站起身,最后道了一句:“我去换件衣裳。”便径直走向自己的卧房的方向。
望着她款款而行的背影,颜如舜沉思片晌,竟也一边起身往前走,一边说道:“你们坐吧,我很快回来。”
凌岁寒纳罕道:“重明去干什么?”
“等她回来以后便知道了。”谢缘觉不似凌岁寒那般沉不住气,很耐心地等待,过了会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凌岁寒迅速抓住她冰凉的手腕,脱口道:“你的身体能喝酒吗?”
谢缘觉道:“这是桃花酿,是果酒。”
当然,即使是果酒,能喝,但最好不要喝,更不能多喝。只不过今夜的氛围实在很好,谢缘觉难得想稍微放肆一下。凌岁寒仍颇为犹豫,握着谢缘觉的手腕并未松开,半晌道:“你的手太凉了。”随即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给谢缘觉披上。
如此一来,凌岁寒的身上就只有一件单衣。
“可你……”
“我没什么的,你也知道,我因为练阿鼻刀的关系,身体肌肤比常人更烫,又怎么会怕冷?”
两人说到这里,忽见前方人影闪现,原来是颜如舜更先走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走到庭院中央一株大树旁倚着,慢悠悠地扇着风。
凌岁寒莫名其妙道:“还没到夏天呢,你居然觉得热吗?”
颜如舜笑而不语,目光望着前方。
远处不见灯火的昏沉夜色里,身着一袭丹碧间色花笼裙的尹若游缓缓走出,渐渐来至如繁星璀璨的花灯之下,微抬素臂,如云霞一般颜色的彩带披帛随之而起,这场水云舞就此开始了。
凌岁寒与谢缘觉都瞬间不再言语,甚至屏住了呼吸。
简单的语言不能够形容这场舞蹈有那么令人惊艳,她姿态轻盈,广袖开合,尽管没有乐曲的伴奏,偌大的庭院静谧无比,反而令她每一次旋身,每一个动作,甚至脸上的每一点细微表情,都发挥到了极致,诠释着“美”的含义。
灯火煌煌,可所有的灯火都不如她耀眼。
而与此同时,颜如舜亦将右手一扬,倏地从她的袖子里飞出万千彩花。若是眼尖之人可以发现,它们并非真正的鲜花,而是用彩纸剪成的纸花。
飞花满天,并不落地,颜如舜手中的扇子扇动着夜风,令它们恍若有生命的蝴蝶般围绕着尹若游飞舞。
竟与尹若游的舞蹈配合得极为默契。
尹若游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微的错愕,旋即,她又一笑,在百花之中她身姿舞动得越来越快,仿佛是将自己的生命都献给了这场倾世之舞。
谢缘觉的眼角不由得渗出了一点泪。
虽然这会儿凌岁寒全神贯注,目光都在尹若游的身上,但习武之人的五感敏锐,听见谢缘觉的呼吸似乎与平时有些不同,她下意识侧过头,看见谢缘觉眼眸中晶莹的泪光。凌岁寒一直都知道,谢缘觉天生柔软心肠,情感丰富,而她虽不像谢缘觉那么多情多感,但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同样有一种感动的情绪在翻腾。因此她完全明白,谢缘觉落下的泪是因为什么缘故。
她们真正看到了翱翔于九天之上、水云之间的龙女。
那无拘无束的自由力量。
凌岁寒并未说话,视线再一次移向前方庭院中央尹若游的身上。
然则凌岁寒不晓得的是,谢缘觉泪珠落下的同时,心口又觉得隐隐疼痛。果然,师君说得一点不错,只要自己离开长生谷,那些红尘俗事会让自己修炼了十年的静气功夫毁于一旦,谢缘觉暗暗地心想,可这真的算是俗事?刹那间谢缘觉第一次对于“俗事”的含义生出了疑惑。
纵使此为红尘俗事,那依然值得。
能够亲眼看见这一场自由无拘的舞,谢缘觉认为,即使自己的病痛再度发作,那也依然值得。
不过,谢缘觉不愿在这种时候,让她们发现自己的异常,扫了她们的兴。所幸此时凌岁寒的注意力不在她的身上,她肩上又有凌岁寒刚刚给她披上的外袍,借着这外袍的遮掩,她右手悄悄从配囊里拿出一个药瓶,倒了一枚“水玉明心丸”在掌心,再伸手拿起桌上的酒杯,举到唇边,药丸入口,同时将杯中的桃花酿一饮而下。
彩花还在半空之中飞舞,尹若游的舞蹈渐渐停歇。
百花也随之落在了她的足边。
她双目凝望向正对面的谢缘觉,微微一笑,笑意里带了两分难得的俏皮:“水云舞本应是在水上起舞,才能完全发挥它的特点。我本想以后若有机会,再寻一处合适的水域为你们跳一曲。可你这个模样……到底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呢?”
谢缘觉道:“我不曾见过从前的水云舞,也不在意从前的水云舞。从今夜你这一支舞已可得知,没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地方,我想……无论哪里都可以是你的天地。”
尹若游静默一阵,不知又过了多久,才慢慢地蹲下身,捡起足边的彩纸花瓣,全部捧在双手掌心中,笑道:“这得多谢你。”她抬手看着颜如舜的眼睛:“不过这是怎么做到的?”
“扇戏。”颜如舜笑道,“这叫做扇戏,是戏法里的一种。我从前行走江湖,为赚钱养活自己,不止一次在街上或酒楼里表演过,所以有现成的纸花瓣。”
凌岁寒惊叹道:“这也是戏法?我还以为戏法都是凭空变东西那种呢。”
颜如舜笑道:“戏法本就包罗万象,有很多种类。而扇戏纯粹是练手的灵活与技巧,毕竟任何戏法都是离不开这一双手的。据我所知,还有一些扇戏,乃是用扇子操纵纸人傀儡,让它们在空中动起来,甚至演出故事。而我嘛,一般只用纸花或纸蝴蝶,便是因为它们足够漂亮。”
谢缘觉听得好奇:“明日若有空,我还能再看一次吗?”
颜如舜道:“明日?”
谢缘觉道:“我这会儿想睡觉了。”
“也是,天太晚了,你是应该早些休息的,那我送你到卧房?”凌岁寒发觉谢缘觉的呼吸好像还是与平时不太相同,心下生出些许担忧,立刻开口。
而谢缘觉点点头,没有拒绝。
不过片刻,她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庭院里只余下颜如舜与尹若游两个人,显得更安静了几分。
“你也要休息了吗?”颜如舜问。
尹若游摇摇头,还低头看着手掌心捧着的纸花瓣,忽道:“我想学,你教教我吧。”
颜如舜略感惊讶:“学刚才的扇戏?”
尹若游扬眉:“不可以吗?”
颜如舜不禁愣了一小会儿,此刻尹若游脸上的表情极为生动鲜活,比她本来的美貌更令颜如舜惊艳。于是颜如舜也很快展颜一笑,颔首道:“当然可以。”继而将自己手中的折扇递给了对方:“你先自己试试?”
尹若游接过折扇,思索片刻,将手中的纸花瓣往空中一抛,另一只手扇起扇子。
作为是习武之人,她的身材看起来纤细,使出的力气并不小,无数纸花瓣很轻松地被她扇起来,越飞越高,却不能像颜如舜那般令它们优美灵动地飞舞,仿佛是真的赋予了它们生命一般。是以又过不久,这些纸花瓣离尹若游越来越远,她的扇子再扇不到它们,它们也就逐渐落下地。
尹若游无奈地收回扇子,转身面向颜如舜,朝着她摊了摊手。
颜如舜哑然失笑:“你别着急,其实这个不难,只要掌握力道技巧便好。”她说着蹲下身,将散落满地的纸花瓣全部捡起,继而走到尹若游的身后,握住尹若游握扇的手,再次把所有的纸花瓣抛往上空,一边手把手带着对方扇动花瓣,一边给对方讲解其中的技巧。
而这个姿势,相当于她环抱住了尹若游。
刹那间尹若游的心跳加快数倍。砰砰砰恍若鼓声响在她耳边,让她根本没听清颜如舜究竟说了些什么话。
她偏了偏头,看向颜如舜的侧脸,也看向颜如舜脸上长长的伤疤。两人握扇的右手同时放下,本在不停飞舞的纸花瓣缓缓落到她们的发上与肩上。颜如舜呆了呆,才问道:“你不是想学吗?怎么不动了?”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突然觉得你之前说的话好像有些道理,或许这个人世间……确实也有一些美好之处……”尹若游的眼中有繁星灯火,更有颜如舜的容颜,“那你呢?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认为的?”
关于这个问题,尹若游很早便觉好奇。
在她知道颜如舜的身世以后,她的惊讶到达顶峰。
原来颜如舜的过往经历遭遇,完全不比自己好上多少。至少她自己还有母亲的疼爱,母亲对毫无保留的爱,一直珍藏在她的内心深处,让她足以抵挡这些年的所有痛苦折磨。可是颜如舜的少年时代,恐怕从未真正体会过“爱”是什么。
——她凭什么还会认为这个人间美好,凭什么还会觉得这个人间值得珍惜?
颜如舜恍惚了一阵,好像才理解尹若游这个问题的意思,她又笑了笑,这一次的笑容像秋风,洒脱与寂寥竟都能藏在其中:“你晓得的,我之前与你说过,袁成豪每回作案,都要先派我到对方家中打探情况。因为这个缘故,我见过无数户人家的生活的情景画面,见过他们的喜怒哀乐,见过他们因为小事而起争执闹矛盾,也见过他们对彼此之间的关心关爱,还见过他们在夜间闲话聊天,说起白日里所做的一件小小善事的时候的欢喜雀跃。当然,我见过的肮脏丑陋也不少,可若是细细算来,这人世间的美好总是比丑陋更多的。”
“可是……这样的人间,你觉得你不配,对吗?”尹若游依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终于在这一刹那儿看懂颜如舜笑容的深意。
这句话太直接,也太剜心。
颜如舜却没有否认,在许久的静默以后,居然颔首笑道:“到最后,这一切的美好……终究都是会毁灭在我的手里。”
“是毁灭在袁成豪的手里。”尹若游坚定地道,“不是你的手里。”
“没什么区别。作恶就是作恶,给自己的恶找理由,是最懦弱的行为。”
“那我之前骗了你们几次,你又为何要给我找理由呢?”
“我和你不一样。你从来不曾真正做过恶,你只是想要摆脱泥沼,挣扎出一条光明坦荡的路。”
其实这些话,颜如舜本来不愿透露给任何人。偏偏今晚的气氛不同寻常,四周花灯随风摇摆,闪烁的灯火映入她与尹若游的瞳孔,让她忍不住与尹若游交心:“而我是不值得被拯救的。有时候我在想,或许我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人间,如果……”
一句话尚未说完,她的嘴唇忽然覆上轻柔的触感。
是尹若游在瞬间伸手捂住了她的口。
“但我需要你。”尹若游微微仰起头,身体与颜如舜挨得极近,唇几乎贴上了自己的手背,“至少,对于我而言,这人世间无论有多少美好,你是其中最完美的化身。所以我需要你。”
第117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四)
鸟雀啼窗,天光渐明。
又是一夜过去,颜如舜躺在床榻上,其实一夜都没怎么睡着。昨夜尹若游的那句话一直翻来覆去地在她的脑海里回响,可明明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一句很普通的朋友之间的安排,自己想这么多做什么呢?
只不过她不知如何回应这句“安慰”,在当时沉默了太久,尹若游继续望着她,也未再言语。两人吹了好一会儿夜风,终究是她开口表示天色已晚,劝尹若游早些回房休息,要完全学会扇戏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可以等之后有空再慢慢练习。
颜如舜忽然从床榻上坐起来,深深呼出一口气,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各种思绪全部抛开。那句“安慰”的真正含义被她下意识忽略,下意识选择不去往深处思考,她似乎又恢复如常,走出了房门。
今日是她们四人重回昙华馆的第一个清晨,她决定到厨房多做几样小菜。
朝食的时候,日光投射入窗棂,她们依然围坐在同一张桌边。尹若游照例先给乌鸦“如愿”喂了些碎米和生肉,再侧首看了颜如舜一眼,拿起筷子吃饭,始终没说一个字。
“你们俩怎么了?”凌岁寒若有疑问便不喜藏在心里,“我怎么感觉你们怪怪的。”
“我们能怎么?是你错觉吧?”颜如舜笑着将话锋一转,“你还想到铁鹰卫当官吗?”
说实话,凌岁寒不想,很不想。可惜她实在没想出还能有什么方法可以接近谢泰,迟疑道:“胡振川死了,铁鹰卫现在连个头头都没有,即使我想,他们也肯定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收人。等朝廷任命了新的铁鹰卫大将军之后……再考虑吧。”
尹若游道:“那我们先办舍迦的事。”
谢缘觉道:“我的事?”
尹若游道:“你不是想成名吗?”
“是。”谢缘觉点点头,想了一想,恍然道,“你曾经提过,如果我成了名,又被袁成豪得知,他或许会来找我治伤。”
“不错,这是我的私心。也不知道为什么彭烈给我们的联络方式完全不管用,现在只能试一试这个法子。”尹若游道,“但成名既是你的心愿,我自然会尽力帮你。”
谢缘觉道:“你准备如何做?”
尹若游道:“你之前是如何做的?”
谢缘觉沉吟少顷:“我自出长生谷,从鸿洲到长安,一路上打听了不少名医,与他们比试医术,都是我胜过了他们。”
尹若游的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你希望他们能宣扬你的医术?”
谢缘觉道:“这有何不妥?”
尹若游嗤笑道:“你赢了他们,大部分人反而会对你生出嫉妒之心,即使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不会把自己输给你的事宣扬出来。况且,你说的那些名医,也只是在他们所住之地的附近一带有名吧?纵然其中有少数襟怀坦荡的君子,他们的确宣扬了你的医术,你也只会在那附近一带有一点点小名气而已。”
颜如舜道:“这倒不是最重要的。依我看,你若只是路过那些地方,不会留下来,不会真正深入其中,就算那一带的人听说了你的医术有多么出神入化,也只是随口聊上几句,过些天便忘了。”
毕竟,一个人的医术再了不起,不能帮到自己又有什么用?
谢缘觉若有所思。
尹若游一听见颜如舜说话,默然须臾,才又接着道:“你如今既决定留在长安,那就得找长安城内极有名望的人替你宣扬。”
要说长安城的达官显贵们,当然就属尹若游认识的最多。
凌岁寒皱眉道:“你还要和他们接触吗?”
尹若游微笑道:“这种事,自然须得请可信的人帮忙。善照寺的慈舟法师,出家修行数十载,精通佛法,不少高门贵女甚至后妃公主也常请她讲经。她绝对是长安城内极有名望之人。”
凌岁寒也笑道:“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说过,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信的,所以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可信。”
尹若游眼眸中似有光彩流动,莞然道:“我阿母在善照寺得她庇护已有数月,始终没出过什么风波。既然你们都是可信的,我想……也信一信她。当然,请她帮忙只是第一步。待会儿吃过饭,我们先去一趟善照寺,别的计划我们之后慢慢说。”
小半个时辰以后,四人带着乌鸦“如愿”来到善照寺内。
一路上,尹若游都戴着面纱。如今若非有特殊情况,在日常生活之中她已不想再易容,偏偏长安城内认识的人着实她不少,她虽不怕谁,却也不愿再引起风波。
满目翠色,台阶染绿,进入寺中以后她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道:“我先想去看看我阿母。”
颜如舜踌躇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先前她们麻烦缠身,一直不得空,而今终于有时间,她自然必须再见尹素一面,完成母亲生前的嘱托。
尹若游点点头,转而询问谢缘觉:“你要去看看令堂吗?”
自跨进善照寺的大门,谢缘觉的心情就很复杂,闻言久久未语,似在思考之中。她的犹豫让凌岁寒生出疑惑。如果说舍迦回长安这么久都未与睿王见面,一是因为怨她的父亲抛弃了她的母亲,二是因为不想再被困在王府,可是伯母对她一向疼爱,即使与她重逢相认,在知道她的想法以后,应该也会尊重她的意愿,不会强行要求她回家。
那舍迦到底在纠结什么?凌岁寒实在忍不住想问出,谢缘觉终于在这时颔首道了一个“好”字。
这一次,尹若游给她带了正确的路,随后在一处山阶旁与她暂时分手,与颜如舜转身离开。
上了山阶,拐角处在青竹翠叶的掩映下可以看见一座精致的小院。由于裴惠容曾经的特殊身份,她所住的地方十分僻静,院里只有两个中年妇人正坐在石桌边聊天。谢缘觉见她们的相貌颇为熟悉,回忆了一番,才想起她们乃是当年母亲的贴身侍女。是以谢缘觉施展轻功,跃过另一边的围墙,悄悄来到院里主屋的窗边,透过半掩的窗户,一眼望见屋内身着灰色缁衣的裴惠容。
她的心立刻揪了一下,而后发现裴惠容身边竟还坐着一名年轻男子,由于侧对着她,让她看不清对方的相貌,听了一会儿母亲与他的对话,忽然听到“铭儿”两个字,她顿时恍然大悟。
这是她的三哥——谢铭。
作为皇室中人,睿王家中子嗣极多,谢缘觉只与她的大哥谢钧、三哥谢铭是一母同胞。
有谢铭在场,谢缘觉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屏住呼吸,继续躲在窗后听他们谈话。谢铭正在询问母亲最近的生活状况,有缺了什么东西,下回他再亲自带来。
“我早和你说过多少遍,你不要再来得这么勤,更不要再带那么多东西。”裴惠容听起来责备的语气里充满疼爱之意,“万一被人发现……你只要做到你上次答应我的事,我便心满意足了。”
要知道当初睿王之所以与她和离,便是为了切断和裴家的关系,打消天子的疑心与愤怒,若是被天子知晓睿王府的人和她还有私下往来,不知又会召来怎样的祸端。
当然,对于她曾经的夫君谢慎,裴惠容早已经不在意。她怕的是这件事会连累她两个孩子。
“阿母不必担忧,我一直都小心着呢。何况我就来善照寺上个香,谁能说我什么?不过……”谢铭稍稍一顿,又皱着眉道,“您是不知道,近来朝堂又有大事发生,各种风波层出不穷。这种时候,我和大哥怎么能够离开长安?”
谢缘觉不自觉地偏偏头,心生困惑,母亲让大哥三哥离开长安是要做什么?
岂料这之后裴惠容竟然沉默了许久,不再言语。一阵极其沉重的气氛里,谢铭见母亲脸色不佳,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劝慰道:“我们和舍迦的联系是五年前断的,反正她肯定已经活过了十五岁,我估摸她的病也早就痊愈了。只是她还在与父亲闹别扭,那就让她继续留在长生谷,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最近朝堂上挺乱的,何必让她回来面临那些风波。”
“话虽这般说,不亲眼看到她,我总是不放心。”
“阿母放心,过了这段时间,我一定找机会到鸿洲,把妹妹带来见您。”
听到此处,谢缘觉整个人已经完全呆住。
她当然知道裴惠容对于自己的爱,如果有一天自己离开人世,这个世上最替自己感到伤心难过的人,毫无疑问绝对是自己的母亲。所以在此之前,她寄希望于时间能够冲淡一切,只要她和母亲长期不见面,双方永远不再联系,或许母亲便能渐渐将自己放下,毕竟还有大哥和三哥可以在母亲膝前尽孝。
可是为什么,明明她们已有整整十年未见,明明她们断了音信联系亦有整整五年的时间,母亲对自己依然有这么深的牵挂。这终于打破谢缘觉的幻想,让谢缘觉无法再欺骗自己。
——这世上有些感情,大概是时间冲淡不了的。
接下来,裴惠容和谢铭还在聊着关于谢缘觉的话题。
谢缘觉心潮翻涌,突然间觉得心口绞痛,甚至比之前哪一次都痛得更厉害。她不自禁地捂住胸口,不停地喘着粗气,身体慢慢地滑下来,霍地只听屋内一声厉喝:
“是谁?”
听到屋外似乎有些轻微声响,谢铭“唰”的一下抽出腰间长剑,大步走到窗边,又猛地推开窗户,万万没料到看见的是一个蹲在地上的年轻女子。
“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来这儿做什么?”
谢缘觉抬起头,看了谢铭以及谢铭身后的裴惠容,又迅速收回视线:“我是……我是……”五脏六腑翻腾的疼痛让她此时无法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只得先用颤抖的右手拿出腰间配囊里的瓷瓶,倒出药丸服用。
而这时,院里那两名妇人也连忙跑了过来。谢铭冷冷道:“她是你们放进来的?”
那两名妇人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磕头告罪,谢缘觉服下药丸,尽管疼痛未止,但至少能够慢慢开口说话:“不……不是……我是刚刚想爬到那株树上摘果子……”她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所说的那株大树本栽在这座小院的围墙之外,但不少枝叶已经蔓延到了墙内:“没想到身体突然有些不适,所以……所以摔了下来,打扰到诸位,还请莫怪。”
谢铭已走出房门,一步步来到她面前,脸上充满怀疑与戒备,同时将母亲护在身后,显然对她的这番话并不完全相信。
裴惠容闻言则蹙了蹙眉,忍不住上前两步,站在谢铭的身边,目不转睛盯着她道:“身体不适?你是本就有病在身么?从这么高的树上摔下来,很痛吧?先进屋坐一坐。”
“多谢关心,只是一点小病而已,昨日才刚刚痊愈,本来……本来今日不该出门的,是我太过贪玩,才搞成这个样子……我想去一趟医馆,告辞了。”谢缘觉听见母亲的温声细语,心下更痛,勉强站起身,有些慌忙地想要离开。
谢铭当即呵斥:“站住!这地方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你吼什么呀?”裴惠容轻轻拍了儿子的手背,“她疼成这个样子,一定不是装的,你让她先去看看大夫。”
“可是……”谢铭不敢忤逆母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缘觉跌跌撞撞地离开,眉头紧锁,“我们都没弄清楚她的身份,您怎么就这么放她走了?”
谢铭的语气里透着明显的疑惑。要知道裴惠容性子虽温和,但毕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贵女,后来嫁给当朝亲王为妻,经历了无数风谲云诡,绝不会是天真的烂好人。
裴惠容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依然遥遥望着前方:“你有没有觉得她……她的相貌与舍迦有些相似?而且,她也有病在身。”
谢铭一怔,认真思索了片刻:“好像是有一点,但如果是舍迦,她为什么不直接与您相认?当初她是因为您才和阿父闹了那么久的别扭,她也一定很想您,要来见你何必这么偷偷摸摸的?况且天下会生病的人数不胜数,这连巧合都算不上。”
裴惠容明白儿子的话有道理,可不知为何方才看到那女孩的一瞬间她心中便充满了怜爱,喟叹道:“她显然是真的患了病,谁会派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来跟踪监视你呢?刚刚她说的话应该不假,你莫要找她的麻烦。”
谢铭无奈道:“她已经走远了,我就算想找她麻烦现在也根本没地方找。”
撑着最后的力气,谢缘觉离开小院,趔趔趄趄下了山阶。凌岁寒百无聊赖地站在树旁,本折了一根树枝在逗“如愿”玩耍,忽见前方谢缘觉的身影再度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走路姿态却很不对劲。她大吃一惊,丢下树枝,足尖一点,蓦地掠到了谢缘觉身边,扶住她的胳膊:“你怎么了?”
“如愿”感觉到自己主人的异常,也急得嘎嘎嘎叫起来。
“劳烦你带我到更清静一些的地方。”谢缘觉发觉自己的脑子越来越晕,为避免自己陷入昏迷之中,她连忙摸出数枚银针,刺入自己身上七处要穴。
凌岁寒有无数的话想问,但见谢缘觉这幅模样,只能暂时压下所有的疑虑,直接将她背在背上,再次施展轻身功夫,片刻之后来到一片绿竹林,缓缓将谢缘觉放下。
在路上,谢缘觉又服了一枚“水玉明心丸”,仍然没什么效果,遂立刻盘腿坐在草地上,阖目修炼菩提心法。
然而这会儿,她的心是乱的。
从她出谷以来,她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乱过。
第一次,纵然连菩提心法也缓解不了的她的病痛。
凌岁寒见她的脸色越来越白,眉间的痛苦越来越明显,彻底慌了神,竟病急乱投医起来:“我……我去找重明和阿螣。”
她自己的内力不能够为人疗伤,但颜如舜与尹若游的内功并不会有这样的禁忌。
“我才是大夫。”听见此言,谢缘觉犹合着眼睛,却立刻出声反对,她的声音愈发虚弱,但语气格外郑重,“这件事上,我只能靠我自己。”
更重要的是,阿螣和重明这会儿一定在与尹素说话,她不想打扰她们。
“但你到底怎么了?”凌岁寒急得心头似有一团火在烧,“你不是去见令堂了吗?难道没有见——”
话还未说完,她瞬间止住语音,只因她听见身后似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入她的耳内。
她当即转过身,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不远处一名缁衣女僧来到她的面前。
“慈舟法师?!”
第118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五)
停在尹素的房门口前,尹若游的心情是迫不及待。
颜如舜则越发忐忑。
尹若游侧首瞧了一瞧她,思忖道:“你稍等等,我先和阿母说会儿话,让她有些准备,不然我怕她再突然见到你……”
颜如舜点点头,后退了数步。
随后,尹若游先揭下自己的面纱,再敲响房门。恰巧尹素此时正在屋内,开门看见自己的女儿,又惊又喜,拉着她的双手把她看了又看。
“你没事吧?我听说最近长安城出了很多乱子,尚知仁他已经……”
“他已经死了。”尹若游扑进母亲的怀里,“我没有事,从今以后我什么事都不会有了,您就放心吧。我们先进屋,我把这段日子的故事说给您听。”
尹若游自幼便与母亲无话不谈,只不过后来她进了醉花楼,才养成她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但最近这一段日子她的经历全是“喜”而没有“忧”,她当然可以毫无顾忌地全部说给母亲听。
本来颜如舜是等在屋外,等了一小会儿,不知是什么心理让她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一段路,走到屋舍的窗边,目光越过半掩的窗户,正看见尹若游依偎尹素的怀里,叽叽咕咕说个不停,而尹素轻轻抚摸着尹若游的头发,脸上始终充满笑意。
颜如舜突然控制不住地羡慕。
这样的母女相处,是她从未没有体会过的。即使是在她与她的母亲和解以后,颜璎珞对她也从来不曾如此亲近。
她近乎自虐般地注视着她们。*
又过片刻,尹若游将自己最近的经历全部讲完,接着道:“我本是打算接您到昙华馆居住,不过我的朋友还有些麻烦没能解决,我只怕到时候又牵连到您,只能让您继续住在这儿,不过……”她起身站在母亲的面前,歪着头倏然一笑,慢慢动手将尹素脸上的易容卸下,“您以后再用不着戴着这副假面具了。我只要有空也会来常常来看您的,您说好吗?”
尹素没有立刻回应女儿的话。
她笑意未变,但眼睫微颤,眼眸中竟有隐约泪光闪烁,好半晌,才轻抚着尹若游的脸颊,轻声道了一句:“你终于有朋友了……”
多少年了,尹素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了,她终于再次看到女儿的脸上焕发如此明媚无邪的笑容。
尹若游握住母亲的手,又微微笑道:“我待会儿带她们来见您好不好?”
尹素道:“她们人呢?”
尽管这会儿没有外人,尹若游还是下意识稍稍压低了声音:“我刚刚与您说过了,谢缘觉是皇室县主,睿王谢慎的女儿,她去看她的母亲了,凌岁寒现在应该陪着她。”
尹素道:“那还有一个人呢?你方才说的颜如舜?”
尹若游的神色明显有了一丝变化,低声道:“她在外面。”
尹素道:“我知道了,你把她叫进来吧,我和她单独谈谈。”
“单独?”尹若游犹豫了一下,仍是点点头,转身走向门边,重新开门,与颜如舜交换了一个眼神,旋即换颜如舜进屋。
房门又一次被关上。
这时的尹素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适才尹若游已将她的易容卸下,恢复了她四十余岁的相貌。这些年来尚知仁为更好地控制尹若游,因此给尹素的日常待遇还算不错,她保养得极好,尽管已到中年,一张瓜子脸依然端丽无比,显然年轻时候是与尹若游同样出众的大美人。只不过尹若游高鼻深目,更明艳大气,任谁看了都知其有胡人血脉,而尹素的容颜则多添了两分书卷清气。
但尹素改变的并不仅仅是这一点。
更是她的神情,既不像刚刚面对尹若游时的慈爱,也不似从前对面凌岁寒与谢缘觉时的温和,眉目间藏着一种冷淡的孤高。
这亦是她与尹若游最相似之处。
颜如舜预料到她的态度,先向她行了一个叉手礼,也不多讲废话,先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将往事讲了一遍。
尹素始终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甚至在听到颜璎珞当初出卖她的真正原因的时候,她还是面不改色,令人猜不出她心中的想法。
直到颜如舜说出颜璎珞的死讯。
尹素这才猛地一下站起来,惊疑道:“你说她已经死了?”
颜如舜颔首道:“是袁成豪所杀。”
尹素沉默了不知有多久,倏然地又一笑,这个笑容太过复杂,其中藏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又低声道:“这些年以来我的性子变了很多。最初,既是因为袁成豪,也是因为颜璎珞,我的内心充满仇恨,性格变得越来越偏激。多亏了后来认识慈舟法师,是她常常给我讲经说法,开导于我,才让我终于放过自己,性格又渐渐变得宽和。然而即便如此,有两件事仍纠缠在我心头,令我不得安宁。其一,就是你的母亲颜璎珞。若她当初仅仅是出卖了我,我大概早也已经放下,我想不通的是她明明救了我、帮了我,又为何要背叛我……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要再亲眼见她一面,当面问她原因。不是由你、不是由别的任何人来告诉我,必须是她,只能是她。可是……她死了……你告诉我她死了……我的一切执着好像都变得空虚,没了寄托……”
这一瞬间,尹素才发现,什么恨啊爱啊,在死亡的面前竟是如此渺小。
她又长叹道:“你不问问另外一件纠缠在我心头的事是什么?”
颜如舜的一颗心此时沉重得似有千钧,沉思少顷,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令爱吗?”
“不错,我和螣儿跟普通的母女不同,我这个做母亲的亏欠了她很多。如果当年不是为了给我治病,她不会把自己卖给醉花楼,不会经历这么多苦痛折磨,这全都是我欠她的。”尹素的声音逐渐有些哽咽,“所以为了她,让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我看得出,螣儿很在乎你,你……你不要对不起她。”
“您放心。”这一点,颜如舜可以保证,“今后无论江湖有多少风波险恶,我都会保护好她。”
尹素动了动唇,还想在说什么,霍然间只听一阵尖锐的鸦啼在窗外响起,划破了此处的宁静。旋即,房门再度被推开,尹若游站在门口,肩上停了一只黑羽乌鸦。
颜如舜回过身,见状奇道:“如愿?它不是和舍迦她们在一起吗?”
“它突然飞过来的,好像是想带我去一个地方。”尹若游脸上的忧虑之色并不掩饰,继而向尹素道,“阿母,我怕我的朋友遇到了什么难事,我先去瞧瞧,待会儿再来看你,好吗?”
尹素蹙眉道:“你小心一些。”
乌鸦振翅而飞,颜如舜与尹若游离开此地,随着它飞翔的方向往前而行,绕了几段路以后,来到一座建在青松翠柏之间的小院,步入院中,它终于在正对面的僧房门口停下。
“这是慈舟法师的住处。”尹若游愈发感觉到奇怪。
“还真是,我们上次来过这里。”颜如舜微挑双眉,抬手敲响房门。
万万没料到,片刻过后房门打开,开门之人一身白衣,独臂持刀,正是她们认识的凌岁寒。
“阿寒?你怎么在这儿?”显然,颜如舜与尹若游对此都相当诧异。
凌岁寒愁颜不展,并未答话,侧过身子。颜如舜与尹若游遂上前两步,目光也向前望去,只见对面谢缘觉阖目坐在一张床榻之上,而慈舟法师则坐在她的身后,双掌贴在她的背上,单纯看这个画面,似乎是在为谢缘觉注入内力?
“舍迦她……”
“我不知道。”凌岁寒的语气格外沉重,又走到屋内,把长刀系回腰间,左手拿细铁棍挑了挑火炉里的炭,“她去见她的母亲,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回来之后便病痛发作,越来越严重。我正没奈何的时候,慈舟法师突然路过,给她把了把脉,说有办法能缓解她的病情。但她的身体受不得寒,所以慈舟法师就让我带她来了这间屋子,生了一盆火。”
其实,凌岁寒对慈舟此人很不了解,对她是否真有这样的本事也是存疑的态度。但凌岁寒完全不懂医术,这种时候除了让她试一试,别无他法。
颜如舜与尹若游闻言面面相觑,内心也颇焦急。
“如愿”绕着她们飞来飞去。
颜如舜遽然道:“是你让如愿来找我们的?”
凌岁寒摇首道:“它一下子飞走,我也没心情管它,原来它是去找你们了?”
乌鸦是极其聪明的一种动物。
但这只乌鸦的灵性仍是出乎了颜如舜的意料,让她愣了一会儿神。
凌岁寒在这时向尹若游使了个眼色,待对方走到自己身边以后,她才又悄声问:“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慈舟法师不是江湖中人?”
尹若游沉吟道:“她说她不会武功,我也曾经试探过,她确确实实不像会武功的样子。”
“那她怎么会……”凌岁寒的话还未说完,忽听一旁的咳嗽声,令她迅速转过头。
窗边床榻上,谢缘觉的双眼已缓缓睁开,慈舟将她扶到枕边靠着。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同时上前,见她呼吸平缓许多,终于放下悬着的心,关切问道:“你好些了吗?要喝些水吗?”
谢缘觉抬眸注视了她们一会儿,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摇摇头,才又慢慢地把视线移向慈舟,郑重道了一声:“多谢。”
“不必言谢。你脉象混乱,所患之疾不轻,菩提心法我才练到第五层,原本难以为你治疗。幸而你体内已有菩提心法的内力,两者融合运转,才能缓解你的病痛。”
“可是,缘觉敢问一句,法师为何会菩提心法的内功?”
慈舟反问道:“你与慧观是何关系?”
“慧观?”谢缘觉微愕道,“她是我师君的师君,也就是我师祖……您认识她?”
第119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六)
慈舟俗姓陆,本是官宦人家出身,今年六十有余岁。
五十年前,陆家因被卷入一场政治斗争之中,全家几乎遭遇了灭顶之灾,因她那时年纪尚小,被贬为奴,流落他乡,中途差点遭人欺辱,幸而巧遇一名武艺高强的女僧,对方路见不平,将她救下。
事后她得知,那女僧大她二十来岁,本是游走天下的江湖侠客,因看惯世情百态,大彻大悟,半个月前才刚刚在秀州的净意庵落发出家,法号慧观。她见慧观一身好本事,心生羡慕,跪求对方传她武功。慧观询问她想要学武的原因,她欲说出“报仇”两个字,又怕对方出家人不喜杀戮,便说希望今后能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岂料慧观仍然摇头拒绝,表示她之前似乎受过许多折磨,她能治好她的伤病,可是她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学武。
她心有不甘,认为慧观此言只是托辞,竟死皮赖脸地留在了净意庵,每日帮着庵中僧众干活。
净意庵的住持观察了她大半个月,见她心性还算不错,遂拿出一本《菩提心法》让她修炼,或许可以恢复她的身体。
慧观在出家之前,既是武林高手,又是杏林名医,曾经听说过关于菩提心法的传闻,甚是惊讶,原来传说中的菩提心法收藏在净意庵?
住持点点头,根据庵里流传下来的说法,《菩提心法》是净意庵的第一任住持“归一”亲手所著,除此之外,她似乎还著有一本武功秘籍。可惜归一圆寂不久,那本秘籍便被人盗走,所幸《菩提心法》留了下来,从此只传给庵中每一代的住持。
慧观闻言更奇了,传说中《菩提心法》是数百年前的一位高人所著,也确确实实有不少证据可以证明这本心法在江湖上流传了数百年,然而净意庵明明是一百余前才建立。
这时间明显不符啊?
这个疑问,始终没有人能弄明白。
而后,身怀仇恨的少女在慧观的指点之下,修炼起了《菩提心法》里的内功,渐渐恢复身体。又过三年,她终于忍不住再次求慧观传授她武艺,突然,京城传来一个消息:
——新皇谢泰登基,以雷霆手段除去了无数政敌,其中包括她的所有仇人,又为陆家平反。
她不觉得欣喜,反而觉得空虚迷茫。
她执着的那么多年的血海深仇,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可是她的亲人依然回不来。
原来什么仇啊恨啊,在死亡的面前竟是如此渺小。
她遂决定,在净意庵落发出家,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岂料新皇为表示自己不忘忠臣后代,派人打听到她的下落以后,把她接到长安,让她在长安第一寺“善照寺”修行。
当时谢泰继位不久,朝政局势依然不稳,多的是魑魅魍魉横行,慈舟还未学会武功,慧观怕她在长安吃亏,给了她几张配制迷药甚至假死药的方子,以备不时之需,来个金蝉脱壳——双方谁也没想到在数十年后,她会把那假死药用在尹素的身上。
而到长安后,慈舟仍与慧观等人保持书信往来联系,也知道净意庵发生的一些大事。
譬如,净意庵的住持圆寂,下一任住持并不是慧观,但庵中唯有慧观最精通医术,为了《菩提心法》发挥最大的作用,救济更多苦难民众,住持在圆寂前犹豫许久仍是选择将《菩提心法》传给了慧观。又譬如,后来已过六旬的慧观在净意庵外的树林里捡到三名幼童,她以药为名,分别给她们取名为“杜衡”“秦艽”“曲莲”,教她们医术,传她们武功。
而待那三名幼童渐渐长大,长到二十岁的时候,慧观已垂垂老矣,不知生命将会终结在哪一天。她在寄给慈舟的信里提到自己的这三个徒弟,她们全都没有出家的心思,按理而言,《菩提心法》不应该传授给她们,但她的那位小徒弟曲莲天生菩萨心肠,自幼怀有医济天下苍生的宏愿,比她更有佛性。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完全练成《菩提心法》,非曲莲莫属。
这本心法传给她,令她可以普渡众生,自是功德无量。
“那是慧观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其后不久,她便圆寂在净意庵。”慈舟说到这儿,轻声一叹,遂又问道,“你是杜衡、秦艽、曲莲三人之中谁的徒弟?”
慈舟这番话,对慧观、对净意庵的了解很深,其中很多细节是做不了假的。是以谢缘觉完全相信她确是师祖的故人,对她的态度更加恭敬,坐在床榻上也微微欠了欠身,道:“家师俗姓杜。”
“俗姓?”慈舟奇道,“她出家了?”
谢缘觉颔首道:“家师出家以后法号九如,如今居住在鸿洲长生谷。法师竟不曾知晓吗?”
净意庵内与慈舟相识的老人都已不在人世,慈舟和净意庵断了联系也有许多年,确实不太清楚慧观那三个徒弟这些年的经历。
此时闻言,她才恍然道:“早听闻江湖之中,九如有天下第一神医的美誉,既是慧观之徒,倒是在情理之中。但据我所知,慧观在世之时,她并无皈依之心,为何……”
谢缘觉想了想道:“法师是不是也还不知道……曲师姨已逝世的消息?”
慈舟甚感惊讶:“曲莲?这是何时的事?”
谢缘觉道:“师君只说曲师姨是在行医之时被她的病人所杀,但具体情形,师君并未详细告诉我。后来我偶尔也有过询问,师君却似乎不愿再提及那段往事,我也就不敢再惹师君伤心。据我所知,师君当初之所以落发出家,便是因为曲师姨的这件事。”
慈舟听得眉头微蹙,沉思好一阵子之后,才问道:“前些年我听说秦艽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以毒术杀害了许多无辜。我本有些奇怪,虽说从前慈舟在信中提及她的二徒儿性子有些强势,但不算是凶恶残暴之人,何以突然性情大变……也是因为曲莲逝世的缘故吗?”
谢缘觉道了一声:“是。”随后略一迟疑,忍不住问出一个问题:“师祖圆寂以后,您依然听说了不少家师与秦师姨的传闻,那么曲师姨的传闻不知您可曾有听说?”
慈舟道:“曲莲常年在民间行医,名声不显,自慧观圆寂以后,我再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我本来并不奇怪,万万未料到她竟早已……”
谢缘觉恍惚了一下。
那个在所有人心中都完美到几乎没有缺点的曲莲。
在所有人心中如神仙菩萨一般圣洁的曲莲。
似风过不留痕,雁过不留声,现而今除了本来就认识她的人以外,大概并没有谁知道她曾来过这个人间。
谢缘觉的神色又有了明显的变化。
慈舟深深注视她片刻,右手忽然又把住了她的手腕脉搏,正色道:“贫尼医术平平,看不出你究竟患了哪几种疾病,但至少可以看出,你若想保重身体,情绪应该始终保持平稳,不能有所波动,是吗?”
这一句话说出口,谢缘觉还没什么反应,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都为之一惊。尽管她们确实早已发现,谢缘觉的身体应该受不了太大的刺激,但即使是没生病的普通人,激动过了头也会伤身,不然又如何会有“急火攻心”这个词,这本来很正常;然而听慈舟法师这句话里的意思,似乎谢缘觉的情绪只要有了丝毫的波动,她的病症便会加重发作,那就很不正常。
瞬间,凌岁寒解开了心中很久的疑惑,蓦地插话道:“所以你一直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不是装。”事到如今,谢缘觉不得不说实话,“只是我须得心如止水,不能轻易被外物牵动我的喜怒哀乐。”
“哪有这样的说法?你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庙里的泥胎塑像,人怎么可能没有喜怒哀乐?你小时候……”凌岁寒虽处在震惊之中,好在残存的理智让她紧急改口,把“你小时候明明没有这个毛病”改成“你小时候应该没有这个毛病吧”,旋即又皱眉道:“九如法师到底怎么给你治的病?”
听凌岁寒语气里对九如似乎有些怨气,谢缘觉越发地难过,心口又不禁揪得疼了一下。凌岁寒见她眉间似闪过一丝隐忍,愣了一愣,把余下的话咽回了肚里。
“我师君本来能治好我的病,只不过当初发生一些变故。”思考了一会儿,谢缘觉不愿她的朋友对她的恩师生出误会,终究还是决定说出当年事情的真相。
当然,只是一部分的真相。
从她在谷中无意遇到秦艽与山岚说起,说完山岚之死的来龙去脉,最后说到她自己是因为中毒才导致病情变得更加复杂。
末了,她道:“本来我必死无疑,多亏菩提心法的内功救了我,令我的寿命可以与常人无异,只是身子骨比常人弱一些,也不可以大悲大喜,心情有太多动荡。除非,能彻底领悟菩提心法,突破修炼至第九层。”
慈舟沉思问道:“你如今已练到了第几层?”
谢缘觉道:“第七层。”
慈舟赞叹道:“菩提心法总共九层,其中第三层、第五层、第七层、第八层分别是一个瓶颈,要想突破,尤为不易。你这般年纪,竟能练到第七层,天赋着实出众。”
菩提心法不是武功秘籍,武学高手反而不一定能够练好它,所以它要求的并非是武学天赋。
那到底应该是什么天赋,其实慈舟也不得而知。
谢缘觉道:“师君曾说,曲师姨当年短短数年时间,便已练到了第八层。我与她相比,远远不如。”
慈舟微笑道:“可我才练到第五层。”
适才慈舟说自己“医术平平”并非自谦,比起与慧观与杜衡、秦艽、曲莲等人,她的医术确实只能算是普通。是以哪怕刚刚她发现谢缘觉的脉象混乱至极,按照常理推之,似乎命不长久的样子,但她听到谢缘觉这般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寿命可以与常人无异”,她犹豫了一阵子,想到菩提心法的神奇,倒也没有提出异议。
听到此处,颜如舜的心情越发沉重。
她浪荡江湖多年,走过万里长路,自然什么地方的传闻都听说过一些。据她所知,菩提心法问世数百年,似乎还从来没有人能把它练到第九层。
尹若游虽也感到难过,但很快察觉到另一个疑点:“你上次和我们提起秦艽,没说还有这样的故事。你与定山派既有这样的渊源,为何之前见到他们,从来不提这件事呢?”
谢缘觉垂眸静了一会儿,才徐徐道:“山岚道长之死,与我也有些关系,定山派虽绝不会迁怒于人,但我不想再提旧事,惹得双方都伤心。”
这个理由倒说服了尹若游,她正要再问第二个问题,凌岁寒忽又出声,抢在她之前开了口:
“你说遇见秦艽和山岚的时候是在深夜。那么晚,你不在卧房休息,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谷里走动?”
这次谢缘觉又思量了许久,却无法再想出合理的解释,正踌躇间,豁然开朗:在这件事上,自己本来就用不着骗她们。
毕竟,她们都已经知道她一直在寻找她的幼年好友凌澄。
她遂又说了实话:“我听前来长生谷求医的病人讲,我的朋友家中遭难,我本是打算出谷找她。”
凌岁寒的声音带着一点隐约的颤意:“你哪个朋友?”
谢缘觉的目光在慈舟身上一掠而过,轻声道:“我之前和你们说过的。”
凌岁寒的心仿佛被重拳狠狠锤了一下,那瞬息间的疼痛完全不亚于她修炼阿鼻刀法时的疼痛,让她的身体情不自禁地晃了下,又往后退了两步,不再言语。
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看了看凌岁寒,又看了看谢缘觉,神色同样复杂。
谢缘觉以为她们都是担忧自己的病情,不愿意气氛变得如此凝重,于是主动转移话题,向慈舟说明自己今日来善照寺的真正目的。
空气十分安静,连乌鸦“如愿”都停在窗台边不再啼叫。
慈舟转过身,缓步走到窗边,眺望寥寥长空:“你想要出名?”
谢缘觉道:“佛说四大皆空,可缘觉还是一介凡人,仍存名利之心。”
“我也是凡人。”慈舟的声音里仿佛藏着许多感叹,尽管佛家讲究众生平等,但无论慈舟修行了多少年,她始终还未修成佛,仍然只是凡人一个。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对于故友的传人确实多了两分爱护,思忖道:“你既是杜衡之徒,医术应当不差,成名是迟早的事儿。我是晓得长安城内有几位贵人近日身体不适,之后我再见到她们,会在她们的面前提一提你的名字。”
谢缘觉心怀感激,欲要站起身来行礼,慈舟又回身走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你先在这里歇一歇,用过饭再走。”
旋即她便出门派人安排斋饭。
“如愿”从窗台边飞过来,飞到了谢缘觉的身边。谢缘觉抚了抚它的黑羽,抬首望向颜如舜与尹若游道:“是它把你们叫来的?它是不是打扰你们和尹伯母说话了?”
尹若游道:“我已经和阿母见过了面,她很好,我也很好。那你呢?你见到你的母亲了吗?”
“我……”谢缘觉道,“我没有和阿母相认。我希望若你们今后再来善照寺,偶遇到她,也不要向她提起我。”
“你刚才情绪激动,病情复发……”颜如舜试探着道,“是因为令堂吗?”
谢缘觉再一次选择说实话,只不过不与裴恵容相认的理由,她有所斟酌:“阿母一直待我极好,我只怕和她相处太久,我病情控制不住,既对我身体有伤,也惹她伤心。何况三哥似乎常常都来善照寺看望阿母,要是被他知道我已回长安,他肯定会告诉大哥,大哥也肯定会逼我回王府。”
颜如舜提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你与我们相处呢?”
谢缘觉低首,无言以对。
稍稍过了会儿,慈舟带着人给她们送来斋饭。待用过午膳,又歇了小半个时辰,谢缘觉身体恢复了一些,才慢慢起身,向慈舟法师告辞。四人在离开善照寺以前,先一同随着尹若游去拜访了尹素,又与尹素说了会儿话,才真正踏上返家的路。
这一路上,她们都很沉默。
根据适才谢缘觉的说法,她的病听起来好像也不算很严重,只要心如止水,不起波澜,就不会那么痛苦。假若谢缘觉真是冷心冷情的人也就罢了,偏偏她的心肠比谁都柔软。
今后在红尘之中,她的病痛还会发作多少次呢?
永远地伴随她一辈子吗?
别的任何事,甚至包括凌岁寒想要弑君报仇的事,她们都可以尽力地找出破局之法。然而生老病死,人力很难扭转。既然神医九如都对此无能为力,她们到底能够做些什么呢?
而那唯一的希望,菩提心法第九层,太过虚无缥缈。
就这么鸦雀无声地回到昙华馆,谢缘觉停下脚步,终于又开口:“慈舟法师说,《菩提心法》是百余年前净意庵的第一任住持归一亲手所著,除此之外,归一还著有一本武功秘籍。”
“我们回你屋里坐着说。”颜如舜一边走,一边道,“这是净意庵的传闻,可是江湖上其他地方的传闻却说《菩提心法》已经流传了数百年,总有一个传闻是假的。”
谢缘觉道:“是,这很蹊跷。不过我确确实实知道,江湖里有一本武功秘籍的字迹,与《菩提心法》的字迹十分相似,看起来像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尹若游道:“哦?哪本?”
谢缘觉一字一句道:“阿鼻刀法。”
一直把头低得很低的凌岁寒这才蓦地抬了一下眼皮。
颜如舜愣了愣,恍然道:“是之前阿寒把阿鼻刀谱给你的时候你发现的?”
谢缘觉颔首道:“那时我们关系普通,对彼此都有戒备,我便没有告诉你们这个发现。再后来,我们遭遇的风波不断,我几乎忘了这件事,直到今日慈舟法师的讲述才让我又回忆起那天我看刀谱的情形。”
“这可怪了。菩提心法唯一的作用是为人治病疗伤,延年益寿,可阿鼻刀法伤人伤己,并无佛家慈悲之意,它们能有什么关系?”尹若游奇道,“你既练过菩提心法,也看过阿鼻刀法,可有看出它们两者之间有何相同之处?”
谢缘觉摇首。
“不过,菩提也好,阿鼻也罢,确实都是佛家语。”颜如舜也问道,“对吗?”
谢缘觉点了点头。
这期间凌岁寒还是未发一言,然而霍地转身,走出屋子,须臾不见背影。当她回到原处,她的手里已拿了一本旧书册,直接交给谢缘觉:“你拿着吧,不用还给我了。”
“那你……”
“我早就把这刀谱里的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里,记得滚瓜烂熟。你则只是在之前看了不到两天,说不定它们真有什么关系,你今后两本对照着多翻翻,或许能助你突破瓶颈,早日练到第九层。只是你别这会儿就看,你才从善照寺回来,累了这么久,先歇歇吧。我不打扰你了。”
迅速说完这段话,她脚步飞快,立刻便走,
没一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当即关上房门,背靠着门,蕴在双眸的泪水终于忍耐不住,在刹那间夺眶而出。
凌岁寒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流泪的人。
连当年父母遭难,她都一直忍着,忍到她吐出鲜血,眼泪却像是干了,始终流不出来。直到召媱点明害死她父母的幕后真凶非天子莫属,她才总算狠狠哭了一场。
自此以后,整整十年,哪怕她为练阿鼻刀法痛到仿佛整个人在烈火之中炙烤,她都能咬牙坚持,绝不示弱,绝不流一滴泪。
这是十年后凌岁寒的再一次放声痛哭。
——原来舍迦的病明明早就能够痊愈,原来她是因为出谷寻找自己才遭遇变故。
——原来是自己害得她忍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
她欠她的。
她永远都还不清了。
第120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七)
她们四人的卧房都相距不远。
隐隐约约的,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能听得见一点哭声。
颜尹二人更加确定了凌岁寒的真实身份,心忖这样的事,是必须让她发泄一下。于是她们就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与谢缘觉说了几句话后,遂也告辞离去。继而谢缘觉独自走到门口,侧过身,目光望向凌岁寒的那间屋子,心下微怔:
——她是因为自己才这样难过的吗?
尽管下意识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但谢缘觉自幼本就是会为了别人的痛苦而流泪的人,推己及人,她也就忽略了这点反常。
——自己只是将真相告诉了她们一部分,便会让她们如此伤心,那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呢?
从前的谢缘觉总是想,只要自己能在死亡来临之前与她们告别,时间一长,她们自然而然就会忘记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朋友。
然则今日再见母亲,幻想破灭,她终于懂得许多她本来早就应该明白却一直拒绝明白的事情。将心比心,既然自己会一直挂念着母亲,挂念着朋友,那么今后的漫长岁月里,母亲久久听不到自己的消息,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久久听不到自己的消息,她们岂会不打听自己的下落,不寻找自己的下落?
迟早,她们会知道自己的死讯。
谢缘觉突然发觉,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其实一直都是极其矛盾的。
可那该怎么办?谢缘觉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而她明白,自己现在不能再继续想下去,至少此时此刻,不能够再继续深入地思考下去。
天色还早,还不到睡觉的时辰,偏偏不知为何她又不想在这会儿打坐练功,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她慢慢回身走到桌案边,铺开一幅绢帛,打开颜料木盒——这还是先前她们四人一同前往西市置办家什的时候她所买下的物件——随即,她提笔蘸墨,开始作画。
当天夜里,颜如舜与尹若游商量了一会儿,对于这件事,无论自己心情如何,在面对谢缘觉的时候,还是莫要再表现得那么沉重,免得反而加重谢缘觉的病情。
而翌日黎明,金乌方出,天光才亮,她们又相约到了凌岁寒的房间,把这话也给凌岁寒说了一遍。
“待会儿我们见舍迦的时候,你别再愁眉苦脸的啦吗,尽量笑笑吧。”颜如舜的笑容便很能令人舒心。
凌岁寒却不似颜如舜与尹若游那般善于伪装自己,只能勉强扯了扯唇角。
尹若游见状莞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吓人的笑。”
凌岁寒道:“我平时也不怎么经常笑的。”
“也对,你保持平常的模样就好,别皱眉。”颜如舜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眉心,“走吧,我们先去用饭。今儿就不下厨了,我们之前在满娘家买了那么多春饼,说起来也有许久没吃了,直接去她家拿吧。”
走出昙华馆,到隔壁满娘家与对方聊了几句闲话,她们带上四人份的春饼重新回到昙华馆内,径直前往谢缘觉的房间,才起不久的谢缘觉正在盥洗打扮,桌案上的一幅绢帛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帛上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
即使目前只画了一小部分,她们仍然立刻认出,这是前夜她们在昙华馆内院子里聚会的情景。
唯有她们四人的情景。
若所料不错,谢缘觉大概是准备绘出尹若游的水云舞,颜如舜的飞花扇戏,以及她自己和凌岁寒在灯火下观舞的画面。
颜如舜忍不住赞叹:“你画技怎么这般好?”
谢缘觉洗漱完,正在镜前给自己梳发,不论昨日多少阴霾,既是新的一天已到来,总不能还沉沦在消极的情绪之中,这对她的身体极为不利,她又戴上各种金玉珠翠制成的首饰,要尽可能地享受短暂的人生,闻言道:“我幼时尚未前往长生谷求医前,很少能出王府,便将在书里看到的或者别人口中听到的各地风景,画在了纸上、绢帛上,也算我见过了它们。”
“我也从来没有离开过长安……”尹若游的声音微带感慨,但眼眸中笑意莞然,是真真切切地透着愉悦,“你现在已能出门走动,想要成名也不一定非得在长安。其实我很不喜欢这个地方,等今后我们把各自所有的事都解决了,我们一起去别的地方玩玩,怎么样?”
可是长安乃天下中枢,在谢缘觉看来,唯有这个地方才能最快速地成名。对于尹若游的这句话,她不知如何回答,还好便在她迟疑的瞬间,颜如舜把一直放在画上的目光移向了她,忽然开口出声:
“等你完成这幅画,能送给我吗?”
其实颜如舜本身的性格一向不太愿意主动向别人讨要东西。
尽管这和盗窃是两码事,但相同之处,都是不劳而获。既是别人的东西,并不属于自己,那么只能用钱财或是其他利益来换取,才能算是公平。
可惜颜如舜思考了一下,舍迦恐怕更不愿接受自己出钱买画的行为。
谢缘觉道:“你也喜欢绘画?”
“只是喜欢这幅画。”颜如舜自幼从未接触过琴棋书画一类的风雅事物,便也对它们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她只是喜欢这画上的人与景,喜欢前夜那段如星辰璀璨的记忆,为此她宁愿违背自己的原则向谢缘觉讨要,又笑道,“是我的一点私心,以后什么时候我们分开了,也算是朋友之间的纪念。”
——自己和她们迟早会分开的。
谢缘觉与凌岁寒都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是以听见颜如舜此言,神色虽微动了动,却也没太大反应;甚至凌岁寒亦十分想要珍藏这幅画,只不过现在的她没有勇气再向谢缘觉提任何要求。唯有尹若游一怔,视线即刻移向颜如舜,若有所思。
半晌,谢缘觉沉吟道:“这画没有那么快能画完。”
颜如舜笑道:“当然,我虽然不怎么懂书画,但也晓得像你画得这般细致,要完成不容易。这是你的心血,如果你不愿意送人,你可以拒绝我。”
于是这个话题暂时打住,四人用过朝食,尹若游才向颜如舜使了一个眼神。
“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颜如舜点点头,随她走到后院角落。
“怎么来这么僻静的地方?你要说和凌岁寒身份有关的事?”
“不,与她们无关。”尹若游此时声调竟颇有几分冷淡,正色道,“我是要问你——你打算离开?”
颜如舜先是纳罕,自己何时说过这话,旋即想了一想,恍然道:“现在当然不会,不过以后总有一天……”
“那舍迦的病呢?阿寒的仇呢?”尹若游打断她,稍稍顿了一瞬,再加上一句,“还有我中的毒……你都准备不管了?”
“这些事情总能解决的。你的毒只剩下两味药没有着落,不过魏赫与梁未絮已到长安,我们可以设法从他们那里入手;至于在秦艽手里的虎胆木嘛,我想以秦艽的本事,她即使到了别国它邦,应该也不会默默无声,大不了什么时候我还是离开中原一趟打听一下她。阿寒要报仇的事倒是个难题,幸好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有这么多的时间提前准备,未必不能破局。而舍迦的病……说实话我们帮不了她,只能在今后多找找关于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的各种传闻。”颜如舜确确实实一直在为她们思考解决办法,“可是这些事情都解决以后,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甚至我们都变老的时候,我们总不可能还一直待在一起吧?”
颜如舜从未想过会和谁长长久久地同行一辈子。
在江湖的这几年,或者说在人间的这二十几年,她一直都是孤独寂寞的。
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寂寞。
“为什么不可能呢?”尹若游眼眸里的琥珀微光闪闪烁烁,语气里明显带了点愠怒,直截了当地道,“为什么我们四个人不可能一直待在一起?是因为前天夜里,我说了我喜欢你,所以你才想要逃开我?可你如果不愿,我也没有缠着你、勉强你。这两日,我们明明还是从前的相处,我们以后也可以是从前的相处,为什么——”
“你先等会儿。”
颜如舜的脑子懵了。
对方的话才说到第三句的时候,她的脑子就在一刹那间完全懵了,好不容易才恢复思考能力,遂立刻打断对方,笑着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是我失忆了么?你在前天夜里……有说过那话?”
尹若游道:“你不要装糊涂。或许别人听不懂,你怎么可能听不懂?”
颜如舜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再笑不出来,良久道:“我确实没有听懂……”
但她现在已经知道了是哪一句话。
尹若游闻言甚是惊疑。
爱,从来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如果对方有所拒绝,尹若游最讨厌死缠烂打的行为。她一直认为,颜如舜当时的沉默便是拒绝的意思,所以即使她有几分伤心,几分不甘,她却不愿意在这件事上过多消耗自己,也消耗对方,遂与颜如舜一同“默契”地选择继续做朋友。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什么“默契”,原来颜如舜压根就没有听懂她那番话的意思。
而尹若游也始终未想过这个可能,只因她毫不怀疑颜如舜是一个聪明人,对很多事都看得通透的聪明人,既然从前颜如舜能够敏锐地猜到她那么多心思,为何偏偏……
两人面对面,各自静默无言片刻,突然仿佛醍醐灌顶一般尹若游又轻声而笑,笑意里带了一点微微苦涩。
“好,那我现在再说一遍。我爱你——你听懂了吗?”
这声音轻而坚定,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如一支箭射中颜如舜的心脏。
居然带给她隐约的疼痛感。
她活了二十有四年,至今为止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明明白白说了“爱”这个字。
这个对于她而言太过陌生的字。
这个世上竟会有人对自己说这个字。她下意识地摇摇头,艰难地张开口,语音干涩:“你才离开醉花楼不久,这段时间基本只和我们相处——”
“我明白你的意思。”尹若游大概猜得到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忽上前两步,伸出一根手指又贴在她的唇上,截道,“是,我在醉花楼待了很多年,在风月之所待了很多年,见过数不清的虚情假意。所以,我很明白,我比谁都明白,真正的爱与它们之间的区别。”
这一次,尹若游说的话不再那么委婉,不再那么隐晦。
直白又坦荡地表达出她对她的爱。
颜如舜似乎已恢复冷静,却还未恢复自己的笑容,且往后退了两步,站在树下的阴影里:“那我更不明白,你喜欢我什么呢?”
“我偶尔也想过这个问题。”尹若游偏了偏头,像是沉入回忆之中,“最初,是有些羡慕你,更向往你,我永远做不到像你那么潇洒,那么超然。后来,便是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很放松很愉快,而再然后,则是对你的好奇。你之前真的很神秘,比谁都神秘,你知道吗?所以我想要探究你,也的确一直都在探究你,到最后……”
她的目光又投向对面的颜如舜,深深注视着对方的脸,以及对方脸颊上的伤疤。
“我才渐渐发现,我爱上了你的所有,你的一切。”
包括颜如舜面上的那道刀疤,也包括颜如舜心底深处的自苦自毁。
都令她为之心疼。
心疼本就是爱的一种。
“可我们才认识了多久?你真的了解我的一切吗?”颜如舜极罕见地露出严肃的神色,语气也甚是郑重,“即使你已经知道我从前的经历,那也只不过是我口中的一段故事而已,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说完。我已活了二十多年,你并不曾亲眼见过从前那二十多年的我,你确定你说的‘所有一切’真的就是我的‘所有一切’?你确定你以后……不会后悔吗?”
尹若游凝视起了颜如舜的眼睛。
颜如舜并未回避。
双方四目相对,谁都没有移动视线。一阵长久的静默,似乎真的思考了有许久的尹若游这才开口:“那就给我们彼此再多一些了解的时间吧。但在此之前,你不要说拒绝。如果……如果你说了拒绝,我还纠缠于你,那样的行为太丑陋。”
此时的颜如舜不再迟钝,很快听懂尹若游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只要她现在表示拒绝,那么从此以后,她与尹若游之间便可以各退一步,永永远远放下这件事。
继续做朋友。
颜如舜还站在那株树下的一片阴影之中,风吹送着时辰,天穹那一轮红日越来越灼烈,在树叶的缝隙处漏下点点的光。终于,她极缓慢地颔首,道了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