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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16623 字 2天前

偏偏她右脸颊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眼角到下巴,丑陋狰狞,仿佛一条扭曲的怪蛇,令人看来触目惊心。

也不知是谁如此狠心,将她的脸毁成这样?但凡稍有同理心之人,见状都会生出些许同情,那男子却还说出这般恶意十足的话,凌岁寒实在听不下去,刚想要发作,谁料那女子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

她倚着墙,抱着双臂,颇有几分懒散模样,此时扬眉一笑,如暖阳之下的一股清风,令人心生开阔之意:“美丑与善恶不同。善恶有明确标准,譬如杀人劫财为恶,扶危济困为善。可是美丑从无准则,每个人看法不同。我今天运气很不错,虽然遇上了像你这样万中无一的丑货,本来令我心情不悦——”

说到此处,她的目光在那公子哥儿身上打量,那公子哥儿愣了一下,自认为自己相貌还算得上是俊朗端正,因此一时间没意识她话中的“丑货”竟然指的自己。而这时,她已慢悠悠地往前行去,不一会儿走到那女子身旁,依然微笑着面向对方:

“不过,我既然还在同时遇到了我心中的美人,令我心情好起来,我也就不在意你方才脏了我眼睛的事。”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敢这样骂我!”听到这一句话,那公子哥儿回过神来,终于大怒,最后一声闭门鼓恰在这时停下,天地陡然宁静,他却顾不得立刻回家,右手扬起拳头,便欲往她身上砸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凌岁寒左手握住刀柄,这一次她没拔刀出鞘,甚至没使阿鼻刀法里的招数,谢缘觉自然不再阻止,旋即眼看着一道黑光闪过,她轻轻松松将左手一扬,那刀鞘已在顷刻间扫中那公子哥儿的身体。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得“哎呦”一声,脸朝下,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

当他再次呻吟着抬起头来,那张脸上已破了一层皮,出了一点血,显得难看至极。

“她不在意,我没那么好的脾气,你不仅脸太丑,脏了我的眼睛,声音也太难听,脏了我的耳朵。”凌岁寒不拿正眼瞧他,语音冷峻,“反正我见你刚刚能因此随便骂人,那么我因此打了你,想必你也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之事吧?”

“你……你……”那公子哥儿捂着自己流血的脸,又气又怒,疼得说不出话来,忽然听见一阵笑声,却是那脸带刀疤的女郎已忍不住扬起了唇。而跌坐在地上的那名布衣女子似是怔了会儿,缓缓移动视线,将她们都打量了一遍,也渐渐不自禁地舒展了面孔。

谢缘觉虽自始至终不动声色,见此情景,如寒霜覆盖的容颜柔和了许多,眼眸里一点若隐若现的笑意。

唯有常平完全笑不出来,反而轻叹一口气。

只因她已望见前方十来名金羽卫官兵正朝着自己这方走来。果不其然,仅仅片刻过后,那群金羽卫来到她们面前,别的话不说,先一顿训斥:“你们围在这儿做什么?宵禁了不知道吗?还敢犯夜,在街上游荡?”

“官爷容禀。”常平立刻向他们行了一个礼,态度恭敬甚至卑微,将事情经过叙述一遍,只是不提凌岁寒将那男子打倒的事儿,却说他是在欲要伤害她们之时,被她们躲过,他自己收势不及,才会摔倒在地。

“你……你胡说八道!”那男子依然捂着脸,顾不得脸上疼痛,连忙说出真相,要青天老爷替自己做主。

“几位官爷可要明察秋毫,你们瞧瞧我朋友身体不太方便,哪来的本事把这么一个大男人打倒在地啊?”她只顾着低声下气与金羽卫解释,并悄悄从荷包里冒出一小串钱递给对方的手中,便没注意到凌岁寒在听见她此言的刹那儿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好吧,我不管你们都有什么纠纷,现在已经宵禁,现在赶紧给我回家。再让我在街上看见你们,那就自觉领罚吧!”

那金羽卫掂了掂手里的钱,再嘱咐她们几句,遂转身离去。

常平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公子哥儿对她们既惊且惧,无奈之下,也只得捂着脸,灰溜溜地回到不远处通南坊自己的家中。

谢缘觉将他们适才的举动都收入眼底,双目中不禁浮动疑色,道:“任何人犯夜,只要给了钱,便可以不受责罚吗?”

常平道:“我们这不是途中遇到意外,才在街上停留的吗?要他们给个方便不难。但倘若是夜深人静时,还有人无缘无故在街上行走,那恐怕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谢缘觉道:“既然事出有因,那么因事制宜,从权达变,也在情理之中。但以此来谋私,却将大崇律法置于何地?”

在场诸人中,除她以外,对这类事都是司空见惯,没有谁感觉到奇怪,常平不由笑道:“你又不姓……咦,你还真姓谢,那你也不是谢崇皇室的人,这会儿关心什么大崇律法,不如关心关心我们的事。”说着一顿,转头看向跌坐在地上的那名女子:“你家住哪里啊?现在真不能走路了吗?”

那脸带刀疤的女郎也蹲在她身前问道:“你刚才上树做什么?”

“我……”那女子略一犹豫,旋即道自己并非长安人氏,只是前来长安看望亲戚,没料到那亲戚搬了家,她今日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对方的新居,本想在闭门鼓声结束以前寻个客栈住下,岂料中途路上在一株杨树下发现一只雏鸟,“就是这只鸟儿。”

她是从自己腰间的佩囊里摸出的这只鸟儿,大概还不到一个月大,毛尚未长齐,与她的脸差不多的粗糙丑陋,扑棱着翅膀在她掌心里飞不起来。

那脸带刀疤的女郎一怔,喃喃道:“乌鸦……”

“是么?它还这么小,我看不出来它是什么鸟,只是看它在地上可怜,本想把它放回到窝里去,刚刚爬上树,竟有颗弹珠突然打在我脚腕上,我这才……这小家伙儿在我身上,不知有没有受伤。”

她低下头,垂眸看着掌心里的雏鸟,神色里的确充满忧虑。

为它的生死忧虑。

“我是大夫。”谢缘觉终于说出这句话,上前数步,从她的手中接过那只雏鸟,观察须臾后道,“你今夜若无地方可住,不如与我们同行,到时我也能为你治伤。常郎君,你说的那座宅子,还能多住一个人吗?”

“当然能,那宅子很大的,住几个人都不妨。”

那女子连连道谢,又询问恩人姓名。

“我姓谢,双名缘觉,因缘之缘,觉悟之觉。”谢缘觉依然十分详细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同时端详起对方的面容,忽发觉她的瞳孔颜色比常人要浅,琥珀色的眸子在逐渐升起的明月下显得分外清透,遂好奇问道,“娘子尊姓大名?”

“我姓尹。”她轻声道,“单名一个螣字。”

常平望了望深蓝的夜色,越发焦急:“叫什么名字,路上可以再谈不迟。我们再不回去,待会儿又有别的官兵要来了。”

因谢缘觉双手捧着那只雏鸟,常平则要给她们带路,便由凌岁寒与那脸带刀疤的女子将尹螣扶起,继续往前而行。此时长街之上,除她们以外,再看不见一个行人,白日里热闹鼎沸的长安城,在入夜以后总是安静得肃穆,借着冷月的清辉,尹螣与凌岁寒不约而同地注视了一会儿右侧那名女郎脸上的长长刀疤,终究是凌岁寒先忍不住问道:

“你住哪里?不回家吗?”

“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也不远,我先送尹娘子回去吧。”

“方才的事,多谢你。”尹螣终于向她开口。

“我方才做了什么?只不过是说了两句实话,也要谢吗?”她不当一回事地笑笑,指了指凌岁寒道,“还是谢谢这位娘子吧。你刀法真不错,我以前是不是应该在江湖上听说过你的名字?”

“凌岁寒,你听说过吗?”

那女郎诚实地摇摇头,又笑道:“但再过不久,我相信你便会在长安城中扬名。”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重明,你们唤我重明便可。”

众人谈话间,常平拐了一个弯,引着她们进入无日坊。万幸无日坊的坊正与常平颇为熟悉,常平又向他说了几句好话,他摆摆手,放她们进去。

浓墨般的夜色侵蚀苍穹,天地已由深蓝转为漆黑一片,四周屋舍又无一处亮灯火,所有的建筑掩在夜里,隐隐约约看不甚清楚,自然也没人发现谢缘觉渐渐蹙起的眉头,神色里似有几分若隐若现的痛楚。

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正感奇怪,宵禁归宵禁,但这里的百姓在家怎么也不点灯,难道他们这么早便都睡觉歇息了?直到路过一座木门半掩的小院子,那两扇门忽被推开,从里面蹦出一个约莫七八岁年纪的小女童,语音清脆欢快:

“萍姐姐,你终于——”声音蓦地一顿,那女童看见常平身边的四名陌生女子,登时傻了眼,默然片刻才改口叫道,“平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常萍摸了摸自己鼻子,侧首望望身旁四人,见她们都不动声色,仿佛没听见那女童说的话,才干笑一声道:“小彩灯,天都已经黑了,你还站着在这儿干什么呢?”

“天都黑了你也没回来,我担心你。”

“我没事,今儿路上遇到几位朋友,所以回来晚了。正巧看见你,你家里应该还有现成的灯笼吧?给我们拿几盏来,好吗?”

女童面露犹豫之色。

“这几位姐姐会出钱买的。”她说完这句转头,又向凌谢等人解释道,“那是座废宅,你们今晚想住,恐怕还得打扫打扫,得有些灯火。”

而那女童一听“买”这个字,亮起眼睛,飞快回屋,不一会儿提着四盏灯笼跑过来,先说出一个价钱,又道:“很贵的,你们要一盏还是四盏?”

所谓的“贵”对于谢缘觉而言,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数目,她不知她为何会这般说,毫不迟疑付了钱,从怀里摸出火折,点燃此灯,灯笼上的双鱼花纹栩栩如生,她不由赞道:“这灯笼倒是精美。”

常萍笑道:“她家阿翁做灯笼的手艺可是长安一绝,当然漂亮。好啦,天色不早,小彩灯你先回去歇息吧,明日我们再聊。”

提着灯,又过片晌,五人终于来到一座宅院门前。

重明登时停下脚步,神色里露出明显的诧异与一闪而过的忧虑,道:“你说的废宅便是这里?”

常萍点点头。

重明道:“可是这座宅子是有主人的。”

“谁?”

“我。”

“什、什么?”常萍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娘子别开玩笑,我在无日坊已住了好几年,从未见这儿来过人。”

“是。”重明道,“但我今天决定搬进这里。”

第28章 流水十年归故城,明月夜里入新馆(五)

重明从怀里拿出一张房契。

常萍看着房契上的文字,愣了不知有多久,渐渐回过神,这才终于相信面前女郎的的确确是这座宅院的主人,奇道:“你之前住这里吗?”

重明摇首道:“这宅子是我买的。”

这样的破宅子也能卖得出去?到底是谁骗了你当冤大头?常萍疑惑更多,正想要继续询问,忽听重明接着道:“我不习惯与人同住,今晚几位还是换一个住处吧。”

常萍道:“若能找到住的地方,我也不会带她们来这里。反正这宅子这么大呢,房间应该有不少,你便让这几位娘子暂时歇一夜,总得等宵禁过了,我们才能再走。”

重明闻言沉默,似陷入思考之中。

众人见状,甚觉奇怪。尽管她们与重明都是初识,对她并无多少了解,然而通过方才街上所发生之事来看,也能感觉到她性格豁达,有侠义心肠,借个宿能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会让她如此为难?凌岁寒最讨厌向不熟之人乞求,无论何种原因,她既发现对方有拒绝的意思,便不想再厚着脸皮待下去,当下道:“既如此,我不打扰了,告辞。”

言罢毫不犹豫,她转身就走,反正随便找个屋顶,也能睡一觉。

重明望着她的背影,蹙了一下眉,唤道:“你等等。”

凌岁寒犹豫一瞬,停步回首。

重明沉吟道:“天色已晚,你们现在能去哪儿?若不嫌弃,那便在这儿住一晚吧。但明日一早,还请几位再找别的住处。”

天穹一弯冷月旁,数颗寒星闪闪烁烁,与地上众人手中灯火相映成辉。她们提灯入门,举目望去,才知常萍先前所说此地“环境不好”实在是太过委婉。

院里满地瓦砾,杂草丛生,几株杨柳的枝干断裂,横倒在她们面前,让人几乎无从下脚,突然一团黑影从她们足边飞快窜过,却原来是一只浑身黑毛的大老鼠。

常萍发现了众人嫌弃的眼神,干咳一声道:“我以前也只来过这里一次,没想到隔了几年,这宅子怎么越来越乱……你们也别埋怨我,附近客栈不能住,我只能想到这里。你们暂且忍耐一下吧,再脏再乱,只住一晚,总是要比挨二十下板子来得好。”说着顿了顿,她又好奇询问重明:“不过……你花了多少钱买的这座宅子,是真要在这儿一直住下去吗?”

重明这时又恢复了她的疏朗笑容,笑意里透着几分随遇而安的洒脱味道,浑不在意地道:“我倒觉得这里还不错,不是挺有野趣的吗?”

可惜当她们随意进了廊下一间屋子,才发现屋子里比院子里更加糟糕,顶梁歪斜,到处结着蜘蛛网,几张破桌烂椅覆盖着一层极厚的灰尘。谢缘觉拿出手帕擦了擦椅上的灰,才坐在*桌边,打开自己的小药箱,从中取出几条白布,裹着做了个小窝,将那只雏鸟放在其中,继而望向窗外星空,并不着急给尹螣治伤。

尹螣等了会儿,忍不住唤了一声谢大夫。

谢缘觉仍不理她,却向常萍问道:“这里的饭馆酒楼都这么早关门吗?”

长安城虽实行宵禁,但禁止的是在大街上走动,里坊之内管得并不严格,准许百姓自由活动,因此按理而言,坊内的各类商铺这时候反而是最为热闹的。

常平闻言笑道:“不是这么早关门,是无日坊根本就没有饭馆酒楼。”

谢缘觉默然有顷,秀眉又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皱,这才起身给尹螣看起了她受的伤,片刻过后,解开包袱,取出笔墨,写下三张药方,淡声道:“这伤并不严重,敷些药便好。那只雏鸟我方才也已经看过,只是翅膀受了轻伤,并不危及生命。但这里……是不是也没有医馆药铺?”

“当然没有,只要不是什么大病,能忍就都忍过去了,谁会在这里开医馆药铺啊?”

常萍随口一句回答,没注意到谢缘觉愈发疑惑的神色,更没想到自己从方才到现在的几句话已数次颠覆谢缘觉的认知。她歪着头,想了一阵,接着道:“离这儿最近的药铺在甘泉坊有一家,尹娘子能等到明日吗?”

尹螣颔首道:“我不妨事的,能在这里歇歇就好。”

她们对话之时,重明自始至终倚在窗边,目光凝视着对面婆娑树影里的一间房屋,听到此处,她几乎下意识就要开口道一句“我去”,话到嘴边又顿住,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犹豫之色。

凌岁寒已在这时道:“不必等到明日,我去买药吧。”

常萍道:“可是甘泉坊这会儿已经关了门。”

“关了门,那就不必走门。”凌岁寒拿起桌上的药方,向谢缘觉问道,“怎么有三张?”

“还有一张是避虫驱鼠的方子,你让药铺的伙计把这些药材磨成药粉。”

凌岁寒点点头,继续注视着谢缘觉苍白的侧脸,自谢缘觉向常萍问起附近有无饭馆酒楼以后,她的目光投在谢缘觉的脸上便未再移动,又问道:“还需要带别的吗?”

谢缘觉指了指白布包裹里的那只雏鸟:“带些它能吃的东西吧。”

“除此之外呢?”

“不需要。”谢缘觉心下纳闷,她这会儿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啰嗦?

凌岁寒终于不再问,走出房门,纵身一跃,在半空中几个起落,遂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好厉害!”常萍看得目瞪口呆,惊叹道,“我还以为这世上只有金凤凰才有这么厉害的轻功呢。”

“的确是一流的轻功,但在江湖上有她这等轻功的,应该至少还有不少,称不上绝顶无双。”谢缘觉虽自幼随师君隐居山谷,但这些年前来长生谷求医的江湖高手众多,她对武学的见识自然非凡,话落稍稍一顿,侧首觑了窗边的重明一眼,若有所思。

常萍头一次感受到江湖人的深不可测,忽觉自己留在这儿也没什么大用,笑道:“既然如此,你们都好好歇息吧,我先回家了,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谈。”

她向她们告了辞,步行离开这座宅院,破旧的屋里只余下谢缘觉与重明、尹螣三人。

夜风飒飒,初春夜里,寒意深重。谢缘觉阖上双眸,似是养了一会儿神,眉目间的痛楚越来越明显,就在她终于无法掩饰的那一瞬间,她倏然又睁开眼,起身道:“敷药的方法,我也已写在纸上,这之后没有我的事,我先去歇息了。”

“谢大夫——”岂料重明与尹螣几乎同时开口将她唤住,她的脚步不得不停下。

“还有何事?”

尹螣踌躇道:“刚才我听常郎君说,你们是因为不能住客栈,才只能来这儿借宿。可是客栈不就是专供旅人投宿之地吗,怎么会不让你们住?”

谢缘觉不想解释太多,只道:“今日和官府有些误会,附近客栈不敢让我住下。”

尹螣立刻问道:“什么样的误会?”

世人皆有好奇心。她的追问本来并不显得奇怪,然而谢缘觉似想起什么,心中蓦地一动,转首与她对视,很有耐心地将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因她们的注意力都在双方身上,自然没察觉到一旁的重明神色骤变。

而待谢缘觉的话说完,尹螣垂着眼眸沉默少顷,才缓缓道:“如此说来,也难怪铁鹰卫误会了你。你既知彭烈是无恶不作的大盗,你为什么要救他呢?”

这个问题,谢缘觉已回答了不知多少遍,她此刻不厌其烦地再答一遍:“我是大夫,他是我的病人。”

尹螣道:“大夫是自由的,你不想做的病人,恐怕没人能逼你治。”

“是,我不管他是谁,我的确想治他受的伤。”谢缘觉坦然承认,又忍不住问道,“你和彭烈有仇吗?”

尹螣淡淡一笑,让她脸上的畸形五官更显诡异:“谢大夫想多了,我从未见过彭烈。只不过……今日我前去寻我那亲戚之时,听说她搬了家,便向附近邻里打听了一下她搬家的缘故,他们都说是因为前不久她家中失窃,多年积蓄被洗劫一空,她再赁不起那儿的房屋,只得另寻住处。而据说,盗走她家中财物的那名盗贼便是鼎鼎大名的江洋大盗彭烈。谢大夫在为彭烈治伤之时,可曾发现……彭烈的身上带着什么东西?”

谢缘觉沉吟少顷,摇了摇头。

尹螣又道:“我说的东西不一定是财宝。我那亲戚生性嗜书,家中还藏有许多古籍善本。依我看来,她丢了那些金银珠宝,不会太过在意;但若是丢了她的藏书,她必定伤心至极。谢大夫在为彭烈治伤之时,可曾发现他身上带着什么书册吗?”

谢缘觉依然摇首。

尹螣便不再继续问下去。

谢缘觉看向重明道:“你刚才也有事问我?”

重明道:“你脸色好像不大好?今日……铁鹰卫与你为难了吗?”

谢缘觉见她吞吞吐吐,顿时明了她的意思,平静道:“他们无凭无据,只是猜测,还不敢真的抓我,我没有受伤。”

在常人眼中,大夫患病是极为罕见甚至不可思议之事——尤其是像谢缘觉这般连九曲掌之伤也能医治的良医。因此重明见她脸色越发苍白,不禁怀疑起她是否是受了内伤,而谢缘觉的回答虽是实话实说,重明却将信将疑,心下生出愧疚之情,沉默不语。

谢缘觉道:“你没有事再问了?”

重明笑道:“我还想问你去哪间房歇息?”

谢缘觉反问道:“这里每间房不都是一样吗?”

重明道:“那我带你去隔壁房。”

隔壁房间果然一样破旧不堪,空气里飘散着一股霉味。谢缘觉进了屋,关上房门,走到窗下的小榻边,看着窗台的蛛网,榻上的黑灰,深呼吸一口气,从药箱里取出几条白布垫在榻上,这才盘腿坐了上去,双眸合上,运功调息。

夜空里的风声,草丛里的虫豸鸣叫声,在这一刻变得更为清晰,全部传入她的耳内。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阵微不可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她霍然睁眼,转头向窗外望去:“凌岁寒……怎么是你?”

“给你带了东西。”

窗外的女郎用左手提起一个食盒。

第29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一)

凌岁寒走到窗边,直接伸过手,把手中的食盒放进窗内小榻上。谢缘觉迟疑少时,打开食盖,里面放着的是几样小菜清粥,以及一双木箸。

这更让谢缘觉惊疑不已。

她不觉得她和凌岁寒的关系好到了如此地步,能让对方主动花钱请客,给她带来夜宵。

凌岁寒直截了当问道:“你有病在身吗?”

这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事,谢缘觉不否认,点了点头。

凌岁寒道:“你不是大夫吗?连自己的病也治不好?”

谢缘觉道:“大夫并非神仙,本来也会经历生老病死。”

大夫并非神仙。这话对于凌岁寒而言有些耳熟,当年舍迦被病痛折磨,天下无数名声在外的良医圣手被请往睿王府也治不好她的顽疾时,偶尔会有几位医者叹息着说出此言,凌岁寒脑海中闪过往事,心下一阵茫然,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若你用膳的时间晚了,身体就会难受?”

谢缘觉闻言心弦一动,静静地注视了凌岁寒一会儿,才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凌岁寒道:“猜的,看来猜对了。所以上次你才一定要先用了膳,才给那名定山派弟子治伤?对不起,这件事是我误会了你,这份晚膳算是我给你的赔罪之礼,我便不欠你什么了。”

谢缘觉听着前面的话,本来心底还生出那么一丝感动,骤然间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又入了她的耳,她一愣,一时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短暂的沉默过后却忽然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该,不应该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反应……她又垂下眼帘,淡淡道:“你不用道歉,我之前也误会了你。”

凌岁寒道:“什么误会?”

谢缘觉不答,反而似乎将话锋一转:“多谢你之前在铁鹰卫面前替我解释做担保。”

“你说这事?你也用不着谢,我帮你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你自己?”

“是,我最讨厌无辜被冤枉。”

这话乍听来很是正常,谢缘觉却登时一震,刹那间一个足以在她心里引起山崩海啸的猜测一闪而过,她怔怔地看了凌岁寒良久,反反复复猜测,始终下不了判断。凌岁寒见她沉默不语,指了指小榻上的食盒,奇道:“你不吃吗?再不吃就冷了,病人是不能吃冷食的吗?”

谢缘觉回过神来,缓缓端起碗,小口小口喝着碗里的米粥。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又在此时此刻随着料峭夜风向凌岁寒袭来,凌岁寒目不转睛盯着她吃饭的动作,突然忍不住问道:“你之前说你不认识九如法师,那你的师父是谁?”

“我……我没有师父。”谢缘觉想要扬名不假,可她要扬的是自己的名,而非“九如法师弟子”的名。她当然明白,只要她说出自己真正的师承,无数江湖子弟都会立刻对她趋之若鹜,然而到最后他们也只记得九如法师弟子的身份,不记得谢缘觉这个人,对她而言又有何用?

是以自出谷以后,谢缘觉从不提及自己与九如的关系,纵然有人询问也矢口否认。凌岁寒越发纳闷,医学之道极为复杂,纵然谢缘觉是这方面的天才,恐怕也不能够自学成才?她想了半晌,推测道:“那你是医学世家出身?”

若说不是,又要解释太多,在未确定对方是谁之前,谢缘觉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来历,索性点点头,免得对方再猜来猜去。

凌岁寒虽见她通身富贵打扮,怀疑她是否出身权贵豪门,但实在思索不出她在这种事上说谎的理由,又想无论如何,反正她绝不会是长安豪家的女儿,不然她既已进入了长安城,怎么不回家,反而要住客栈赁房子?

心下登时一阵失落,凌岁寒低下头沉默了会儿,忽然又觉好笑,自己是在期望什么?即使舍迦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难道自己如今还能与她相认吗?

谢缘觉见她脸上露出苦笑表情,狐疑道:“你在笑什么?”

“我……没什么……”凌岁寒仰头望望冷月,“只是感觉世事难料,白天看了那么多宅子都不满意,万万没想到晚上反而住在了这种地方。”

更没想到,她会和她原本看不顺眼的人暂住在同一座宅院里。

谢缘觉侧首瞧了瞧一旁窗台的蜘蛛网,继而再次将目光移回到了凌岁寒的身上,忽问道:“你是不是有洁癖?”

“我?这种地方,是谁都会看不惯的吧?你便因此觉得我洁癖吗?”对谢缘觉的这句提问,凌岁寒很有些不解,她的确从未住过如此破烂的房屋,毕竟召媱爱享受,居室不要求那么多富丽堂皇,却必须得舒适。然而她若是真的完全忍受不了这样的环境,她也不会踏进此地。

十年前她已在心里告诫过自己,她已不是从前的凌澄,无论什么样的险恶环境,她都必须忍受,必须承受。

何况这儿只是有些破旧脏乱。

谢缘觉摇摇头,道:“从昨日到现在,我见你始终穿着白衣。”

那些所谓的白衣翩翩的侠客,大都存在于话本故事里,真正要在江湖武林里闯荡,风餐露宿,穿一身素白太不方便。谢缘觉想来想去,才会突然试探性提出方才问题,岂料凌岁寒听闻此言,一怔,神色明显严肃起来,顿了会儿,语音郑重:

“我还在孝中。”

前朝古人为报不共戴天之仇,终身素服,不听乐。自从凌岁寒在史书看到这个故事,便已在心中暗暗发誓:

——父母大仇一日未报,她一日不会除服。

而此时若是旁人听到凌岁寒这般回答,必定愧疚不安,只道是自己失言。谢缘觉依然很平静,暗暗思索:如此说来,她的父亲或者母亲离世还不到三年?那她……的确不可能是符离……

谢缘觉再度感到失望,欲言又止,终究是忍不住问道:“你孝期未过,来长安做什么?”

凌岁寒闻言静思一阵,偏着头端详她一阵,倏地道:“你像个真人了。”

谢缘觉不明所以:“我不是真人,还是假人吗?”

“昨天我初见你时,你的确很像一个假人,好像这世上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引起你心里丝毫的波动。但今天,你至少会对一些事感到好奇。”凌岁寒道,“那么,你好奇尹螣和重明吗?”

“我为什么要好奇她们?”

“那株树虽然枝繁叶茂,有人上树,通常情况下很难发现,但那男子既想打鸟,总要抬头往树上瞧,却瞧不见树上的大活人,要么他是瞎子,要么……尹螣的轻功也很不错。”

突然提起尹螣的疑点,一来是为了转移话题,凌岁寒必然不可能回答自己如今重回长安的真正目的,她便得让谢缘觉思考起别的事;二来不管怎么样,她和谢缘觉认识得早一些——早一天也是“早”——即使之前互相看不顺眼,现在关系仍没多好,但在谢缘觉和尹螣、重明这三人之间相比较,自然是后两位更让她感到陌生,她满腹疑窦,此时此刻唯有与谢缘觉讨论。

“你刚给尹螣看了伤,能看出她会武吗?”

“她受的是外伤,不是内伤,我只看了她身上的伤处,不曾为她把脉,看不出她是否修炼了内功。”

“你要为她把脉,她身为病人,也不能拒绝,你一点也不好奇吗?”

谢缘觉摇首。

好奇。所以她更要强迫自己不好奇。

凌岁寒被她的反应噎了一下,深感自己刚才说的话为时过早,原来她还是像之前那般疏离、似乎对万事都不关心。既如此,凌岁寒也不欲再与她讨论重明的奇怪之处,刚转身准备离开,忽想起一事,从怀里拿出两个药包,给谢缘觉递了一个。

“你说的避虫驱鼠的药粉,我给了重明和尹螣一些。这包,能卖给我吗?”

倘若是别的物件,她绝不会开口向谢缘觉讨要,但今夜的情况特殊,她可不想与虫鼠同住一屋。

谢缘觉道:“这不本就是你花钱买的吗?”

凌岁寒道:“但方子是你开的。”

谢缘觉道:“我开的方子,你出的钱,我们两不相欠。”

“好,两不相欠。”凌岁寒道,“告辞了。”

夜色昏昏影幢幢,不一会儿,凌岁寒的背影便消失在无边墨色里。谢缘觉的目光仍透过残破的窗户,望着院里随风摇曳的树枝,不自禁地忆起月前她离开长生谷时师君对她说的那番话。

她越发承认师君说得不错。

“你心思敏感多情,一旦出谷,那些红尘俗事只怕会让你修炼了十年的静气功夫毁于一旦,你真的考虑好了,决定好了吗?”果不其然,自己才到长安的第一日,不仅误了用膳的时辰,心中还数次生起微澜,对这么多的人与事都产生了好奇。

可是谢缘觉不后悔。

纵然师君强烈反对她到红尘走这一遭,到如今她也始终不后悔。留在长生谷里,继续孤独地看那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或许的确能多增加两三年的寿命,活到约莫二十五六岁,然后她的生命凋零在尘土里,无人知晓,又有何意义?

她仍然怕死,她仍然不想死。但老天既然注定不让她长命百岁,倒不如拼一把,以这几年的寿命来拼一把,博一个千秋留名。

她不仅仅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她还要让千百年以后的全天下人依然都知道她。

那么,谢缘觉便不算真正消逝在这个世间。

要做到这一点,留给她的时间很短暂,她不能为无关的人与事停步。

第30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二)

夜色已深,到了该安歇的时辰。

重明帮着尹螣打扫了一下这间破屋,将床榻收拾得勉强能够睡人。听见尹螣的道谢,她也大方一笑:“我是主人,你是客人,扫榻以待本就是我这个主人该做的事。”

好像先前那个拒绝她们借宿请求的人不是她。

尹螣望着对方一时没有说话。

重明的出现对于她而言是个意外,她摸不清此人的身份来历,正狐疑间,却听重明接着问道:“尹娘子之前说,你前来长安是为寻亲,不知尹娘子的那位亲戚高姓大名,我若有空,或许能帮你打听打听。”

“她和我姓尹,是我远房姨母,名唤尹露。”

“那她之前住在何处?”

“城西修业坊。”

对于这些问题的答案,尹螣早有准备,只不过不是为重明准备,而是防着谢缘觉提问。修业坊距离此地极远,纵然谢缘觉有所怀疑,也不可能立刻跑到那里打探真假。甚至她还考虑了倘若谢缘觉要为她把脉,察觉出她身怀内力,她应该如何解释,便说自己幼时患有恶疾,危在旦夕之时,幸得一位好心的武林奇人为自己贯注了数年功力才救活自己的命——哪里料到,谢缘觉压根什么都不问,不给她把这些解释说出口的机会。

反倒是重明——这个今日突然出现的意外——仿佛对她很关心似的,问起了她的来历。

她不慌不忙,一一说明。

重明听罢点点头,旋即向她告辞,离开这间破屋,穿过院落,径直走向对面廊下一间屋子。

数月前的枯枝烂叶飘落在屋前,积了厚厚一层,重明双足踩在腐烂的树叶之上却轻而无声。四下阒然,她手里没提灯笼,借着微弱月光推门进屋,又立刻将门闭上,继而解开外袍腰带,伸手到腰侧拿出一副金色面具,戴在了脸上,这才走到一张破床边,蹲下身,拉着一个衣角,很快拉出一个人来。

一个被绳索五花大绑着的男子。

重明解开他的哑穴,便毫无顾忌地坐在了一旁地上,也不嫌弃地上灰尘,懒洋洋倚着墙壁。

而那男子被迫蜷曲着身体在床底待了大半天的时间,这时浑身骨头都酸疼不已,终于能够开口说话,先大呼一口气,又忙忙道:“金女侠,哦不,颜女侠,您……您可算回来了。您看看我身上这绳子,您能不能帮我稍稍松一松?反正你早已经封了我的武功,我现在想逃也逃不了啊。”

“当然可以啊。”此时此刻的颜如舜不再似今日晌午时那般冷厉,仿佛很好说话的模样,笑了笑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我知道的一定答。”

“那尹露你知道吗?”

尹露?彭烈摇摇头。

不骗人,他是真的不知道。

“是原本居住在城西修业坊的一名百姓。”颜如舜道,“你是不是还盗过她的财物?”

“没有。”彭烈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否认道,“我从来就没去过什么修业坊,又怎么谈得上在那里盗窃?”

“哦?可别让我发现你在骗我。”

“颜女侠明鉴,我干这没本买卖这么多年,至少盗过几百户人家,这是江湖上众所周知的事,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我现在的命被你捏在手里,这种小事何必骗你?”

颜如舜本是想替尹螣把赃物给要回来,听见彭烈这番话,对尹螣的怀疑增加了几分,低头沉思片刻,依约伸手解开束缚彭烈的绳索,随后继续靠着墙壁,神色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彭烈等得不耐烦,略一犹豫,主动问起:“颜女侠,你今日晌午不是还跟我打听袁成豪的下落吗?这会儿……怎么不问了?”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颜如舜原本疏朗不羁的神色登时一凛,变得严肃异常,眼眸中的杀意飞速掠过。但她仍不言语,须臾,右手从腰间配囊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凝目看了它一会儿,再一点一点倒出些药粉洒在地上。

这是谢缘觉配的避虫驱鼠的药粉,不知是否管用。

倘若确实有用,这位谢大夫倒是真称得上是一名良医。

当意识到自己今日的举动连累了这样一位无辜女子,颜如舜开始犹豫这件事自己究竟做得对不起。但她寻他的下落已经寻了整整八年,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彭烈是现如今她唯一能够掌握的线索,她又怎能轻易放弃这条线索?

——反正,自己早已是满身罪孽。

——不在乎再多造一桩罪。

想到此,她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心一横,正色道:“你说你能联系到袁成豪?”

“是。我和他这么多年好兄弟,虽然我不知他如今到底在哪儿,但我有能够联系到他的方法。”

“你出卖起自己的好兄弟倒真是爽快。”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彭烈笑道,“再好的兄弟哪有自己的命重要?若颜女侠真和他有仇,找他的目的是为了杀他,我今后也只能为他多烧几炷香。当然,如果颜女侠和他的仇不共戴天,不愿意我给他烧香,我从此以后就当没他这个朋友。只求颜女侠看在我如此有诚意的份儿,答应我两件事。”

颜如舜挑眉:“两件?”

“是十分容易的两件事。比如这第一件,等我把袁成豪引出来以后,你就放我一条生路,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也不能把我的去向告诉给铁鹰卫和江湖里的其他人——这对颜女侠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颜如舜不置可否,只接着问:“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颜女侠既已在长安待了这么久,那一定听说过银龙女尹若游的名字?你代我到庆乐坊的醉花楼找到尹若游,然——”

“不行。”不待彭烈的话说完,颜如舜断然拒绝。

“为、为什么?”

“我不做伤害无辜的事。”

彭烈愣了一下,忙道:“颜女侠误会了,我请你找她,不是要对她不利,而是希望你帮我给她递个口信,就说我如今已逃了出来,过些日子,我们再到约定的地方见面。”

颜如舜奇道:“你和她认识?”

彭烈道:“当然,我和她之前见过一面,她答应我,等我干成这笔生意,就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只可惜我离开章府的时候出了点变故,竟让他们发现,我躲躲藏藏好几日,好不容易出了长安,没想到又……这些天我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和她联系,恐怕她等急了。”

听罢此言,颜如舜又久久沉默,皱着眉头将他注视,脸上神色相当复杂。

“颜女侠?”彭烈不解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脸皮挺厚。”颜如舜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也不想掩饰的厌恶,“你若是从没照过镜子,我倒是可以送你一面铜镜,瞧瞧你自己的模样。”

其实颜如舜也不是完全不信他这番话。

或许,尹若游的确曾经对他有过这样的承诺。但身处在秦楼楚馆的女子,本就不是自由身,不得不忍住内心痛苦,周旋在那些所谓的恩客之间,虚与委蛇,说些违心的话,才能够艰难地活下去——这无可指摘,反而值得同情怜恤。

彭烈闻言则呆了呆,隔了会儿才意识到颜如舜话里的讽刺之意,霎时间火冒三丈,刚要动怒,却又忽地想起对方现在掌控着自己的生命,只能把怒气给咽回去,道:“你真当她是什么普通舞姬,所以对我是虚情假意?可她对我若不是真心,又怎会冒着生命危险,背叛她的主人,将她主人打算杀我灭口的消息说给我听?”

“她的主人?”颜如舜越发纳闷,“你是说醉花楼的老板?”

“怎么可能?醉花楼的老板哪有这个本事?她主人姓甚名谁我也不知,我和此人见面时都是隔着屏风,只知道他是朝廷里的一位大官,至于尹若游乃是他手底下的一名杀手。”

颜如舜迅速抓住重点:“你杀章宣,不是为了盗窃章府财物,而是与此人的交易?”

“不然呢?天下这么大,有钱人家不少,我干嘛非得去杀一个大官,惹上朝廷通缉?”

“可尹若游既是他手底下的杀手,他为什么不直接让尹若游前去刺杀?”

“这嘛……章府有几位护卫,也都是江湖高手,他们联起手来,我也不一定能讨得着好。尹若游的武功如何,我不清楚,但她的易容术,还真称得上是天下无双。不过颜女侠你也该知道,那易容术只能改变一个人的相貌,改变不了一个人的身形,正巧我和章宣的儿子高矮胖瘦几乎一样,所以她帮我易了容,扮成章宣的儿子的模样,畅行无阻地进入了章府,支走章宣身边所有护卫,这才从章宣口中逼问出——”

话说到此,彭烈蓦地一顿,意识到自己说得好像有些多,便住口不再言。

颜如舜倒也没再追问,低下头来,思绪飘到远处。

因为母亲的嘱托,她对姓尹的女子,尤其是姓尹又无奈流落风尘的女子,多了一份关心。当初她刚到长安不久,在市井里听说了银龙女的名号,便特意打听了此人的身世,得知尹若游本是良藉出身,似乎是因为家中贫困,才在十岁那年被卖给了醉花楼的老板,又因容貌绝艳,被那老板有意培养,成为了长安第一的舞姬。

如此遭际,令人哀怜,只是照这般看来,她的长辈应该不会是母亲要寻访之人,她的年纪更与母亲要寻访之人的年纪对不上。而天下不幸的人太多,颜如舜也无法一一施以援手,只得放下这件事。

这会儿听罢彭烈的讲述,又令颜如舜疑惑起来,倘若他没有说谎,那尹若游真是高官手下杀手,不知这是在她被卖入醉花楼之前,还是被卖入醉花楼之后?

破屋窗外冷风袭来,彭烈见她又许久不语,忍不住道:“颜女侠,这事我已经和你解释清楚,我说的那两个要求,你能答应我了吗?”

颜如舜霍地一抬双眸,眸中寒光乍现,彭烈只觉全身一个激灵,随后只见颜如舜又突然站起身,再次封住他身上各处穴道,捡起地上的绳索重新将他捆绑起来,旋即一脚把他踢回床底。

“外面有人。别的事,下回再说。”

颜如舜取下脸上面具,系在腰侧,被宽大的外袍遮住。她转身走了几步,推开破烂的木门,放眼望去,中庭月下,尹螣的手里正提着一个木桶,听见她开门的声音,也转头向她望去。

“尹娘子?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吗?”

“谢大夫的医术可真是高明,我敷上她的药,没过一会儿便觉伤痛全消,又能不费力地走路。”尹螣笑道,“所以我这会儿想为你们做一点事。我刚发现这院子里有口井,居然还能打水,应该能收拾出来几间干净屋子。”